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阜宁老故事】好死场(下)

2017-10-10 吴光辉 精彩阜宁

好死场(下)

深秋的马家荡透露出一股股肃杀悲壮的消息。萧瑟的西风将一望无际的芦花刮得向东倾倒而去,由芦花组成的海洋卷起一阵阵前仆后继的波澜,发出一阵阵苍凉浩荡的声响。有几株生长在湖水中央的芦苇,构成了一处孤独的近景,那细长的柴杆便是腰肢,摇摆的芦叶便是手臂,而洁白的芦花也就是一头白发了。它们孤零零地伫立于秋水中央,它们肯定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枯死,它们的身上也全都流露出无法掩抑的慷慨悲凉。马玉仁望着这几株芦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觉得这芦苇便是自己的今生与后世了。



马家荡地处阜宁西南边陲,是苏北一片广袤的沼泽地。射阳荡、收成荡、沙庄荡、青沟荡在此交汇,荡滩连片,素有八八六十四荡,马家荡是首荡之称。这里沟河纵横,芦苇连天。因此,这儿是马玉仁的抗日游击纵队最好的藏身隐蔽之所。在芦荡深处的一片野滩上,抗日游击纵队的将士们正在戎装列队,一面印有“苏鲁战区第一路抗日游击纵队”大字的战旗在月光下猎猎飘扬。将士们大多穿戴着长袍、短褂、瓜皮帽、青裹腿、大束腰,有的肩扛长枪,有的手握大刀,甚至还有的提着荡里打野鸡的火统和打野兔的长矛。他们的脸色全都显得十分冷峻,他们全都知道自己必定跟着马将军一起战死沙场。


马玉仁威风凛凛地站立在一座土台之上,后面是一排全副武装的卫队,土台旁边是两个手提大刀的彪形大汉。高大健壮的马将军今天特意穿了一套国军的将服,微黑的大扁脸上长了几块老人斑,花白的胡须挂着潮湿的露水。别看他这年已经65岁,可武功高强,几个小鬼子都不能搏斗得过他。他的胸前佩戴着一只金链怀表,腰间挂着一把木盒二十响快机,裤袋里还藏着一把百朗灵小手枪。这时,他伸出那条有垂手过膝之称的手臂,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全体将士大声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个正为男儿立志之时!吾老矣,吾尤将吾未亡之躯,奔赴疆场,马革裹尸,何所惧哉!”

抗日战争爆发之后,马玉仁专程赴重庆面见蒋介石,要求参加抗战,上阵杀敌,后来被任命为苏鲁战区第一路抗日游击纵队司令。1939年春,他回苏北途经兴化请其三弟马玉怀协理军务时,马玉怀劝他:“我们弟兄,枪又玩过,兵又带过,差点搞得家破人亡,还是歇息为好。”可马玉仁抗日决心已定,断然回答说:“山河破碎我心肝碎,日月不圆我怒火燃!”在他派人向国民党的第24集团军注册时,韩德勤以各种借口拒不登记。马玉仁气愤之极,毅然打出苏鲁战区第一路抗日游击纵队的旗号,组建起4个直属大队、1个侦察队和1个小刀会。马玉仁的抗战就是在没有国家军饷、没有友军支持的恶劣形势下开展起来的。他和他的游击官兵心里全都明白,他们是孤军作战,其结果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时,一棵高大的杨树在独自聆听着月色,任凭着身边的那群芦花拨弄着秋风。这一天,苏鲁战区第一路抗日游击纵队举行出征大会,在喝完了出师酒之后,马玉仁突然将手中的酒碗狠狠地一摔,大吼一声,命人将罪犯押上台来。只见得马玉仁的亲侄子马益华、参谋长金新吾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土台。马玉仁高声对将士们说:“马益华一贯掳掠民财,民愤极大。虽然他是我的亲侄儿,但是为了整肃军纪,维护抗日游击纵队的声誉,现在决定对马益华枪决,立即执行!”正当全体将士惊魂未定之际,马玉仁又宣布金新吾是汉奸特务,并列举了金新吾私通日寇、诱其投敌的种种罪行,也命令立即执行枪决。最后,他还告诫全体官兵:“谁当汉奸,就打死谁!”

马玉仁一连枪毙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侄子,一个是参谋长,全体官兵全都为之一震,也全都明白马玉仁真正抗日的决心。就这样,将士们跟着马玉仁一起高呼起口号来:“不当汉奸,坚决抗日!”这口号声在马家荡的旷野上久久地回荡起来。马玉仁的一支部队乘着夜色出发了。只见几十条小木船上载满了游击战士,从芦苇荡的沟渠里悄悄地驶向远方。他们全都知道自己是以十条战士的性命,去拼一条鬼子的性命。他们全都是现代的死士,他们全都义无反顾地去了,他们全都会一去不回。深秋时节,湖荡的水位已经不像盛夏,只有沟渠湖塘里荡漾着清凉的秋水,而大片大片的滩地已经裸露出青青的野草。月光正悲壮地洒在这片沼泽地上,形成一片白色的苍凉。已经变成金黄色的芦苇,在月色的照耀下,随风摇动着发出一阵阵长啸。风萧萧兮秋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国人对于死亡的观点,往往采取非此即彼的二分法,要么是重于泰山,要么是轻于鸿毛。因而,马玉仁对于自己的死法,选择了期望让自己“重于泰山”的“好死场”。而这个“好死场”的发生地就在红锅腔。红锅腔位于马家荡东南的一块高地上面,是一座曾经烧过砖头的土窑,因为年久未烧,部分倒塌,显现出红色的炉腔,因而当地人称之为红锅腔。它是方圆十多里的最高点。从红锅腔向东就是马玉仁游击纵队的五个军需仓库了。向东北的方向,则有条三四丈宽的小毛港。在仓库驻地和小毛港的夹角里,有一块千亩左右的土地称之为三合尖。这三合尖靠近红锅腔的尖头部分,当地人称之为铲头尖子。这里就是马玉仁与小鬼子最后一战的地方。



1940年1月3日,小鬼子集中了一百多人,由汉奸作向导,袭击马玉仁的五个军用仓房,同时突袭位于安乐港的马玉仁司令部,企图用饿虎掏心的战术,避开抗日游击纵队的主力,消灭马玉仁的司令部。马玉仁得到消息后,慌忙命令抢占红锅腔制高点。然而,当他带领部队到达三合尖时,看到鬼子占领了铲头尖子,已经接近红锅腔了,马玉仁的部队完全暴露在簸箕形的开阔地上了。这时,敌人发动了猛烈的进攻。马玉仁举起手中的盒子枪,大喊一声:“跟我冲!”他挺起胸膛大步冲在最前头。也就在这个时候,马玉仁被鬼子的机枪子弹击中了小腿肚子。在他命令部队撤退由自己打掩护的话音刚落,他的腹部、肩膀等处又连中了几弹。他强忍着伤痛,越过一条小沟,跑了十来丈远,因为伤势太重,一下子瘫倒在地,鲜血洒了一片。

冬天惨白的阳光照耀着战场,纷飞的子弹被反射出一道道闪光的弧线,炮弹轰炸过后掀起的烟雾被过滤成紫色的气浪,一片干枯的芦苇燃烧的浓烟也被逆光折射成了黑色的云团。马玉仁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脑海里却想起自己一年前对三弟马玉怀说的那句话:“我要求国家起用我打日本鬼子,实在是为找个好死场啊!”而今,他的这个好死场的目标,终于可以变成现实了。想到这里,他运足了力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马玉仁躺倒在芦苇丛中,全身上下都是血,脸上却一直在笑,呲着大嘴,眯着双眼。他觉得不能让小鬼子认出自己,便使出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军用大衣扔掉,只穿着一身的便服,脚上也穿着一双普通的布鞋。他又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将怀表、手枪包裹起来,扔了出去。这样忙了一阵之后,他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便静静地躺在那片芦苇滩上,微笑着看着自己的伤口往外沽沽地流着鲜血。这时,居然有一股快感袭击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死的值得,自己在这一年里,在阜宁沿海一带与小鬼子作战十多次,每次战斗自己全都身先士卒,奋勇当先。这一年自己率领的游击纵队,共打死小鬼子八十多人、打伤小鬼子一百多人。

太阳终于落山了,晚霞照耀着芦苇荡,将冬天里的芦花染成了血色。当小鬼子撤走之后,人们四处搜寻,最后找到马玉仁的遗体时,看见夕阳正照耀着他那呲着的大嘴、眯着的双眼和凝固着微笑、满是血污的大扁脸。我推想马玉仁对于自己这样的“好死场”,肯定是心满意足了。他甚至奢望自己在战死之后,还有可能名垂青史。确实,马玉仁的尸体最后被运回他的老家安葬,阜宁等地各界人士隆重集会悼念他,上海的《申报》还报道了他殉国的消息,国民政府又颁发了嘉奖令,并且在抗战胜利后追授他中将军衔,将他的名字刻在南昌百花亭的纪念碑上,中共中央军委后来还将马玉仁的事迹收入《国民党抗战殉国将领》一书。

然而,我一直在寻思,马玉仁之死,是重于泰山呢,还是轻于鸿毛?我觉得重于泰山或者轻于鸿毛的死人毕竟少数,而绝大多数人之死,全都应该是界于泰山与鸿毛之间。我在想,国人对于死亡的这种二分法观点,是不是过于绝对化了?也正是这种二分法,才导致马玉仁后来在“文革”期间被毁墓掘尸,一直到现在仅存着眼前的这道砖砌的残垣了。这个下场恐怕是马玉仁并未想到的。当然,不管马玉仁之死是轻是重,而他的三姨太在得知他为国捐躯之后,一下子吞下了他送给她的全部金子,殉情自尽了。临死之前,她还凄凄惨惨地唱起了与马玉仁绝别时唱的那曲淮调:“丈夫呀,你死得好惨呀……还留着一条青布衣襟,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是一箭穿心……”

文字来源于阜宁日报,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

精彩回看

【阜宁老故事】好死场(上)

【阜宁红色故事】阜宁战役

【阜宁老故事】国民党抗日将领马玉仁

编辑:悠悠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