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剃时”那些噬咬人心的曼殊诗︱美汉语
苏曼殊
本事诗十首
◎作者:苏曼殊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尖鸣。
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更听八云筝。
丈室番茶手自煎,语深香冷涕潸然。
生身阿母无情甚,为向摩耶问夙缘。
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
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
慵妆高阁鸣筝坐,羞为他人工笑颦。
镇日欢场忙不了,万家歌舞一闲身。
桃腮檀口坐吹笙,春水难量旧恨盈。
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鬀时。
相怜病骨轻于蝶,梦入罗浮万里云。
赠尔多情书一卷,他年重检石榴裙。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
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
这组本事诗乃苏曼殊1909年上半年居日本时所作。此题十首,由八云筝始,至尺八结束,以清丽之词,写幽忆怨断之音。八云筝,据文芷所藏《曼殊上人诗册》原注:“日本古史相传,有神名‘须佐之男命’者,降出云国,为斩妖龙,而娶其国美女‘稻田姬’。妖龙八首化云飞起,后人因以八云为乐器之名云。”尺八,曼殊《燕子龛随笔》:“日本‘尺八’,状类中土洞箫,闻传自金人。其曲有名《春雨》,阴深凄惘。”
柳无忌《苏曼殊及其友人》云:“曼殊的《本事诗十章》,全为百助而作。”其时,苏曼殊于东京遇调筝艺伎百助枫子,遂作此诗。世间儿女,邂逅相遇,情感奔流,利如掣电。然而又无时不在佛法与情感之间煎熬:“吾证法身久,辱命奈何?”“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鬀时”,“忏尽情禅空色相,是色是空本无殊”,“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春雨楼头,尺八声中,樱花梦醒,满纸幽恨:“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何等哀感顽艳。
在凄惘的乐声中,词语陈列令人惊讶的凶兆:那弹筝女子,桃腮檀口,肌肤似雪,身世与诗人一样凄凉。在这镇日歌舞的欢场中,她却慵妆高阁,等闲而坐。而诗人呢?纵有才华如江似海,又怎抵命若琴弦。一切僧侣生涯,不过是虚无空相。那些相怜的病骨,已化作蝴蝶,直入罗浮万里云霄。“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鬀时”,“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
这苏氏玄瑛,落魄三郎,薄命情僧,不过是暂寄人间的未亡人。天无四壁,地绝八荒,汝将于何地措足耶?此身合是诗人耶?僧人耶?革命者?负心人?无论革命、恋爱还是参禅,最终不过在心底筑起一座虚无茫然的寺庙:“九年面壁成空相,万里归来一病身。”
生未落实,死时也空,何其酷烈的厌世者!对待自己直如死尸,把每天都过成了末日,每首诗都写成了绝命诗。生而为人,何其羞愧,不如在欢饮和饕餮中,从善如流地死去。
《断鸿零雁记》乃苏曼殊自叙传性质的哀情小说,于中可窥见其出家受戒之经过:
计余居此,忽忽三旬,今日可下山面吾师。后此扫叶焚香,送我流年,亦复何憾!如是思维,不觉堕泪,叹曰:“人皆谓我无母,我岂真无母耶?否否。余自养父见背,虽茕茕一身,然常于风动树梢,零雨连绵,百静之中,隐约微闻慈母唤我之声。顾声从何来,余心且不自明,恒结轖凝想耳。”继又叹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见?亦知儿身世飘零,至于斯极耶?”
此时晴波旷邈,光景奇丽。余遂披袈裟,随同戒者三十六人,双手捧香鱼贯而行。升大殿已,鹄立左右。四山长老云集。《香赞》既阕,万籁无声。
少顷,有尊证阇黎以悲紧之音唱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余斯时泪如绠縻,莫能仰视,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既而礼毕,诸长老一一来相劝勉曰:“善哉大德,慧根深厚,愿力壮严。此去谨侍亲师,异日灵山会上,拈花相笑。”
余聆其音,慈悲哀愍,遂顶礼受牒,收泪拜辞诸长老,徐徐下山。夹道枯柯,已无宿叶,悲凉境地,惟见樵夫出没,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难言之恫?”
此皆记实之语,读之令人泪下。王德钟云:“曼殊天才绝人,早岁悟禅悦,并邃欧罗巴文字,于书无不窥,襟怀洒落,不为物役,淘古所云遗世独立之佳人者。所为诗蒨丽绵眇,其神则寨裳湘渚,幽幽兰馨;其韵则天外云璈,如往而复;极其神化之境,盖如羚羊挂角而弗可迹也。旷观海内,清艳明隽之才,若虽殊者,殊未有匹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