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日本人那么抗拒打新冠疫苗？
2021年，全球的关键字都是疫苗。各国都在努力生产疫苗、购买疫苗、接种疫苗，希望能尽快推高全民接种率，早日压低疫情，恢复经济，开放国门。
但在这个世界上的主要发达国家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全球第三大经济体，仍然没有放弃举办东京奥运会的日本。
截止6月13日，日本全国只有约1760万人接种过新冠疫苗（610万接种完成，1150万只接种了第一剂）。
如果按照人口比例来看，日本目前只有约14%的国民接种了新冠疫苗（4.8%完全接种，9.1%只接种1剂），和人口是其10倍的印度相当，远远落后于其他主要国家。
而且，即便是这样低的接种率，也已经是最近一个月来，日本政府“突飞猛进”推进接种之后的成果。之前，从3月开始接种新冠疫苗以来，到5月10日，2个月的时间，1.3亿的日本人中，只接种了400多万剂（接种人口2.6%）。
对于经济、科技、工业发达的日本，对于曾经希望靠高接种率来挽救东京奥运会的日本，对于经济被疫情重创，经历了一轮又一轮防疫“紧急事态”的日本，这么低的接种率无疑是雪上加霜。
那为什么日本的新冠疫苗接种率这么低呢？
日本作为全球第三经济强国，虽然这一次自研新冠疫苗的开发速度较慢，但凭借财力和生产能力，也已经购买了多种不同疫苗的大量库存，此外还开始代工生产部分欧美品牌的新冠疫苗。因此库存并不是制约接种速度的原因。
速度慢的原因中有一些容易克服，比如缺少负责接种疫苗的医护人员，加上目前优先接种的是日本的高龄老人，行动力较慢。福冈的一些医院干脆改变了接种流程：从传统的接种者按顺序进入接种室接种，变为类似于广东茶餐厅的点心车模式 —— 接种者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医生坐在滑轮椅子上，护士推着小车，打完一个，就滑到下一个身边继续打。
但真正限制了日本接种速度的核心问题，却很难快速克服。那就是日本人对疫苗一贯的不信任感。
我们曾经说过英美等国部分民众反疫苗情绪的由来（点击阅读：美国为何会有人反对疫苗）。其实我们旁边的日本，民间也有很强烈的反疫苗情绪，这不是从此次的新冠疫苗才开始的，而是由来已久。
比如日本之前就有著名的反HPV疫苗运动。
日本关注HPV疫苗的时间比我们还要更早一些。在日本，因为接受宫颈癌筛查的女性比例较低，在其他主要癌症的发病率逐年下降的同时，日本女性宫颈癌的发病率却在上升。因此从2010年开始，日本中央和地方政府开始对HPV疫苗接种进行财政补贴，并在2013年4月，尝试将HPV疫苗作为全国12-16岁女童的常规疫苗接种计划来推行。
但没过多久，2013 年 6 月 14 日，仅仅开始全国推广两个月后，日本厚生劳动省就宣布暂停接种，并且一直持续至今，所谓的暂停基本已经等同于废除。
暂停的原因是接种后一些疫苗接种者出现了如慢性疼痛、运动障碍等症状。一些社会团体认为这些和接种疫苗有关，推动了声势浩大的反疫苗运动，迫使政府暂停疫苗接种。
根据《柳叶刀》杂志2015年《HPV vaccination crisis in Japan/日本HPV疫苗危机》论文的统计中显示：因为这些事件，日本年轻女性的 HPV 疫苗接种率从 2010-13 年前后的峰值，约 70%（1994-99年出生的女性），迅速降低到1%甚至更低。HPV疫苗从热门直接180度转为无人问津。
《柳叶刀》CORRESPONDENCE | VOLUME 385, ISSUE 9987, P2571, JUNE 27, 2015
虽然随后的研究证实，媒体和社会团体所宣传的不良反应和疫苗没有直接关系。和非接种人群相比，疫苗接种者出现这些问题的概率并不高，甚至还要低。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之前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影响，正面的信息却没能有效传递给日本民众，这最终导致了日本HPV疫苗接种计划的崩盘。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副产物，那就是在很多关于HPV疫苗的谣言中，这成为了活灵活现的证据之一，尤其是那些住在美国却拼命往中国快递反智谣言的“专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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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等社会的反疫苗主义，很多是和当地的一些宗教派别，尤其是原教旨、较偏激派别的反科学宣传有关。但日本社会的反疫苗情绪，却并不一样，更多的是来自过去日本政府在医药管理上的连环爆雷。
在我们现在的印象中，“日本产”很多时候等同于高质量，值得信赖，工匠精神等等。前两年我国疫苗出现一些负面新闻事件的时候，还有一些代购或其他旅行社组织去日本打疫苗的疫苗旅行团。
这在日本人的眼中，估计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日本人算得上全球最不信任自己疫苗的群体之一。这种普遍性的不信任，是来自日本医药行业在历史上曾经出过的多起严重的医药事故（日文为“薬害事件”）。
比如在1980年代出现的“薬害エイズ事件”（药害艾滋事件），当时日本医药公司进口血液制品来为血友病患者制作凝血因子制剂，但在加热灭活生产过程中，采用了错误的加热剂，导致没能将血液制品中含有的HIV病毒杀死。结果日本有40%的血友病患者（1800人）因此感染了艾滋病，其中400多人死亡。
类似的还有“薬害肝炎”事件，也是因为血液制品的消毒问题，在1964-1994年间，有数十万日本人使用了含有丙肝病毒的血液制品，最终有超过1万人因此感染丙肝。2009年，“薬害肝炎”事件原告团代表的受害者福田衣里子，还因为在集体诉讼中的表现当选日本众议员。
而和疫苗相关的医药事故事件也不少，最著名的之一，是数十万人受害的“B型肝炎（乙肝）感染事件”。
日本战后满目疮痍，流行病肆虐，所以开始逐步推进自己的疫苗接种计划，逐步将一些疫苗列入全民强制接种计划，希望通过强制普及疫苗，有效控制传染病。
从结果来看，这种强制普及接种的确起到了有效控制很多传染病的作用，对日本二战后的经济快速复苏起到了较大的作用。
但当时日本政府只注重接种的效率，忽视了疫苗接种过程中应有的卫生安全，在接种过程中，不更换针筒和针头，最初的要求只是接种之间用酒精棉球消毒一下针头，直到1958年，厚生省才要求每个人更换新的针头。
但这种要求也仅仅限于口头，基层医院执行中因为嫌麻烦，所以很多时候不更换针头，甚至酒精消毒也干脆省略。一套针筒针头接种几人、几十人都是常见的情况。直到1988年，收到WHO警告通知的日本厚生省才下发通知，要求禁止重复使用针头的情况。
但在几十年间，数千万的日本人暴露在针头混用的病毒交叉传染风险中。因为传染病的不同特性，最终能被确认的，只有乙肝的受害者。根据2011年日本首相菅直人的致歉信中所确认的数字，至少有40万以上的日本人因为这个问题感染乙肝，经过几十年的长期诉讼，最终日本政府同意对这些受害者进行赔偿。
2011年6月时任日本首相菅直人对乙肝实践受害者的致歉谈话
另一个日本疫苗接种史上的标志性事件，则是关于MMR（麻腮风）疫苗。
1980-90年代中，日本自己研发生产的MMR疫苗，在广泛接种之后，不良反应率远高于同期在欧美使用的MMR疫苗，引发了社会的关注。尤其是出现了多起接种后患非菌性脑膜炎的案例，导致数名儿童出现残疾和死亡，这让日本民众历史上因为药物安全问题而积攒的愤怒和不满终于爆发。
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虽然药企认为脑膜炎案例和疫苗没有关联，脑膜炎患病概率也没有超过未接种人群。但日本法院最终裁定政府必须进行赔偿，政府也因此取消了强制接种的政策。
这样的变化导致了2个后果，一个是日本成为全球大国中唯一没有MMR疫苗接种的国家，引发麻疹在日本的死灰复燃；另一个则是日本原先领先的疫苗产业就此衰败，药企不敢再投入研发新的疫苗，这也间接影响到了此次新冠疫情日本自研疫苗进度的滞后。
在MMR疫苗之前，还有70年代的百白破疫苗，80年代的流感疫苗，我们熟悉的HPV疫苗，每次日本政府都经历类似的流程：习惯用强制力去推进普及疫苗，接种率可以高达70-80%，但如果出现不良反应引发民众异议之后，又扛不住社会压力很快取消接种计划，再瞬间跌到10%甚至个位数。
这样摇摆不定的政策，最终破坏了日本人对于自己疫苗的信心，成为了全球最不信任疫苗的国家之一，这不信任也导致政府对普及新冠疫苗的犹豫。甚至超过反智主义盛行的美国。
在去年的防疫战斗中，东北亚，包括部分东南亚地区的表现要远远领先于欧美国家，这和泛儒家文化圈的集体主义在面对疫情时的优势有很大关系。但进入2021年的防疫比赛第二场时，不少原本领先的东亚国家地区反而因为各自的原因，拖慢了疫苗接种的脚步，日本、越南、泰国、马来西亚、我国台湾地区等等，都因为疫苗接种率的低下，使2021年的疫情反而比去年更严重。
阻挠这些国家地区提升疫苗接种率的原因很多，其中民众对疫苗的信心是关键因素之一。去年9月《柳叶刀》医学杂志曾经发表过全球各国民众对于疫苗信心的大型调查。我们可以从下面这个世界地图来简单的了解一下：
左侧三个地图是2015年数据，右侧三个是2018年数据，从上到下三行分别是关于安全、重要、有效三个维度的调研情况。颜色越偏红的表示信心越低，越偏蓝的表示信心越高。
可以看到，从2015年到2018年，中国民众对疫苗的三项信心都有提升，但放在全球来看并不算太高。但相比，日本民众对疫苗的信心更差。
有趣的是，从数据细节来看，我国居民对于疫苗重要性的认可度非常高，有效性相对低一些，而安全性上的顾虑是最多的，这的确符合我们的日常认知。相对来说，日本、越南、马来西亚和我国香港地区的三项则都不高，这符合这几个地区目前新冠疫苗接种率都不高的现实。
这次新冠疫苗接种，是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疫苗接种工作，它不仅仅是对各国民众的疫苗信心的一次考验，也是一次提升信心的机会。我们是否可以通过这样一次全民施打，用自愿和鼓励的方式，来让大家更了解疫苗，更信任疫苗，这同样是我们卫生主管部门需要思考的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去看看东边的近邻曾经做错过什么。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别人的错误也是我们可以参考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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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0-12-22/a-bitter-vaccine-history-means-hurdles-for-japan-s-covid-fight
https://www.dailymail.co.uk/health/article-17509/Why-Japan-banned-MMR-vaccine.html
https://www.thelancet.com/journals/lancet/article/PIIS0140-6736(15)61152-7/fulltex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1/05/04/why-is-japan-failing-so-badly-vaccinations/
https://www.nishinippon.co.jp/item/n/746859/
https://ja.wikipedia.org/wiki/%E8%96%AC%E5%AE%B3%E3%82%A8%E3%82%A4%E3%82%BA%E4%BA%8B%E4%BB%B6
http://www.hcv.jp/
https://www.thelancet.com/action/showPdf?pii=S0140-6736%2820%293155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