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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迎平 | 与施蛰存先生相遇【“一个人的四十年”专栏之十五】

杨迎平 探索与争鸣杂志 2019-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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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办主管

有学术的思想  Exploration And Free Vi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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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施蛰存先生相遇

杨迎平 南京晓庄学院教授

本文系《探索与争鸣》公众号“一个人的40年”专栏专稿

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者按】时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探索与争鸣》微信公众号于2018年初,开辟“一个人的40年”专栏,揭示改革开放40年来一代学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心路历程,描绘气象万千的当代中国,对过去中国以总结、对当下中国以启示、对未来中国以期冀。专栏推出以来取得良好反响,不少学界人士应征投稿,本专栏将陆续推出以飨读者。本期推出的是杨迎平教授回忆施蛰存先生的文章。


杨迎平女士与施蛰存先生

1991年暑假我给华东师范大学的施蛰存先生写了一封信,当时是因为找不到中国新感觉派的材料而请施先生帮忙,真没有指望施先生会回信。不久,收到施先生8月9日的回信。施先生回信说:“迎平同志:大函昨日从校中转到,因我已退休,不住在校内,一切书信文件均须便人带来,现在暑假中,已好久无人来,故大函迟了一月才见到。”施先生收到信的第二天就给我写回信了。施先生随信给我一个他作品的书目和关于他的研究的书目。


信中,施先生谈了他对自己当时处境的态度:“我在青年时代,写了一些小说,中年以后,搁笔改行,旧作也自己不想提起。想不到近年忽又‘走红’,亦颇感青年人好奇好古。但我自己却不想多谈,行过之生命,已为陈迹。这些作品,在我,已是历史文献了。”施先生的回信还表扬了我:“你说我的小说‘干净’,这一观点,倒没有人说起过,大概这是一位女读者的特有敏感,男读者不会注意及此。”


因为我母亲是右派,我初中毕业没有上高中,16岁就知青下放到农村,虽然恢复高考后1977年高考上了大学,但是我的基础非常差,做研究很没有信心,施先生来信说:“我很理解你,因为像你这样的女教师,我这里很多,她们的想法境况都和你没有什么不同。你今年才三十多岁,可知你读大学是在‘拨乱反正’之后,这已经是幸运了,有许多五十多岁的讲师、副教授,都是在1958——1968年间读大学的,他们根本没有读书,只是靠运动发迹。1978年以后,他们的过去的二十年,成为废物,急起直追,开始用功,有的能够维持下去,有的被淘汰了,至今不能上课,这些人才是‘虚度’了最关重要的二十年。你不用悲叹虚度年华,抓紧时间,还可以‘亡羊补牢’。从1978年到现在,我的一切工作,都是补1958——1978年的空缺,幸而我身体好,才能补上,别人恐怕办不到。因此,我劝你!”(1991年9月18日信)


从此,施先生开始耐心地指导我的学习和研究,上课用什么教材?平时看什么书?研究用什么方法?不厌其烦,面面俱到:“你讲现代文学,用什么教材?我觉得现在许多青年教师讲现代文学,甚至当代文学,只能照教材讲,自己没有新的意见。这也难怪,他们没有自己的经验,就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文学情况也不甚清楚,你如有志钻研一下,我希望你先看作品,自己先下判断,然后再看别人的评论,不要盲从。”(1991年10月1日信)


于是,我上中国现当代文学课改变了以前照本宣科式的讲法,而是对每一位作家进行深入的研究,将自己的研究成果融入教学中,每次上课一定都是自己的新见解,很受学生欢迎。对作家作品,一定是自己先下判断,然后再看别人的评论。我还将这种阅读方法传递给我的学生,要求学生在写毕业论文时,先看作品,穷尽作家自己的文字材料,然后跟我谈对作家作品的理解,当学生对作家作品吃透之后,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才同意学生看别人的评论,这样的阅读和研究方法,效果很好。


多年来,我是既教当代文学,也教现代文学,科研也是当代文学、现代文学都做,施先生来信说:“你的情况我明白了,我劝你放下‘当代文学’,专研‘现代文学’,够你教学十年了,过一阵,我空一空,再给你一个大纲。”(1991年10月22日信)在施先生的指导下,我主要做新感觉派小说研究。在研究中,施先生给我很多指导,如1992年1月15日他来信给我谈《魔道》的创作动机与创作方法:


在《魔道》这一篇中,我运用的是各种官感的错觉,潜意识和意识的交织,有一部分的性心理的觉醒。这一切幻想与现实的纠葛,感情与理智的矛盾,总合起来,表现的是一种都市人的不宁静情绪。


《魔道》的主人公确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而且是有西方文化教养的知识分子,他有许多方面的知识沉积。“老妖婆”是西方神话、民间故事中常有的人物,主人公在少年时有了这种知识,当然他成长后不会再相信现实世界中有这种“妖婆”,但在他神经不宁的时候,这种沉积在他知识领域中的事物会浮起来解释现实中的某一现象。


以上是我自己解释的一个例子,其他各段,你可以深入理解一下,再作进一步的分析。


《魔道》这一篇是我的一个“顶峰”,所以此后我就不敢再发展下去了,在“千夫所指”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转一个创作方向,如果我再沿着《魔道》的路走下去,就会成为“荒诞派小说”,更无人能理解,也更要受指责了。


不过,我自己对这篇小说,却是很重视的,现在我没有能力写出这样一篇小说来了。在这篇小说中,我几乎用尽了我的心理学知识和精神病学知识,还有民俗学和神话学,一般人以为我在胡言乱语,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读这篇小说的文化基础。


这封信你收起,不要发表,你先根据我供给你的线索写,不要提起我这封信。


根据施先生给我的这封信,我写了《解读施蛰存的小说<魔道>》的文章。


1992年3月,我写信给施先生,说我打算写一篇关于《石秀》的分析文章,并将论文题目告诉施先生,施先生3月7日来信说:


写一篇谈谈石秀的文章也好,不过我觉得你的题目太繁,我建议你改为“石秀的表里”之类,因为《水浒》中写的是石秀的“表”,我写的是其“里”,你看好不好?


于是,我写了文章《从施蛰存的<石秀>看石秀的表与里》。


施蛰存先生


1993年9月,我写信给施先生说我计划写《施蛰存评传》,施先生9月24日来信说:“我不赞成写我的评传,……我劝你写卅年代作家论,写十篇八篇,较有意义。你写我的传记,肯定写不好,因为我的文学方面多,你未必能全面理解,单写我卅年代的创作,加以评释,容易见好。”


在施先生的指导下,我写了一系列关于施先生卅年代作品研究的文章,同时写了专著《中国现代小说流派论》,该书有“人生派”、“艺术派”、“现代派”、“京派”、“革命派”、“七月派”、“山药蛋派”和“荷花淀派”等几个章节,有很多作家没有写入。我将该书的目录寄给了施先生,施先生1994年12月12日来信说:“你十个月写了二十万字,我只写了一万字,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不知你的巴金、张天翼、老舍放在什么流派里?我今年体力大降,天天怕脑溢血突然来袭,故不敢动笔用脑,连信也不想写。”


为了让我更好地做好研究,施先生要求我多读书,并且一再来信说:“你需要什么书?可开一书单来,如果我有,可以送你几本。”(1991年9月18日)“我孙儿在上海书店工作,买书还较方便。”(1991年10月1日)从此,施先生经常寄书给我,施先生每次寄书都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然后再用胶带横竖缠上好几道,所以寄到的书从来没有破漏的情况,有时也寄杂志,并将要求我看的文章用红笔打钩。同时写信说:“你看过,随时把你的读后感告我。”(1991年10月1日)“收到二月廿七日手书,知前寄各书均已妥收,甚慰。你还要些什么书,可来示。我正在遣散一批自己不用而又无地可存放的书,你告我一个方向,我还可以送你一批。”(1992年3月7日)



有一段时间,人们都有些浮躁,我的同事离开高校去了银行,我也有些浮躁,施先生一再鼓励我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不要放弃自己的追求:


现在是知识分子接受考验的时候,不耐清寒的都下海了,华东师大外语系的中年教师几乎全走了,有的出国,有的改业。上海的中小学青年女教师也走了一大半,大学里的理工科教师不离职还可以找兼职,只有文科教师情况最困难,他们下海之后,本业无用,只好改行。中文系教师,到一个企业中去做秘书也不称职,因为他们不会拟公关文件。我们的中文系,向来只讲现代文学,不讲语文,更不讲古文,他们的本领,在社会实用上,完全无用的。


不过,要知道,文史哲学者,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之所寄,没有这些人不行,有这些人而不用,或不起作用的,也不行,高等院校的文史哲教师必须自重,了解自己的负有祖国文化的历史任务,万不能因物质生活条件不好而放弃自己的职责。今天,我看得出来,了解自己的历史任务的高校教师,是不会下海的,已经下海的,已证明他们本来没有能力继承或创造祖国的文化。(1993年4月15日)


现在世风不古,人人向钱看。但不必悲观,中国人才多,还有不少青年甘于淡泊,从事文学工作。经过时代的筛选,他们还不会同流合污。不过近来青年创作家,水平不高,知识不够,这是一个问题。(1993年9月24日)


我曾一度想搞创作,施先生说:“你要写东西,不妨试试,但不宜再用心理分析及内心独白的文体,这个玩意儿已过时了。社会人物多,故事面广,都不宜用心理分析写法。现在时髦的创作方法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现实,有幻想,你不妨多看几本新作品,以为参考。”(1993年1月19日)“我劝你写论文、文评及文艺理论,这是属于你的本职工作。写小说可以,但是业余兴趣,写论文要有高水平,写小说不要长篇,外国已没有二三十万字的小说了,一般都在十万至十六万字(译文)之间。这个时代没有人看三十万字的小说了。”(1993年4月15日)我之后真的写了几个短篇小说,自己也不满意,就搁下了。还是听施先生的话,继续写论文、文评及文艺理论,搞好本职工作。我想我退休后会尝试着写小说,争取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创作方法,有现实,有幻想,走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相融合的道路。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教育学院工作,1992年想调动一下工作,当时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到当地日报做编辑,一个是到湖北师范学院继续任教,我写信征求施先生的意见,施先生来信说:


我希望你改换一个工作岗位,而不要改行,更不要下海,我建议你进湖北师院,将来有希望改为师大。地方报纸编辑不必考虑,教育学院迟早要取消的。在高校工作,多少有点学术气候,况且不必天天上班,有寒暑假,这些都是优越性。(1993年4月15日)



于是,我调进湖北师范学院,湖北师范学院后来升为湖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也取消了。我在学校上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课,研究则以现代文学为主。


1999年9月,我到华东师范大学做访问学者,在学习期间,经常到施先生家里去,得到施先生面对面的指导,也向施先生问了许多我疑惑不解的问题,如鲁迅在1934年7月17日写信给徐懋庸说,《申报》上发表的一篇题为《大众语在中国底重要性》的文章,“十之九是施蛰存做的。”这篇文章署名“寒白”。我问施先生:“这文章是不是您写的?”施先生立即回答说:“不是,我没有写这篇文章,我从未用过‘寒白’的笔名。”还有,很多人认为施先生在与鲁迅关于《庄子》与《文选》的问题论争时,并不知道“丰之余”是鲁迅,所以才不依不饶地争论不休。我问施先生:“您当时是否知道‘丰之余’就是鲁迅?”施先生说:“知道,一开始就知道‘丰之余’是鲁迅,鲁迅的东西闻都闻得出来。”我还问施先生,“您爱跳舞吗?”施先生回答:“我从来不跳舞。”我说:“您不是经常同刘呐鸥他们去舞厅吗?您在那儿干什么?”施蛰存在纸上给我写了四个字:“摆拆字摊”。这四个字是跟我开玩笑,意思就是,像算命先生那样坐着看。


我每次去施先生家,施先生都会提前将要我读的书挑拣出来,给我带回去读。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也留给我吃,多数是朋友送给他的点心,我一到家,施先生就把点心拿出来说:“给你好吃的。”便打开盒盖,让我自己拿,然后看着我吃,我刚吃了一口,他就急忙问:“好吃吗?”我说:“好吃!”于是,施先生就洋溢出欣慰的笑容,看到这笑容,我感觉施先生对我充满了外公对孙女的爱。我与施先生很有缘分,我跟施先生是一个属相,施先生整整大我48岁,我母亲跟我也是一个属相,施先生大我母亲24岁,所以我将施先生称作外公。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公,我的外公在我没有出生就去世了。我现在有了施先生做外公,非常幸福。


当施先生知道我母亲也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就来信说:“你母亲是‘右派’,当然也是知识分子,还在不?做什么事?你的经历也是一种典型,为什么不写一点自传性的文章,做个记录?”(1991年10月1日信)文革期间,我母亲也跟施先生一样被剃了阴阳头批斗,并且用很细的铁丝捆着十几块红砖挂在脖子上,铁丝深深地勒进肉里,脖子上血肉模糊。施先生说:“你母亲一生坎坷不平,大可以写一部自传,近年我看了三部女士的自传,都是好书,一部是潘念的《生与死在上海》,潘的丈夫解放前做外交官,解放后不久去世,潘有一女住在上海。文革中被诬为美国特务,在看守所关了十年,四人帮粉碎后,释放出来,即去美国。女儿在文革中自杀。潘到美后,用英文写了一部自传,记解放以后她的一切遭遇。此书在美畅销,使她发了财,现住在美,此书已有中译本,值得一读。另一本是赵元任夫人杨步伟的《一个女人的自传》,也是英文本,台湾出了中文译本。又一本是去年湖南出版的《宗岱与我》,是梁宗岱夫人甘少苏写的,也很好。你可以找来看看,也请你母亲看看,最好是让她看到《生与死在上海》。”(1991年10月22日信)


施先生所说的潘念的《生与死在上海》,就是郑念的《生死在上海》,郑念原名姚念媛,丈夫郑康琪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派驻澳大利亚官员。后任英国壳牌石油公司上海办事处的总经理,1957年死于癌症,姚念媛为了纪念丈夫,改名郑念,表示对丈夫的思念。我将这本书给我母亲看了,希望我母亲能将坎坷经历写一写,但是我母亲不愿意写,她不愿意再回顾痛苦,她的往事确实不堪回首。我母亲27岁打成右派就下放到山区学校教书,当时我父亲病重住院,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奶奶和九十多岁的太姥姥,太姥姥是我母亲的外婆,还有我和弟弟,我三岁多,弟弟小平两岁。母亲下放后,我跟太姥姥住在县城的南门河边租住屋里,弟弟跟奶奶住在我爸爸单位的宿舍里,爸爸单位总工会的院子后面有一个大操场,当时正在办展览,有一些运展板的三个轮子的大木车竖在墙边,我奶奶说,她正在喝水,弟弟小平跟邻居的小女孩一起到后面院子里看热闹,一杯水没有喝完,院子里就有叫喊声,我奶奶赶到后院去,看到我弟弟小平被三个轮子的大木车砸死了,竖在墙边的木车倒下来,中间的轮子正砸在弟弟小平头上,当场死亡。我妈妈赶回来埋葬了小平,但是一直不敢把小平的死讯告诉我爸爸,因为我爸爸正在做胸腔大手术,爸爸直到第二年才知道小平没了。我在太姥姥那儿待到六岁,爸爸出院后将我接回来上学,我回到家几个月后的一天,爸爸对我说,“太姥姥死了。”我问:“怎么死的?”爸爸说:“跳到河里淹死的。”我说:“我要是不走,太姥姥不会死。”我六岁时说的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我想我要是一直在太姥姥身边,太姥姥不会自杀。


杨迎平教授


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妈妈被下放到农村劳改,不再教书了,直到粉碎四人帮才恢复工作。我妈妈经历的磨难,施先生也经历了,所以他特别能够理解和关心我妈妈,施先生特别写信对我说:“你母亲百劫余生,精神状态一定不正常,你们不可顶撞她,受了刺激会发疯或中风,请注意,一切顺从她。”(1991年10月22日信)正如施先生说的,我妈妈恢复工作回家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脾气很暴躁,她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在平反后爆发出来,而爆发的对象是家人。我爸爸性格内向,我妈妈动辄对我爸爸发脾气,我爸爸就忍着,于是,我爸爸得了高血压和心脏病,1982年突然去世。之后,我妈妈就经常对我和弟弟发脾气(这个弟弟是60年代出生的),我们听施先生的话,一切顺从她,让妈妈安度晚年。


在上海时,施先生特别提醒我要注意身体的健康,施先生叫我每天吃红枣,一次不要吃多,但要持之以恒。我听施先生的话,坚持吃红枣至今,每天吃三、四颗,从不间断。之前,施先生就写信给我要我注意身体,他说:“维护身体健康,只要你现在心肺肠胃无病,就容易维护。我的养生方法很简单,可以传授给你:(一)每日早起,深呼吸五分钟,最好在空气洁净的地方。(二)深呼吸后,喝一杯盐开水(温的),前者是养肺,后者是清肠胃。此外,还要多吃蔬菜,这是扫除肠秽的‘拖把’。女同志有家务事做,这是一大损失,我不知道你爱人是如何人?华师大的青年教师有许多能分任一部分家务,只要生活有规律,夫妇合作得好,也不至于受多大损失。生活安排得好,才有可能做学术研究工作,对女同志尤其必要。”(1991年9月18日信)多年来,我因为家庭的变故,经受了多种打击,身体一直不好,特别是来南京后,因为房子装修的污染,我的白细胞逐渐降低,比癌症化疗患者还低,吃升白药、打升白针也不能升起来,所以免疫力很差,经常感冒,有时一个感冒会拖至三、四个月不能痊愈,而且各种炎症频发,甚至发展到24个小时全身发抖,整晚不能入睡,困到极限,刚一迷着,立即惊醒,好像坠入深渊,而且也查不出是什么病。这时我想到施先生1983年3月查出直肠癌开刀住院的情形,施先生开刀后伤口一年多不能痊愈,1983年6月6日他给朋友写信说:“我因创口难愈,贫血,一时还不能出院,恐怕还要在此住二个月,现在只是苟延生命而已,但也死不了,可放心。”半年后施先生还在医院住着,他1984年1月25日再次给朋友写信说:“我仍在医院,创口近日始渐有好转,死肉已见红色,大约不日即可长出新肉,估计还得在医院住二三个月。总之,我此病暂时可不死,何日再发则不可知。我希望出院后能在家中住二三年,将一些未完成的旧稿写成付印,此生即可结束。”施先生在医院住了十八个月,直到1984年9月才出院。施先生的伤口竟然长了十八个月才愈合,但是施先生始终坚持着不放弃,并且一直惦记着他的研究工作。施先生曾对我说:“医生说我最多可以活三年,我要在三年的时间里把手头的工作做完,没想到,我活了很多个三年。”手术之后,施先生又活了二十年,癌症一直没有复发。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施先生癌症后能够存活这么长时间?我认为是因为施先生太忙了,他在与生命赛跑,他要赶着把他计划的事情做完,如他对我说的:“从1978年到现在,我的一切工作,都是补1958——1978年的空缺。”施先生是用生病出院后的二十年来弥补他1958——1978年丢失的二十年。这二十年,他从不想自己的病,他没有时间去想,他只想他的工作,如他1993年他给朋友写信说:“我体力已消损,工作无力,但手头事还做不完。”“我今年体力大衰,虽无病,但极疲乏,工作能力大减,而手头还有许多事非做不可,只能每日工作二三小时,作最后之挣扎。”施先生1994年给朋友写信说:“我入春以来,一直不健,没有做什么事,文章也少写。现在入暑,想一鼓作气,抓紧时间,再编几本文物碑版的书。”1996年他给朋友写信说:“弟今年忽大衰,无力秉笔,而还有许多事未了,拟待秋凉,拼老命逐一结束,尚不知能支持一年半载否?”施先生就这样“拼老命”地完成了一系列的工作。1997年我去看他,他就对我说:“我还活两年就可以了。”施先生当时正在编辑《施蛰存全集》,他的意思是,两年时间他的文集就能全部出版。1999年我去他家,他又对我说:“我还活两年就可以了。”因为《全集》还没有出版完。我笑着说:“您两年前对我说过,再活两年,您有许多个两年。”施先生也笑着说:“再活两年就行了。”施先生没有一天停止工作,一直坚持到2003年11月。这二十年,因为忙,施先生把癌症忘了,当然,癌症也把施先生忘了。我这时才意识到,把疾病忘掉,疾病也会把我忘掉。



于是,我按照施先生教给我的健身法,坚持锻炼,特别是施先生教给我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使我不被疾病吓倒,不被困难吓倒,坚持至今,虽然我的白细胞仍然很低,但我现在各种症状逐渐消退,并且仍在工作,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


我原打算在华东师范大学学习一年,这样就可以待在施先生身边一年。一天,上小学的儿子打电话到我的宿舍,那时没有手机,他说:“爸爸不要我了,要我到上海找你。”我来上海之前,跟丈夫说好的,帮我带一年儿子,我争取收集一下写《评传》的史料,因为施先生已经90多岁了,我再不抓紧时间抢救史料,担心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没想到只三个多月,儿子就没有人管了。因为都没有手机,儿子要是真的到上海来找我,很可能丢失。我立即说:“你别来,我马上回去。”当天晚上,我来到施先生家,施先生照样高兴的跟我闲谈,问我读书的情况,写作的情况,还说,过几天送一本新出版的书给我,我应着,我没敢告诉施先生我要回家了,那天晚上我很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施先生。第二天,我就回家了,连手续都没有来得及办,托同学帮我办的。我至今不知道施先生要送我的是哪一本书?


回到湖北后,我继续做新感觉派文学研究和施蛰存研究,写了论文一百多篇,2007年完成出版了专著《永远的现代——施蛰存论》,我在该书的《后记》里说:


 终于校对完《施蛰存论》的最后一个字,但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写完这一句话之后,我不禁潸然泪下,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泪为何而来。



我与施蛰存先生从1990年开始通信来往到今天已经整整17年了,17年才交上这一份书稿,非常惭愧。我计划完成两本书:《施蛰存论》和《施蛰存传》,现在能付印的只有这本《施蛰存论》,《施蛰存传》还不知什么时候能交稿。本来我打算在施蛰存先生健在的时候完成《施蛰存传》,但终被家庭所累,没有在华东师大坚持到把《施蛰存传》写完,施蛰存先生的离去,我知道我从此有了终生的遗憾。


通过这件事我深深地体会到,一个女人要做点事有多难,特别像我这样一个无能的弱女人,就更难。我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所以在我的生活遇到困难时,我的研究就拖延着。我今天能把《施蛰存论》交稿,还是得力于老师和朋友们的不断催促。我在此感谢所有关心我的老师和朋友!


当然,我能完成这本书,主要是施先生鞭策的结果,认识施先生是我一生之大幸。我的书中的很多内容是在施先生的指导下完成的。但是施先生没有看到这本书出版,没有能在出版前指出书稿的问题和错误,又是我的一大遗憾。


当然,施先生对我的教导和影响,使我受益终生,施先生不仅教我怎么做文,而且教我怎么做人。施先生教我在困难时、在逆境中要乐观的对待人生。是施先生的鼓励和鞭策,使我一次次从困境中站起来,并能藐视一切困难。


施先生还教育我,不论生活有多艰难,追求理想永不能放弃,因为只有在追求中才有快乐。


人们多以为,做研究是辛苦的,是生命的付出,但是我在研究中的获得远远大于付出,因为施先生教导我进入了人生的一个更高的境界。


施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又一生不放弃追求,他是在用生命写作,追求就是他的生命本身。所以,施蛰存先生是幸福和快乐的,即使他遇到过很多挫折和不幸。我想我从此的人生也将是幸福和快乐的,因为施先生的教诲使我不敢自弃。


2003年11月19日上午8点47分施先生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走完了他近一百年的生命历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颗璀灿明星陨落!对于施先生的驾鹤西去,我的悲痛心情无以言状,情形如同他的朋友同事钱谷融先生说的:“施蛰存先生竟真的走了,我除了悲痛之外,还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觉得这世上不但是少了一个我所敬爱的人,还少了某种日见稀罕的可贵的品质——这就是真率。”


施蛰存先生的追悼会2003年11月27日下午在上海龙华殡仪馆举行,我得到通知是11月26号的晚上,我这一晚上没睡着觉。通知上写着27日下午两点钟在华东师大门口坐车去龙华殡仪馆,27日天一亮我就去买票,订票处还没有上班,我心急火燎地赖着性子等到8点,定票处告诉我只有坐上午11点的飞机才能在下午两点钟之前赶到上海,买到票已经8点半,我必须10点半赶到武汉机场,我找学校的司机师傅送,司机师傅说,现在快9点了,到武汉机场需要两个小时,无论如何赶不了11点的飞机。我说,机票已经买了,无论如何也要赶到。司机师傅没有办法,只有开车一路奔跑,惊险万分,终于赶到机场,飞机还没起飞,机场破例在起飞前十分钟让我登机。我到了上海,下飞机坐汽车赶到华东师大时,已经过了2点钟,我正着急怎么去殡仪馆,看见校门口的路边停着一辆校车,我问司机师傅:“是去殡仪馆吗?”司机说:“是的。”我便跨上汽车,刚坐下,车就开动了,似乎专门等着我的。到了殡仪馆,我看到殡仪馆有几十辆车,才知道我坐的是最后一辆。我后来跟施先生的家人谈我赶飞机、赶汽车的经过,他们说,施先生在帮你,你一定能赶上他的追悼会,施先生一定要你参加他的追悼会。我也觉得冥冥之中施先生在等我赶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在追悼会上,我见到孔海珠女士,孔老师问我:“住的地方安排了吗?”我说:“没有,我刚下飞机。”孔老师马上说:“到我那儿住吧。”我立即回答:“好的。”我没有客套,没有犹豫,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因为我知道,这是施先生几年前就给我安排好了的。那是1997年12月26日我第一次去上海看施先生,施先生就叫我去找孔老师:“我写个条子给孔海珠,她是社科院的,你去找她,她会给你安排好住处的。”我忙说:“不用,不用。”但施先生还是将便条写好了:“不要紧,我跟她爸爸孔另境是同学,好朋友,她一定会帮你的。”我只得答应着,把纸条装好,保存好,这是一件很珍贵的纪念品,我当时没有去打扰孔海珠女士。


追悼会后,我与施蛰存的家人一起吃晚饭,并认识了施先生大妹施绛年的女儿周聿晨女士,她刚从美国赶回来。周女士的母亲施绛年在戴望舒去法国留学后,便与周先生结婚,几年后施绛年与丈夫去台湾,她丈夫是台湾人,然后定居美国。施绛年去台湾时,将女儿周聿晨留在施蛰存先生身边,施先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两岁时不幸夭折,之后生有四个儿子,周聿晨在施先生身边,施先生把她当亲生女儿养,她与施先生感情很深。周女士谈起舅舅对她的养育和关爱,就泪流满面。我与周女士交谈并合影留念。


我在施先生逝世后没有写纪念文字,因为我很久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在施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应陈子善先生之约写了一篇纪念文章。今天再次应邀写这篇纪念文章,仍是泪眼模糊,难得下笔,只得勉强写下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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