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乱税

国内影视业市场化初期的问题正在爆发，行业的封闭性和模糊性导致了资源分配的倾斜，税务问题只是很小的切面。

作者 | 张璇、秦泉

编辑 | 黄云腾  

采访 | 秦泉、黄云腾、张璇

设计 | 托马斯

经由崔永元的几条微博，影视行业的“清洗”运动似乎正在到来。

昨天，崔永元在中国传媒大学自己的授课教室内，宣布自己的“复仇”行动还未结束。在包括《三声》（微信公众号ID: tosansheng）在内的数十名媒体面前，崔永元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已经触及到了核心问题。他表示自己已经受到人身威胁。继前日公布了一份演员夫妻金额高达7.5亿的合同给媒体后，崔永元在昨天透露对方已经托人带话要“灭掉自己”；同时，继无锡地税之后，国家税务局已经找到崔永元，“他们需要的，可能我会提供”。

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崔永元也表示自己的行动已经不仅仅是私怨，“不是报私怨，那叫为民除害。”

这意味着行动的进一步升级。在过去一周时间内，崔永元针对《手机2》剧组的矛盾不断发酵。直指娱乐圈阴阳合同、明星高片酬和避税套路，范冰冰、冯小刚、刘震云等人因此被先后卷入其中。国税地税也先后表态，称如发现违反税收法律法规的行为，将严格依法处理，并将开展对影视从业人员高额片酬的调查，依法查处违法违规行为。

一场私人恩怨演变成席卷行业的风暴。国内影视业市场化初期的问题正在爆发，行业混乱的资源分配由来已久。

市场的反应最为直接。牵涉其中的影视股开盘即大跌，华谊兄弟接近跌停，唐德影视跌逾8%，华策影视跌逾5%，另外其他影视股如光线传媒也跌逾9%。6月3日，仅仅华谊兄弟一天蒸发的市值就达到23亿元。

阴阳合同

“这个事情现在没办法确定，”一位业内人士告诉《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影视行业和其他行业一样，会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合理避税”。一般阴阳合同是单纯意义上的金额“大小合同”。小金额合同和影视公司签订，缴纳25%企业所得税，大金额合同和明星工作室签约，税率一般3%或6%。

作为本次事件最先引发舆论风暴的讨论点，“阴阳合同”成为行业乱象的一个缩影。

业内人士介绍，“阴阳合同”指就同一事务签订两份合同或两份以上合同。明星与合作机构签订的“阳合同”用于提供给税务等部门“核查”，作为缴税主要依据；“阴合同”是明星们与合作方私下里再签一份金额远远高于“阳合同”具有法律约束的合同来逃避税金。

在与多名业内人士的交谈中，《三声》（微信公众号ID: tosansheng）发现多数制片人听说过这种合同的存在。

“合理避税和用阴合同逃税是两个概念，” 一名电影公司CEO对《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表示，阴阳合同在前几年比较普遍，但税务加强稽查力度后，演员和制片公司签署的合同都越来越正规，“犯不着为省税钱给自己公司找麻烦。”

关于娱乐圈阴阳合同和避税行为是否违法，多名律师称要根据具体情况，逐个分析。

“合同中所谓的逃税和偷税是民间的俗称，偷税是刑法上的概念，是存在主观故意，和有预谋准备的，”一名经济领域的律师称，如果确认“阴阳合同”属实，那么签订方就可以被认定为“已经知晓自己的行为”，是明显的偷税行为。

金诚同达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陈曦证实了这一说法。她认为如果该合同内容属实，属于明显违法行为。同时，陈曦认为业界目前很少会存在阴阳合同的做法。“早期有，但是这种行为存在很大法律风险，明显的偷税漏税行为，达到一定金额，要承担刑事责任。”陈曦解释说，从保密逻辑性来说，“阴阳合同”的做法也不合常理。通常艺人的演出合同是经纪公司或者工作室等第三方和出品制作方签署的，多方接触信息会增加泄露的可能性，“这个（阴阳合同）风险很大的。”

事实上，多位制片人告诉《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目前业内艺人演出签约方式主要有三，艺人个人名义、工作室名义和影视公司名义。

而这三种方法在缴纳税金比例和操作方式上存在明显差异。

其中，艺人个人名义签约，需按照劳务报酬计税。根据相关税法规定，劳务报酬税收目前采用分级税制，税率从20%-40%不等。艺人高片酬决定了应纳税所得额通常都在5万以上，处于税率40%的梯队。多位制片人表示，通常艺人不愿接受40%的高税率，个人名义签订合同的比例逐渐降低。

若以工作室名义签约，多为个体工商户或合伙企业，适用5%到35%的阶梯税率。以公司名义签订合同，则缴纳25%企业所得税以及对应增值税和附加税。

缴税比例的不同让合同双方的诉求点聚焦在“如何降低税金”上。

以明星个人劳务报酬而言，分次支付来降低税金的方式较为普遍。从拆分合同上来看，目前主要采取提供一些策划、宣传、制作服务的方式，来分拆艺人的演艺收入。分拆之后艺人仍然出演此剧目，但会和各个公司主体签订合同，拆分之后应该纳税的金额大幅缩水。

对于分拆业务，律师陈曦指出，如果艺人的团队的确提供了宣传剧目和参与策划的过程，提供了相应的服务，这种分拆业务签订合同的方式就是合法的，“是实实在在的合同，不存在明显的逃税漏税的行为”。反之，如果没有提供实际的服务，就是违法的。

同时，不排除虚报名目的行为。今天，崔永元曝光了另外一份合同，里面提及韩三平、李连杰，“《大清相国》的拍摄的这个监制，总监制的聘请，请的是韩三平，应该是3000多万，还有一个是叫《中南海保镖》，这部电影李连杰拿走了5500万，但李连杰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等于就是拿着人家名义在骗，这一笔就5500万。”

不过，对一部分从业人士来说，分次支付和业务分拆的方法“都不是省钱的法儿”，一名制片人说，地方税收政策才是更大的蛋糕。

以霍尔果斯为例，在拥有“企业所得税免5减5。前5年免收，后5年以奖代免”的优惠政策后，入驻的文化类企业超过2000家，国内一线的影视公司光线、华谊、博纳、乐视、嘉映、华策几乎都在当地注册了子公司。

混乱的行业

对于崔永元曝光合同的行为，多名律师指出，如果情况不属实并误导大众认为违法主体是“范冰冰”，可能涉及名誉侵权或诽谤。但一旦情况属实，且崔永元本人不属于合同当事方也未曾签订保密协议，他基于公共利益检举和公开该份违法合同内容的行为也是可以的。

事实上，这种搅动娱乐圈和公众神经的检举或“清洗运动”已经不是第一次。

2011年，台湾艺人林志玲爆发税务纠纷事件。当时争议点在于林志玲及团队主张她的收入属于“执行业务所得”，依法可扣除所得45%的必要费用(例如置装、美容、美发支出)；但税务部门认为她的所得是“薪资所得”。举例说，林志玲在2008年赚了1000万，如果是“执行业务所得”可扣除450万“必要费用”，只有550万的部分是需要按税率缴税的；如果是“薪资所得”，减掉薪资扣除额7.5万新台币，还有992.5万要缴税。两者税额差距显而易见。

台湾艺人林志玲也曾卷入漏税风波

1989年，毛阿敏在黑龙江演出5天，收入6万元，偷税漏税近4万元。曝光之后，总罚款高达60多万，并被原单位关了3个月的“禁闭”。

金额较大者甚至面临牢狱。刘晓庆所在的北京晓庆文化艺术有限责任公司，自1996年以来采取不列或少列收入、多列支出、虚假申报等手段偷税漏税达1458.3万元。事后，刘晓庆入狱1年多。

客观而言，卷入此次风暴的范冰冰已经受到影响。

从6月3日起，国内传媒股纷纷下跌。仅仅华谊兄弟一天蒸发的市值达到23亿元。在受影响的公司中，共同特点是艺人都已经成为公司的重要资产，其中范冰冰在华谊兄弟和唐德影视两家公司中均有持股。

遭受重创的是出资1479万元收购范冰冰工作室49%股权的唐德影视。6月4日，股价跌停后，唐德影视发出声明，“在日常经营过程中，公司均严格遵循了相关法律法规，依法纳税。其中，在与上游供应商的合作过程中，存在需由公司承担代扣代缴义务的，公司均已依法完整履行了相应的代缴义务。”

这种代缴，是矛盾和混乱开始的第一步。

目前，娱乐圈明星在议价时约定税后价已为常态。前述制片人指出，“比如圈内认可的某明星出场费是多少，这个出场费应该是税前的。但是明星们都会要求制作公司按照税后金额全额支付所谓的税后片酬，明星的个人所得税由出品方代扣代缴。”

一名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如果影视公司没有代理艺人经纪业务的话， 它就没有义务纳税，这（交税）是经纪公司或者艺人个人的事情。”

“总而言之，不管是明星个人还是明星工作室，或者是代理艺人经纪业务的影视公司，这三者无论谁和出品方签合同，肯定是由签合同的双方来商量到底谁交这个税。”一名业内人士如是说。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影视公司开始代理艺人经纪业务，再与制作方出品方签订合同，流程就会变得非常繁杂。“这里面如果代理的话，可能会有一些内部操作，要看看合同上面是怎么约定的，”一位制片人告诉《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由于前述情况存在，影视行业内合同不规范很普遍，有些转账“甚至是个人转给个人的，行业财务管理松散得一塌糊涂”。

另一个维度上，阴阳合同只是一个小切面。在逃税漏税这个层面，只是初级玩家的玩法，股权置换和资本运作才是利益收割的高阶版。

2015年，李晨与冯绍峰等6名艺人以1000万人民币，注册成立东阳浩瀚影视娱乐有限公司（下称“东阳浩瀚”），核准日期为2015年10月21日。仅仅一天后，华谊兄弟发布重大资产收购计划，拟以7.56亿元收购东阳浩瀚的艺人股东或艺人经纪管理人合计持有的70%股权。这家刚成立两天的公司，估值10.8亿，卖出70%股权，翻倍惊人。

这种明星低价突击入股、高价退场的游戏并不少见。2017年，赵薇旗下龙薇传媒试图以51倍杠杆控股万家文化。最终，证监会介入，以罚款赵薇、黄有龙夫妇60万元人民币，禁入证券市场5年收场，否则“金融机构就要承担30个亿的风险”，一位金融人士解释道。

行业内公司和明星之间历来有错综繁杂的利益联结。影视圈内，大公司依赖头部明星起家，以长期合约和片酬入股等方式深度绑定明星个人，中等公司则依赖捆绑明星进行融资，获取撬动更大资源的本钱或能力。

一名电影公司CEO告诉《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 “一些公司流水够，利润也达到了”，但是没有核心竞争力，无法走新三板融资时，此时签约一线明星就成为最佳选择，明星的高溢价能力和名气能够让公司顺利完成融资。

而影视公司、艺人经纪公司、艺人工作室和艺人本身之间，尽管跳进跳出，还是同一个圈子的人在做盘子。

和范冰冰、华谊兄弟、华谊嘉信卷入这场风暴的原理类似，这种联结带来的隐患是，大公司以及头部明星组成的联合体一旦触碰底线，就会产生连锁反应。

今年年初，同样涉及范冰冰、唐德影视的剧集《巴清传》，因主演高云翔卷入性侵风波，而导致制片方唐德影视股价下跌，剧集播出后延。事件爆出时，唐德影视以21.44元/股开盘， 19.31元/股收盘，跌幅达到9.98%，蒸发市值超过8.5亿。

行业的未来

各方的推动也让影视行业的资源分配问题推向更广泛的关注层面。

6月3日，国税地税先后表明态度，称如发现违反税收法律法规的行为，将严格依法处理。另外还表示，将开展对影视从业人员高额片酬的调查，依法查处违法违规行为。

早在2017年2月13日，国家税务总局稽查局印发《2017年税务稽查重点工作安排》，当时明确提出以股权转让、投资公司、基金、证券、演艺公司等行业和领域为切入点，并且统一选取30名企业高管、演艺明星，下发地方税务局，开展个人所得税及相关联的企业所得税检查。

事实上，相关机构的动作并不仅仅局限在被曝光的合同里。

有熟悉霍尔果斯注册公司情况的知情人士告诉《三声》（微信公众号ID: tosansheng），今年年初，当地政府就通知部分企业开始了第一轮核查，要求企业进行自我核查和整改。同时，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能接到通知，被通知的已经是“经过综合评估”后通过的幸运儿。

霍尔果斯在这几年迎来了大量的文娱公司在此注册

整改通过以点带面的方式进行。排查和清算在霍尔果斯注册虚拟办公地址的公司，并从行业根源上限制一些虚开增值税发票的行业享受优惠，比如电子商务类和贸易类。同时，当地政府也在提高享受政策优惠的转入门槛和行业框架。

而针对文娱类公司，当地机构似乎“失去了从前的宽容”，要求合同流、物流和资金流的三流合一来证明实际业务和项目的运营。事实上，根据《三声》（微信公众号ID: tosansheng）获得的消息，虽然目前霍尔果斯当地仍推行免5减5的政策，但政府迫切地希望优惠政策吸引拥有实体生产线的重工业型企业和轻资产文娱项目，并非是进行资金走账的空壳文娱公司。

对于中国目前的文娱产业情况，国外有着更规范的制度可循。一名日本影视产业的制片人助理告诉《三声》（微信公众号ID: tosansheng），日本电影有着非常严格的预算要求和财务体系，每个演员无论主演群演的开支都非常清楚。而在美国，报账体系和资金分配都必须有合同或者审批流程，明星高片酬的情况存在，但一定听从律师团队意见，按照法律要求交税。

“这件事曝出来后对行业是好事，打压一下挺好的”，有业内人士对《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说，部分老艺术家的一集片酬只有流量明星的十分之一，“这是对艺术的打击和行业的不公平，日韩演艺圈都是论资排辈的，新人不可能拿到那么高的片酬。”

“一个普通电影，纯粹用于制作的成本在1500万到2000万之间，就已经可以拍出很好的电影了，如果明星成本过高，就只能挤压宣发和制作的成本，因为投资人的投资总金额不会变化。”一名电影公司CEO称，明星高片酬已经阻碍了行业的发展。

前述日本制片人助理告诉《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日本演艺圈明星再大牌，片酬也不会高于总制作成本的30%，“木村拓哉这样的国际巨星，一集电视剧14万左右，一线女星石原里美12万一集。”这与公开资料中，国内明星演员一集40万到80万的片酬相距甚远。

对于这次曝光事件， 一位业内人士称这更像是“项目没成功后，制片方对演员的报复”。他表示，这是影视圈乱象的集中展示，制片方依赖明星演员，明星们收取高额片酬，但种种缺陷使得项目并没有得到市场认可。

但 “明星市场价就在那里，你们爱请不请”，有知情人士坦言，目前针对明星高收入的打压很可能只会让税费转嫁到制片方那里。“节省成本的方法被关闭后，对制作方而言成本更是大幅提高了”。

明星实际上仍是稀缺资源。对于金字塔尖的部分顶级明星而言，在流量价值可以最大被换算的前提下，资源在一定程度上原本就会按市场需求向明星倾斜。

而相应的监管措施很可能仍然会因为这个行业长期以来的封闭性或模糊性无法得到有效执行。“短时间的密集曝光之后呢？国家和行业内部都要拿出有效的执行方案才行。”有人认为行业资源分配问题并不能得到有效整顿，“现在网上除了袁立，都没有人支持崔永元，明星还是那个价。”

昨天，《三声》（微信公众号ID: tosansheng）在和崔永元的沟通中，得到一个重要信息：无锡地税方面已经联系过崔永元，并主动接管了一部分合同。崔永元表示，对于这部分已经被相关机构接管的合同，他“不再管了”，但仍会向网友继续开放检举通道，收集包括刘震云、冯小刚在内的相关资料。

今天，崔永元会和国家税务局的工作人员见面，他所期待的，是一个不再黑色的产业链条，“我等着他呢，你让他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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