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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云 | 如父、如师、如友,岁月悠悠忆元化先生【“一个人的40年”专栏之七】

兰云 探索与争鸣杂志 2019-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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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办主管

有学术的思想  Exploration And Free Vi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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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师、如友,岁月悠悠忆元化先生

兰 云

本文系《探索与争鸣》公众号“一个人的40年”专栏专稿

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者按】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1978—2018,共和国走过了一段波澜壮阔、大气磅礴的改革开放史。40年来,世界翻天覆地,国家人文日隆。我们披荆斩棘,砥砺前行,开创改革开放的伟大事业;我们纵横捭阖,折冲樽俎,重新跻身世界文明之巅。

 

个人与时代、国家血肉相连。40年前的那个隆冬,共和国开启了春之旅,也唤醒了一代学人沉睡之生命,未来之希望。希望不止,生命不息!



我们深信,40年来一代学人所孜孜以求的文化丰碑和学术人格,深深内嵌于40年的改革开放大潮,不仅有崇高的叙事、恢弘的体系、理性的建构,还有刻骨铭心的瞬间、饱经风霜的皱纹以及一个个五味杂陈的时代表情。


“以史为镜,以史为鉴、以史为师”,是我们对过往最好的思考和纪念。为了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多维度、真实而深入揭示40年来当代优秀学人求学、治学与传道之心路,弘扬当代学术研究之真精神,并以此为契机,总结和反思中国人文学术和思想发展40年之得失,为全面深化改革注入新动力和新思想,为中国学术文化乃至中华文明走进新时代贡献绵薄之力,《探索与争鸣》微信公众号2018年推出“一个人的40年”随笔专栏,我们诚邀海内外学人,将您生命中难忘的瞬间诉说出来,清晰地记载下来,让更多的人分享您的心路和哲思,以揭示改革开放40年来一代学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心路历程,描绘气象万千的当代中国,对过去中国以总结、对当下中国以启示、对未来中国以期冀。


从今天开始,本刊公众号继续推送“一个人的四十年”微信专栏,内容包含八十年代亲历记、名家回忆与缅怀、学科建设历程等。今年正值王元化先生98岁诞辰暨逝世10周年,今天推送的是王元化先生生前的秘书兰云女士回忆先生的文章,以致纪念。


2018年5月,王元化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位于华东师范大学中山北路校区图书馆的王元化学馆重新开馆。在学馆的整面墙壁上,19条“王元化之问”振聋发聩,引人思索。


王元化先生出生于1920年11月30日,特著此文,是为了纪念元化先生的98岁诞辰。


岁月悠悠,先生离世已逾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而先生于我,如父、如师、如友。自小我就被爸爸送到先生身边,跟着张可阿姨学英语;九十年代又机缘巧合,和先生相依相随心心相惜十四年。此生先生给予我的父爱、师恩、友情山高水长,他无时无刻不与我同在,并引领着我的余生。


不解之缘忆父爱


我和先生在新建的徐家汇公园。


一颗种子,将被风吹向何方,在哪里生根开花,种子不由自主。我会走到先生身边,和先生结下不解之缘,一切的发生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实在是我不曾预料到的。


每个人只有一个父亲,可偏偏我独得两份父爱,这仿佛前世注定。


1938年春季,14岁的父亲在家乡奉化竺家村加入了中共地下党,由于身份暴露,他又回到上海。1939年,怀揣着王任叔(巴人)先生的一封介绍信,青少年时代的爸爸和上海地下党文委的王元化从此结为朋友。那时先生对苏联社会主义理论模式的研究已深有造诣,他的一系列论著和激扬文字使爸爸十分仰慕。由于先生年长爸爸5岁,爸爸把先生视作为自己的老大哥。爸爸后来参加新四军去了解放区,等爸爸转业回上海后,先生却已经因胡风冤案蒙难。我爸爸却无视这些,仍然把先生当作挚友,我们两家仍然时相往来。身为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爸爸以他贯有的老好人姿态对我们说:我认为王伯伯是个好人,他的问题一定会弄清的。


 因此,还是小姑娘时的我被送到位于皋兰路的先生家,每周去跟张可阿姨学英语。


张可阿姨文雅美丽、温婉贤惠、学问渊博,是我心目中的完美女性,我爱她不亚于爱妈妈。张可阿姨也爱我,每去她家都被她盛情款待。这是个正在遭受着政治风浪冲击的家,由于有了张可阿姨,一切总是被摆弄得舒舒齐齐充满着家的温馨。布置典雅的居室里,总有人在和先生侃侃而谈;永远丰盛的餐桌,时常招待着八方而来的宾客。在这里丝毫也感受不到被政治迫害的阴影。


记得有次去他们家,先生正和一个朋友在谈“一分为二、合二为一”的命题。先生说:“电由正电和负电合而为电,而树木房舍都有着向阳面和北阳面,都是合二为一的。”他们谈的起劲,也不避讳我这个小人。我听了回家学给爸爸,爸爸很严肃地告诫我:“小孩子不必懂这些,你出去可不能乱说!记牢了!”小小的我就知道,王伯伯的话在外面不要说。


但是,完美的女性在59岁那年突然中风,虽然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但是,张可阿姨对家的呵护从此力不从心。很多的家务,用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赶着驴子当马骑”了,必须先生自己来过问。


80年代初,先生的家搬到了和我家只隔一条街的吴兴路,我们比邻而居。张可散步,先生跑步,都会绕到我家闲坐聊天,而我也时时去探望他们二老。他家有好吃的,先生会叫人送些来。而我上小菜场,也会多买一份先生和张可爱吃的送去。碰到有事叫一声,我就赶到。例如先生出国,我就过去替先生熨烫衣服收拾行装;电视机坏了,陪同先生去选购一台;保姆走了,让我家的阿姨顶替一下,诸如此类,如同自己的老父亲有难。这样,我自然而然走到了先生身边。


先生称自家“人丁稀薄”,因此对我家兄弟姐妹十分亲近。好几年除夕阖家团圆时,妈妈就叫请来先生和他单身的老姐姐,和我家同吃年夜饭,在一起过团圆年。1996年,先生家装修房子,他的家里乱成一个大工地,无法安居。适逢爸爸妈妈都去了美国,于是我就把先生接到我家,住在一楼我的房间里,我和娇娇蓝蓝住楼上。先生在我家住了两个多月,他说看到我们家里几代人相亲相爱,在此他感受到了他最向往的家庭氛围。先生说: “我是很爱家庭的。我这个人不能长时间离开家,无论去什么地方,日子一久我就想家。所以我很不赞同巴金先生所言,说家只是宝盖底下一群猪,这是什么话!家是普天底下最温暖的地方。”他说他庆幸晚年,能有一个女儿如我,能够把家庭的温暖带给他。


爸爸妈妈一直以先生为兄长,妈妈对先生说:“兰云是我们的爱女,我们不能够缺少她。但你是我们的老大哥,所以我们愿意割爱,把我们的爱女分一半给你。”因此,在张可的身体阿姨每况愈下后,他们吃穿、生病治疗、社会交往等等,我也就也责无旁贷,无意中先生的生活工作的方方面面,都有那么点“非兰云不可”。


先生习惯了每天早饭后,我就赶到他的身边,泡上两杯上好的龙井茶,他就开始对我絮絮叨叨,他的所思所想,他的喜怒哀乐,他的陈年往事,有我做听客,永远都不会冷场。有时候他累了,就会到卧室躺在床上,让我端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替他读书读报。中午,打开一张折叠桌,那是文忠专门替他买的。有时候让伙房做两个菜,有时候是我从家里带了饭菜,必须是合他的口味的少而精的菜肴,比如新上市的嫩笋做的油闷笋,细嫩的米苋,碧绿的蚕豆瓣,金黄的土豆饼,鲜活的清炒河虾仁等等。给先生备餐是一道难题,先生越老胃口越坏,对食物的品质也越是挑剔,我总算有本事完成这道难题。有一度,美院的唐玲给先生带来一只最小号的电焖锅,于是就给先生炖“迷你”汤。少量的排骨、鸡、鸽子等加上老山参、西洋参等补品,那一阵房间里永远洋溢着煲汤的香味,先生的身体也得到了滋补。


先生的工作室庆余别墅用的被子是化纤的,我就专门去买了一条厚薄适中的鹅绒被,轻巧暖和,先生说盖着太舒服了。他说:“兰云啊,除了你,没有人会替我想到一条被子。”这条被子即便是住医院,先生也要带了去换掉医院里的被絮,他已经盖不惯其它的被子了。直到先生最后的一天,他还是盖的我买给他的那条被子。


先生对我也是关怀有加。我的女儿去法国巴黎读研究生,先生为我高兴也为我发愁:“兰云啊,为娇娇留学法国,你要花费很多钱吧?”我告诉他,娇娇考上的是公立大学,不用学费。他说那么生活费也不是小数字,你的收入就那么多,总归是要多花钱的!于是他让我编了他的两本书:《人和书》、《人物 书话 纪事》,他说这些稿费都归你,拿去给娇娇付生活费。先生见不得我有困难。



先生爱我这个女儿,他说自己的爱属于“浓得化不开”的。记得我有两次出国,先生是那么担心、那么依依不舍。在法国时,他要求我天天给他写email,详细汇报我和娇娇的行踪。给他打电话,他总反反复复叮嘱:你玩得开心,尽兴,别担心我,我很好。但是你早日回家啊,王伯伯在等着你回家。我去印度,他对我说,你每天都要给我电话,否则我会担心。不管花多少钱,别嫌电话费贵。想起那种须臾不能分开的情景,感铭先生给我的那一份深深的父爱。


先生最后的日子,我天天陪他在瑞金医院渡过,目送他慢慢离去。


2007年春节前夕,先生不住地咳血,已有数月。大家告诉他患的是肺结核,慢慢会好起来。我们都在善意地欺骗着先生。一日他突然问我:“兰云,你告诉我实情,我得的肯定不是什么结核,一定是肺癌!对吗,不要瞒我嘛。我不是傻子,你应该对我说实话。”他盯着我的眼睛询问实情,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却忍不住哽咽。先生说:“其实我早有预感,我的日子不多了。”我默默流着泪,先生用仍然那么淡定的口吻对我说:“你不要这样,你难过,我心里会更难过。我并不害怕死亡的临近。但我是一个缺少耐心的人,不能读写,成天睡在床上,从一个思想着的人,变成一个纯粹生物意义上的人,生命对我已全无意义。就让我从容地有尊严地走。张可走时(一年半前)我很难过,最后的日子,我虽然也一直关心她,可是自己也是百病丛生,不能随侍在老伴身旁,我是遗憾的。而我生命的最后一程,我希望你陪伴着我,你能这样天天来我身旁,我心里很满足了。我总是说,我并不寂寞,但是我孤独。这十几年有了你,我就不那么孤独了。现在,我要离开你了,我最是放心不下你的今后,一个人会不会生活得快乐?你生活的好,我才放心啊。”


2008年5月9日,先生还是走了,这一天的到来无法回避。


我决定离开故土去到美国,离开和先生朝夕相伴的上海,像是落荒而逃。


太多往事不堪回首,怎一个“伤心”了得。再不用每天一起床,就奔到先生身边,读书报,写文章,接待四方友朋;再不用操心菜场上什么时鲜上市了,先生爱吃的有没有;哪件衣服旧了,要换上一件更像样的;再不能听他絮絮叨叨,把陈年往事反复讲述个没完没了;再也不用去过问他有什么喜怒哀乐,瞬间美好痛苦都化为虚无,我失去了世界上除了父母最亲近的人。


我只有逃避,不再走那和先生同行过的林荫路,不再仰望和先生一起仰望过的那片天空,不再面对和先生一起面对过的友人,挥别这一份天赐于我又收了回去的父爱,把和先生同在却无法同去的那一页彻底地翻过去。


先生领着我登上一个比一个更高的台阶


元化先生和我。左一陆晓光、右一胡晓明,后为姚以恩。

先生是大学者、思想家,他的博士生们也个个了得,不是随随便便就有资格当先生的弟子。我是老三届,只是个南洋模范中学初中毕业生,做先生的学生,实属望尘莫及。但是追随先生十四年,虽无学生之名,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于无形之中深受教益。


先生每有所思所想,必定逢人便谈滔滔不绝。九十年代的几次重大反思:杜亚泉和东西方文化论战;对五四运动的反思;对法国大革命的再认识;与友人谈卢梭的社约论等等重大命题,他都是从萌芽开始谈起,谈着谈着就逐步深入,慢慢形成了观点。我就在他身边,目睹了学者们之间思想是如何互动,见识到了卓识远见产生和开花结果的过程。这使我得到的熏陶,任是什么大学也都无法做到。


先生喜欢和我谈论文学,以此来提高我的文学修养。比如我喜爱李白的浪漫,而先生教我要多读杜甫,因为杜甫的诗作更为深刻,更具有现实意义。他带着我一起读《三吏》、《三别》,还告诉我他最喜欢的是杜甫写诸葛亮的那首悼亡诗:“长星昨夜坠前营,讣报先生此日倾,虎帐不闻司号令,麟台唯余著勋名。门下空余三千客,辜负胸中百万兵。好看绿荫清昼里,于今无复雅歌声。”确是好诗,情感深沉并打动人心,使我至今铭记先生为我诵读的这首诗。我喜欢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九三年》、《悲惨世界》,先生说,你更应该多读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他特地为我拿来他珍藏的一套黑丝绒封面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是傅雷的译本,让我为他读其中他喜爱的章节。他告诉我他曾三次认真地读这本书,每次的思想感情都在发生变化。特别是步入老年,他对激进主义有了深刻反思,因而书中的家庭女教师安多纳德为了弟弟不惜牺牲自己的品格,尤为令他感动。他说这是他最欣赏的女性形象。于是,由他口授,我们写下了那篇《友情、爱情和亲情》。先生还从家里搬来一摞一摞契诃夫的剧本,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说你要多读,腹有诗书气自华啊,多读了你一定喜欢。



先生送我的第一本书是《清园论学集》,那是在1994年岁末。先生说他希望我多看看他的书,那都是他的思想结晶。一时看不懂也不要紧,慢慢会看懂的。他说:“你应该成为我的知音。”先生在这本书的扉页题写了这样的话:“本书护封‘临风挥翰‘四字乃复制冰铁所刻闲章,其意取自郑板桥所画竹石诗:千击万磨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乙亥岁末王元化题。”扉页下方又黔一印“仆本恨人”,题云:“此章亦家传闲章,文曰仆本恨人,不知何人所刻,用支离错落法”他说“仆本恨人”究竟何意无从考证,使用支离错落法可以辨认此章的内容。


90年代末有个阶段他住在衡山宾馆,天天他都要带我去上海图书馆他的工作室写毛笔字。他说他的书法基础既得益于幼年父亲训练的童子功,还有就是文革中大量书写大字报。他还说自己的字带有一点苏东坡字体的味道。他总是边写边给我解释书写的内容,例如陆机的文赋,那是他最爱写的篇章。他曾想把《文赋》写成一个完整的长卷,但终因屡写屡不满意未果。但是他因此为我完整地讲解了《文赋》。记得那时边写边讲的还有清代朱一新的《无邪堂答问》。


记得最早替先生处理文稿还是在90年代初。那时先生去珠海过冬,嘱我去他家里替他处理信函。在电话里为他读国内外来信,那些都是文史哲大家们的信函,对我来说,内容生僻拗口,读起来疙疙瘩瘩。先生宽慰我,不急,没关系,慢慢来,你会读通的。那时候,先生的学问对于我来说,太高深莫测了。随着接触的增多,先生不再高不可攀。到我替他打印《九十年代日记》时,对那些很专业的学术内容和人名等等都已经不再陌生,输入的速度和准确率都得到了先生的夸奖。


先生晚年编书总是派我做。他教我如何收集资料、分类编目、读清样等,先后让我编了《人和书》、《清园近作集》、《九十年代日记》、《人物、书话、记事》、《清园文集》,他鼓励我说,我的学生们能做到的,你一定也能。


最后几年,先生一目已盲,另一目严重白内障,读写俱废。这些年他所有的信函、稿件均通过口授由我笔录。每篇文稿一句一句记录下来、再经修改,反复推敲。成文之后,再一再修改删减做“减法”,有时达二、三十遍。他的说法是“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先生说:“我的文章都是改出来的”。


2003年春节,市领导给先生拜年。先生向时任市委副书记殷一璀提出,他希望我能够到他身边当他的秘书。市委宣传部给我的工作单位发出公函,让我卸去手头的工作,于是我就正式到先生身边上班。


先生常常教导我,读书要“沉潜往复,从容含玩”,不要图快要比“慢”;而“文如看山不喜平“,必须有起伏跌宕;文章是“功夫深处却平夷”,不要去花里胡哨赶时髦;还有就是“根柢无易其固,裁断必出于己”,有扎实的基本功,还要有自己的见解等等。


先生书赠龚自珍《纵难送曹生序》。


先生总是在领着我前行,登上一个比一个更高的台阶。


得先生为知己,此生足矣


先生长我30岁,是我的父执辈。但十四年的相依相伴,我们又成为甘苦与共的“忘年交”,先生每每乐于放下他的架子,和我、和我的年轻朋友打成一片,在这样的时候,先生仿佛年轻了许多。


早在我的女儿娇娇读高二那年,上海美术馆为她举办过一场“阿娇手制艺术贺卡展”,先生真是和我们一样兴奋。他专门送上了一只满是金盏菊装饰的与众不同的大花篮,并冒着严寒亲临开幕式“凑热闹”。作为唯一的老人,他和一群青年人甚至是一大群中学生一起有说有笑,仔仔细细观看娇娇那些五花八门稚嫩的小作品。


在我创办儿童刊物《放学以后》时,他仿佛又成了我的编辑。他常常过问我的工作设想并给我出主意,给我讲一些他童年时在清华园的故事,例如出于好奇,乘没有人在的时候,偷偷去赵元任家拨弄一台平日不许碰的琴,他说可以写一篇小文给刊物用。每期清样一出,他都急着翻看,还说儿童刊物一定要有好的美编,孩子们才喜欢看。我办刊他格外卖力,特别嘱市委副书记龚学平为刊物题写了刊名。


而我的朋友,先生总是也当作自己的朋友,从不端尊长的架子。


1995年初,我的朋友高建国打电话给我,想请先生去北京参加顾准八十寿诞的顾准学术思想研讨会,我把高建国引荐给了先生。先生对高建国真是一见如故,因为高建国的姑父是顾准的弟弟陈敏之。此后,高建国天天晚上去先生吴兴路的寓所,和先生谈顾准的生世经历和遭受的政治迫害,谈中科院经济所一些著名的专家学者和顾准的学生们,怎样自发地在顾准贫病交困之中,给顾准的关怀和温暖,以及临终顾准的悲凉惨状:顾准攒下了500元钱作为遗产想分别留给他的5个子女,可是居然没有一个子女前来见老人最后一面。那些晚上,先生被高建国的叙述深深吸引,天天夜阑方散。


先生鼓励高建国:“你把它写下来,我帮你联系出版。”是年三月,先生欣然和高建国一起去了北京,参加了纪念顾准八十寿诞的顾准学术思想研讨会,并专程探访了骆耕漠、徐雪寒等老经济学家们。


后来,受到先生的鼓励,高建国怀着巨大的热情开始动手写顾准传。完稿之后,他拿着书稿给先生看,先生说:“小高,我的眼睛不好,你就先给兰云去看,听听她的意见,我再考虑。”于是稿子就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自然是一口气读完了高建国的手稿。先生问我怎么样?我对先生实话实说:“这部书稿读起来我有一种放不下手的感觉。我很久没有通宵看书的习惯了,可是,这本书使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个通宵。不仅资料史实极其丰富,情节也引人入胜。但是,也有不足之处。”“哦?说来听听”先生很感兴趣。“高建国的叙述多有陈词滥调,比如,一个孩子出生,就必然写’嘎嘎坠地了!,’我以为如果别人都这么表达,我就应该换一种写法。”先生对我的看法很是赞许。他问:“你是通过了?”“是的,总的来说,我认为写得不错。”“那就叫他给我读一遍听听吧!”此后连续好几天,包括先生在瑞金医院住医院期间,高建国每天去先生处为先生读完了他写的顾准传。


先生为此书的出版托了上海和香港的多家出版社,并为此书写了序言。1999年底,高建国的《拆下肋骨当火把——顾准传》终于问世,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我的另一位朋友孙小兰也得到过先生的呵护。


那是先生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墨西哥途经旧金山,有一位华人书店老板请客,在来宾中有去美国为丈夫陪读,但正失业着的孙小兰。先生就托这位书店老板接受孙小兰去他的书店打工,替孙小兰找到了一份工作。孙小兰很感激先生,每次回国都会来探望先生。有一次,先生在瑞金医院住院,饭后出去散步回来,见到一张纸条:“我来探望您未遇,很遗憾。”署名是“小兰”。先生说:“小兰?恐怕是彭小兰(彭柏山的女儿)来过了,没关系,她还会再来的。”可是不料几天后传来孙小兰在美国自杀的消息!先生很难过,很后悔,他说自己如果那天碰到孙小兰,能够和她谈谈心,说不定就能够打开她的心结,她就不至于走绝路了。


特别要提的是,中国美术学院我的老大哥老大姐舒传曦、唐玲,还有许江、王赞等都成为了先生的至交,从而杭州成为先生晚年每年必去的地方。他和好友威斯康辛大学林毓生教授夫妇的会谈,也统统被安排在西子湖畔。甚至许多重要文章,如《我和鲁迅七十年》序言以及轰动学界的《和友人谈社约论》等,都在杭州撰写成文。先生每出新书,必定先赠他的杭州友人。而每年数次,杭州友人也会专程来沪探访先生。这些画家们还集体出资,请雕塑家李秀琴为先生创作了一尊青铜胸像,转呈给了华东师范大学的“清园学馆”。大家都尽力要把快乐带给先生。


和我,和年轻朋友一起,仿佛时光倒流,先生返老还童。


前排:吴曼青、先生、李子云、兰云。后排陆晓光、高克勤、余慰慈、 吴洪森、钱文忠。


过80岁生日那年,先生提议,邀上一帮学生朋友去杭州庆生。记得除了我和先生的弟子,还有思再、文忠、洪森、纪霖、小孔以及美国纽约大学教授瑞贝卡等20多人,我们住在杭州灵隐中国作家协会创作中心。那时先生在篮球场打球、在湖畔居唱京戏、还漫步云栖竹径------先生是那样的步履劲健,谈笑风生。有了这次快乐的庆生,次年,先生说,我们还到杭州去!于是队伍更加扩大,又是浩浩荡荡去杭州。当时在美院朋友的招待会上,要求每个与会者入席前在红纸上书写一个“寿”,然后贴在主桌背后的白墙上,于是,背景变为一幅贴满密密麻麻大大小小不同笔迹的“寿”字图。先生笑嘻嘻地说:“这一定是唐玲出的主意!”记得那年杨澜工作室还派了电视台编导王光健跟随在侧,记录下当时的情景。


永远难忘先生的友情和关怀。记得有时我病了,不能去先生那里,先生就不断让朋友把果篮,鲜花送来我家,总是焦急地询问我的情况,嘱我安心休养,别为他担心。可是,我又如何能置他于不顾呢?还记得他患了老年性皮肤病,浑身瘙痒满身出疹子久治不愈,经朋友介绍,一位江西中医开了中药给他泡澡。他那时住在衡山兵官的工作室,怎么熬中药呢?于是我找出了家里最大的锅子,天天用大锅为先生熬中药,这药香在我家一飘就是整整5年。


都说人生难得一知己,得先生为知己,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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