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春芽:星巴,一个掉入镜子的男孩
几米画作
星巴,一个掉入镜子的男孩
by 柴春芽
给我的儿子柴秀嘉木
大概是时间的凝固使你觉得寒冷,星巴。昂热丽克瞅着镜子里的男孩在说话。瞧你,星巴,嘴唇都已经发紫了,你也不跑动跑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昂热丽克都是坐在镜子前面,背靠着漆皮脱落露出冬眠蜘蛛的墙壁,一边用无形的棒针织毛衣,一边冲着镜子里的男孩喃喃私语。哦,星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长长个子,万一有一天你厌倦了镜子里的生活想要出来看看我们克拉巴尔小城的变化,你也不担心你小学时的同学笑话你。如今,他们一个个身高马大,瞅着身材矮小的人就扑过去狠揍一顿,还嘲笑说一个人之所以身材矮小是因其遗传基因遭到了道德腐化的污染。至于残疾人,已被市政当局送进了巴扎岛上的集中营。集中营里据说还有诗人、同性恋者、精神病人、宗教徒、政治犯和行为艺术家。说到这里,昂热丽克总会停顿一会儿,忧郁地叹一口气,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走近镜子,对着儿子的身形比量她手里的毛衣。她觉得自己不该对孩子诉说这些,毕竟,这都是谣传。对于她这个常年几乎足不出户的老太太来说,谣言像病菌一样在空气里传播,连她也不能幸免。就在昨天,她还对送报员说,如果你再把那些印有谣言的紫色传单夹在报纸里,我会去居民委员会揭发你。年老的送报员友善地笑笑。每次您都这么说。临别时,送报员骑跨在自行车上扭过头来,长时间地凝望着昂热丽克,他的眼里似乎噙着炽热的泪水。别忘了,自从您的儿子掉入镜子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五个月零八天了。二十三年五个月零八天以来,每天我都会在传单里夹上一朵玫瑰,可你却从未注意。说完这句话,送报员狠狠地蹬着自行车,冲进了那年冬天数月不散的阴霾。PM2.5值超过500导致的阴霾如同一张吸足了水的巨大海绵笼罩着克拉巴尔。昂热丽克站在被岁月锈出噪响的门框里眺望着翻腾的黑色大海、弯曲的阴暗天空和海天之间蜗牛般缓缓行驶的军舰,突然意识到这是克拉巴尔从来不曾经见的阴霾。昔日的蓝天以及蓝天下搬运着春秋两季的斑头雁消失了;自从克拉巴尔被建成一座小城以来就长满大街小巷和临海山坡的樱桃树全都枯萎了;那条流经城市曾经停满鸳鸯、海鸥和疣鼻天鹅的萨格尔河如今漂浮着病猪和弃婴的尸体……
时间早就凝固了……昂热丽克冲着送报员被阴霾湮没的背影幽幽地说。时间的凝固阻挡了季节的更替、天气的变化和爱情的萌芽,惟一没有阻止的,是人体机能的自然老化。八千五百五十三朵玫瑰唤不醒昂热丽克早已僵死的爱情。这个不再被男人的热吻、爱抚和绵绵情话所滋养的女人,她的乳房已如石头般干瘪,她的子宫深处不再隐藏闪电的颤栗。
是的,昂热丽克--曾经在城市小姐的选美比赛中荣膺桂冠的美人——突然发现自己老了。除了痴情不改的送报员,在这座向海的小城里,还有谁会记得她樱花般的容颜?她的丈夫曾经背负着玷污神之语言的罪名,为她写过一百二七首赞美诗。一场突如其来的革命的野火,使得克拉巴尔一百三十多年形成的道德风尚和文化习俗成为灰烬,同时也焚毁了藏有七十万卷图书和两千多种科学刊物以及十万多份电影光碟的公共图书馆和昂热丽克珍藏的一百二七首赞美诗。这么多年来,她只专注于掉入镜子的儿子。她都不曾在日日面对的镜子里留意过自己脸上页岩般层层累积的皱纹和日益霜白的头发以及枯井般逐渐黯淡的眼神。在那个闷热的夏夜--距离今天已经二十三年五个月零八天了--时间突然就凝固了。时间的凝固使她的记忆板结并使她的心灵龟裂。早先,几个来探望她的大学同学悄悄地跟她提起过那个夏夜从街上隆隆驶过的坦克和激烈的枪声,提起过广场上凌乱的脚步和大街上满溢的鲜血,提起过子弹打碎了好多人家的窗户玻璃然后在壁毯、风铃、家具、先祖的肖像油画和家庭合影的银版相片上留下深深的弹坑。蜘蛛们迅速在弹坑里筑巢而居。当然,他们也不忘提醒昂热丽克,她的儿子星巴在那个夏天的夜晚降临之前,一个人背着书包沿着充满口号、横幅标语、抗议歌曲和彩色旗帜的广场走了一圈,然后才将双手插在短裤的裤兜里,哼着一支虽不理解歌词但却刚刚记熟旋律的曲子,慢吞吞地穿过樱桃累累的巷子向家里走去。但是,无人愿意再度提起昂热丽克的儿子没有记熟歌词的那首歌。克拉巴尔的樱桃树上结着奇异果,血在叶上,血在根系,黑色的尸体在风中飘移,奇异果就悬挂在树枝……无论何时,当我看到樱桃树上的奇异果,我就不由得唱起一首抗议的歌,以便唤醒麻木的公民走上克拉巴尔的广场去示威游行,但是,一个可怜的小男孩能做什么……就在那时,无数流弹就像苍蝇,开始在大街小巷的累累樱桃间嗡嗡乱飞。可是,昂热丽克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个闷热得能让满城的樱桃发酵成酒的夜晚,儿子星巴不听她的劝阻,像是喝醉了似的,执意向着客厅墙壁上那面巨大的镜子奋力冲去。结果,他就掉进了镜子里。当时,昂热丽克焦急地凝视着镜子里的星巴,希望他在那个无人援手的镜子里凭靠他自己的意志爬出来。不,孩子,那儿可不是你的家。她对着刚刚从惊惶中缓过神儿来的星巴说。就跟刚才一样,只要你加把劲,奋力一冲,就能从镜子里冲出来。可是,星巴站在镜子里,脸上露出那种只有在自由世界才能轻松浮现的笑容。不,妈妈。我觉得呆在镜子里挺舒服的。星巴说。很久以来,每当我站在镜子前,凝视着另一个自己,我就迷惑,进而恐惧,因为我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唯一的。有时候,当我走在太阳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也会迷惑,进而恐惧,因为那可恶的影子也在时时证明我是能被复制的。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克隆技术——自从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偷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以来这是人类第二次犯罪——将会复制无数的生命,那时候,也就是人类的末日,有火将从天上如暴雨一般倾泻而下,从而使大地变成火海。星巴停顿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像个追忆逝水年华的老人。他似乎无视母亲的焦灼,因为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语不像一种倾诉,而像一种自言自语。很久以来,我迷恋梦境,因为在梦里,我从未看见过自己的影子,也未发现另一个我的存在。每天早晨,我竭力抑制自己不要从梦中醒来,可我总是被尿憋醒。这下可好,我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是唯一的。
除了儿子星巴掉入镜子这一最为不幸的事件,昂热丽克实在想不起还有别的什么灾难发生在那年夏天闷热的夜晚。如果真要沿着记忆之河溯源而行,昂热丽克只能越过那个伤心的夜晚。她依稀记得,星巴刚会走路的时候,他就总是站在这面巨大的镜子前,凝视着另一个自己。当他能够用一个完整的句子表情达意的时候,他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是谁?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和他一样张口说话,但却没有像他一样提问,也没有给他一个回答。镜子里的世界是个寂静的世界。是寂静,而不是别的什么,反而把他吓了一跳。如今,仍旧是这寂静,携带着更多拒绝的力量和偏执的激情,一直将星巴推向镜子的深处。
夜色透过窗户,涌入逼仄的客厅。镜子里的男孩重新回到寂静与黑暗的世界。昂热丽克手举着编织不到一半的毛衣,摸索着踅返身来,找到自己的小板凳。她的脊背隔着厚厚的棉衣触及冰冷的墙壁。寒气渗透了她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在这个冬天死去。秋天的时候,拆迁队的工人截断了水源和电源。在此之前,她忍受了整整一年挖掘机的轰鸣。挖掘机的轰鸣催逼着她蜂群般的血液涌向她那狭窄的冠状动脉,从而导致她心脏绞痛。镜中的男孩也在这地震般的轰鸣中惊恐不已。好多次,他都捂着耳朵躲在镜子的深处,不停地颤抖着。他多想唱一支歌子来安慰母亲并让自己鼓胀的脉搏平静下来。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由于唱歌的欲望而对镜子的寂静产生了厌离。母亲的痛苦撞击着他脆弱的心灵。最终,他鼓起勇气,唱起了一支母亲当年无数次为他唱过的摇篮曲。睡吧,孩子,白银的月亮揭开了乡愁的呼吸,孩子,睡吧,梦海停顿在你那鱼群出入的心脏里……他看到母亲依旧晕眩、失眠、盗汗和痉挛,于是,他颓丧地捂住了脸。没有歌声的回音能够证明他从来不曾失去一颗热爱欢唱的心。可憎的寂静,将他在镜子里推得更深,因此,他难以看到房地产商人雇佣的黑帮打手是如何闯入这间陋室剁掉了母亲的一根拇指,他难以看到石头如何打破窗户玻璃和电灯泡滚落在母亲的脚边,他也难以看见母亲为了保护镜子而被石头打瞎了一只眼睛……
有一天,挖掘机的轰鸣像史前时代最后一只巨兽的灭绝那样沉痛地喘了一口气,最终止息了。昂热丽克走出这座红砖构筑的小楼。她站在门口,吃惊地环顾身周,发现只有自己才是这废墟里惟一的活物。那些经受了上百年风雨的古老建筑去了哪里?那些左邻右舍去了哪里?难道在她隔着一面镜子对着儿子星巴凝视和倾诉的这些年,人类灭绝了?她仰望天空,企图找到那颗创生了万物的太阳,以否定她的臆测。可是,阴霾遮蔽了天日。也许不是上帝降下的火海而是那些能把地球炸毁三十七次的核武器终于在几个疯掉的独裁者神经错乱的手指下让人类遭遇了浩劫,而她,年老体衰的昂热丽克,还有她那掉入镜子的儿子星巴,竟然存活了下来,或许还有老鼠,还有蛇,还有蜥蜴,还有蟑螂,还有蝾螈……它们的祖先经历过剧烈的地壳运动、火山喷发和陨星坠毁引起的大火和海啸。
当送报员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从废墟中出现时,昂热丽克的目光正吃力地搜索着大地。在废墟与垃圾场的边缘,黑色大海悸动般翻腾不止,阴暗的天空弯曲而倾斜,一艘疲惫的军舰蜗牛般缓缓行驶在海天之间。送报员来到昂热丽克的面前。他带给昂热丽克的,不只是夹在报纸里的传单和传单里的一朵玫瑰,还有水和面包。对于昂热丽克来说,送报员是她在克拉巴尔惟一的熟人,但她却忘记了他的名字。他也从不向她提示一点什么,比如说他们曾经比邻而居,或者,他们曾在同一所学校参加过童子军的夏令营在同一个少年宫的同一个兴趣小组为同一个小小的发明欢呼雀跃之类。每一次,送报员只会对昂热丽克说:别忘了,自从您的儿子掉入镜子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了。在昂热丽克看来,送报员与其说是个持之以恒的求爱者,不如说是一部落满灰尘的万年历。每一天,由于他准确的报时,这部万年历才轻微地抖动一下,以免被旷日持久的灰尘完全湮没。但是,时间早就凝固了。昂热丽克不需要万年历,就像她不需要爱情。她只愿守着镜子里的儿子。镜子之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虚幻的。被白蚁蛀空的家具是虚幻的。一个慈善家为了让她观看领袖演讲和阅兵仪式而特意赠送的12英吋的黑白电视机是虚幻的。四面摇摇欲坠的墙壁是虚幻的。充斥着工业噪音和废气的克拉巴尔城是虚幻的,市政当局为了阻挡自由思想的侵害而在克拉巴尔城面向内陆的方向用海水筑起的蓝色幕墙是虚幻的。惟有镜子里名为星巴的男孩是真实的,那是她的儿子,是她血与肉的结晶。与儿子的每一次对视,都会激活她隐晦的记忆,使她想起在十二月的大海上骑着一头鲸鲨失踪于风暴的丈夫,使她想起虽被焚烧了手稿但却永远镌刻在她心灵里的一百二七首赞美诗。如果时间允许,她的唇舌随时会把那一百二七首赞美诗朗诵给遗忘了母语的克拉巴尔人。克拉巴尔人的母语曾是神赐的语言,精确,优美,高贵,适于思考形而上学,也适于描述超验世界。自从诗人跟同性恋者、精神病人、宗教徒、政治犯和行为艺术家一起被关进了巴扎岛上的集中营,克拉巴尔的母语也便殒灭了。如今,人们已经习惯了使用极其粗鄙的方言俚语进行交谈,从而使得每件事情都语焉不详,使得每一个行为都毫无标准。法官的判决因而丧失了正义,政客的演说因而充满了欺骗,新闻媒体的报道则将谎言重复千遍。
阴霾在持续。这使得整个房间从早到晚都黑着。经过一冬的习惯,昂热丽克已经适应了在黑暗中生活。她的眼睛仿佛经过了反复的打磨,只需要一丁点光源就能获得明亮。她甚至在失眠的深夜里坐在镜子前面一边织毛衣,一边跟儿子星巴说话。也许我以前讲过,我的孩子,你的父亲是个樱花诗人。很早以前,在我们克拉巴尔,身为诗人是一种荣耀,因为诗人是惟一绝对之神的代言人。每年樱花盛开的季节,广场上就会举行盛大的赛诗会。举凡抽象的事物--诸如公平、正义、善、美、神的律法和先知的预言--都是诗人吟诵的内容。所有的诗歌都超越物质、现象和世俗生活而直指真理和超验的存在。每年的春天,我们的母语经过诗人的锻造,变得更加精确,更加优美,也更加高贵。所有的诗歌都想企及神的语言,也就是巴别塔停止建造之前神赐人间的语言。那时候,天下的众族使用着同一种语言。克拉巴尔的全体公民都要穿着节日的盛装参加一年一度的赛诗会。每一位公民用樱花作为对优秀诗人的奖赏。就在你降生的那一年,你的父亲获得了最多的樱花。接下来的这一年,每一位路过我们家的公民,都要在门前的草坪上放下一朵樱花,以示敬意。在你三岁之前,我们家门前雪漫草坪般的樱花不曾中断,因为你的父亲作为樱花诗人蝉联三年。
瞬间的回忆使得昂热丽克感到了些许的温暖。星巴也从镜子深处走来。他对母亲表达爱的惟一方式,就是聆听。在这个冬天,星巴多想把母亲拥抱在怀里啊,但他却不能。他甚至后悔当初的选择。如果不是一时冲动,如果不是年幼无知,他绝不会离开那个喧嚣的世界,同时也是充满温度的世界。想到这里,星巴的眼睛里流出两缕彩虹。在镜子的世界里,彩虹就是他的眼泪。受到了这两缕彩虹的鼓舞,昂热丽克重新焕发了生命的热情。她决定要活过这个冬天。她把那件拆了又织织了又拆的毛衣重新放在膝盖上,开始了又一次耐心的编织。她用无形的棒针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对着镜子里的男孩朗诵那一百二七首珍藏在内心深处的赞美诗。
已经是第二十四个年头了,昂热丽克。有一天,年老得已经骑不动自行车的送报员对她说。自从您的儿子掉入镜子以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年头了。送报员意味深长地说。这一次,您可别忘了看一眼报纸里的传单。那张传单是我从一只来自大海的漂流瓶里取出来的。昂热丽克从送报员颤抖不已的手里接过报纸。她的手也在颤抖个不停。两双颤抖的手,表明两个人真的已经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先生。昂热丽克倚在门框里,对送报员说。我是如此贫穷,也不知道给您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才算合适。您就给我朗诵一首诗吧,夫人。送报员说。您肯定珍藏着您丈夫的诗,他是我最崇拜的樱花诗人。昂热丽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咳嗽了几声,以便清理被哽咽的情绪壅塞的喉咙。接着,她开始朗诵起了一首诗,一首关于樱花的诗。诗句纷纭,如同彩蝶,从昂热丽克的唇舌间翩跹而出。那是克拉巴尔殒灭已久的神赐的语言。送报员睁大了惊奇的眼睛,因为他看见诗歌的语言劈开了阴霾,使得阳光得以透入。而在阳光照耀之处,枯萎的樱桃树吐露出柔弱的花蕾。他知道,多年以来,有人一直在阻止春天的到来。等到昂热丽克朗诵完毕,她家门前的樱桃树已经花团锦簇。送报员摘下无檐帽,向着昂热丽克深深地一鞠躬。他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按照古老的礼节,他以诗歌的语言向她致以春天的问候,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未及走远,他又转过身来,对着昂热丽克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总得有人去做点什么,要不然,我们可就对不住这难得一见的春天。可是,我们老得都快走不动,还能做什么呢?昂热丽克忧伤地说。我只能对着春天朗诵被禁的诗歌,以便唤醒沉睡多年的樱桃花,而你只能给人们送去秘密的传单。送报员摆摆手,掉头向着远处走去。说不定,在临死之前,我能把那堵阻挡春天的高高的海水幕墙挖倒。说完这句话,他就开始高声朗诵刚刚记住的诗歌。在他一路走过的地方,盛开了一朵接着一朵的樱桃花。
樱桃花的盛开惊动了市政当局。市长亲自指挥,带着一队骑警迅速赶来。有好奇的市民在远处围观。昂热丽克站在那被废墟和警察团团包围的破房子前面,高声朗诵着诗歌。既然诗歌能让樱桃开花,那就有理由相信,诗歌也能把儿子星巴从镜子里召唤出来。但是,昂热丽克不愿意对着市长、警察和市民作出解释。每一个公民都有权利朗诵诗歌。这是克拉巴尔的创建者在一百年前就已确立的原则。顺从诗歌的节奏,昂热丽克手舞足蹈。她那一身专为春天的君临而换上的褴褛的衣裙随之飘摇,如同彩旗。疯子!市长恼怒地喊道。这是一个疯子!别忘了,神经性疾病也是可以传染的。警察奋勇而上,将昂热丽克扑倒在地。但是,昂热丽克依旧拼命朗诵着诗歌。她似乎听见儿子星巴在镜子里跟随她一起朗诵。他熟悉那些诗歌。自从他掉入镜子以来,他的心变得愈益明澈,只有一听到母亲的朗诵,他就立刻能分辨出格律、音步、诗节的变奏和真理的显现。昂热丽克听见儿子星巴和她一起朗诵着他那曾是樱花诗人的父亲写给她的一百二七首赞美诗。那些赞美诗催开了整个克拉巴尔这座向海之城的樱桃花。市长被这烟花般爆开的樱桃花吓坏了。他命令警察对着那间破屋子开枪,以便杀死那个躲在屋子里的诗歌朗诵者。昂热丽克分明听见一阵镜子的碎裂声。她相信,不是子弹,而是诗歌的语言击碎了镜子。昂热丽克拼命挣扎,企图冲进废墟迎接从镜子里走出来的儿子。但是,有人在她的脑袋上砸了一枪托。在休克之前,昂热丽克看见十代传承的房子轰然倒塌。废墟压着废墟。碎裂的镜子在废墟下呻吟。最后一首被压抑的赞美诗从镜子的碎片和重重废墟下隐约传来……
作者介绍
柴春芽
来源:凤凰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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