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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国治:我们缺的不是钱,而是生活

舒国治 群学书院 2019-08-28


9月4日,著名作家、旅行家舒国治莅临群学书院“人文与艺术论坛”,以“我的旅行与审美”为题,与读者做了分享,谈及他的生活选择、旅行写作、电影美食等话题。本文综合自舒国治《我是如何步入旅行或写作什么的》一文(选自《理想的下午》)及朱慧憬对舒国治的专访《我就这样晃荡了57年》(原载《新周刊》第312期)。



分享你对舒国治的阅读感受,群学书院将送出舒国治亲笔签名本著作三册。




论坛纪要

我们缺的不是钱,而是生活

文 | 朱慧憬、舒国治

图 | 贾心泉、李珏


赚多少钱才算够?

不用去追求太多的钱,然后用这么多的钱去过烂日子,而是用你现有的钱过清闲的好日子。


我喜欢自然、简单、真实。往往因为真实的东西少了,大家才去追求装饰的形式感。我不太会被形式感的东西所迷惑,因为没有机会碰到,我买东西一定买不雕琢的那款。比如买笔记本,我就买一本白的,最简单的。就是要白到彻底,在上面怎么写、怎么画都可以。


简朴不意味着粗鄙,在如今物质丰富的年代能够回归简朴生活的人尤其不粗鄙。有人动不动说我有600双鞋子,每双都追求精致。但是你有600双鞋,你会很好去穿它们、注意它们、爱护它们吗?如此贪求物质丰富的人反而很粗鄙。


一切刚刚好,才有精致的可能。如果放了一桌茶具,又有象牙又有什么,杯杯盏盏,大大小小,搞得眼睛都花了,你怎么可能专心喝你的那杯茶?走进K房,四十多个女人站在那里,一个个让你看,你知道哪个才是你的王妃?你一定挑不出来的。


不用去追求太多的钱,然后用这么多的钱去过烂日子,而是用你现有的钱过清闲的好日子。


舒国治与陆远


没必要那么向“主流”看齐

越不“主流”越快活。


每个人都说,其实我多么希望过你这样的生活。我说你要跟我学,首先要做到——晚上和朋友喝酒聊天不看表。我知道时间很重要,我知道你等一下还有事,我知道你第二天要上班……但是你要把自己最想做的事搁下,什么都不想,和我们一起喝酒聊天,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做得到吗?对我来说喝酒喝到几点都没所谓,没有挣扎。我比较野蛮。所以有些东西我能做,其他人不一定能做。
任性?这是自然的流露,如果你硬叫自己任性,也是刻意。有的人过度压抑自己——普通人大多过度压抑,所以我才劝大家——你也可以任性一点。
其实在台湾生活,真的没必要那么在乎钱。只是有的人为了多追求一点财富,把原来的好条件交换掉了。台湾人口不多,地方固然也不大,但是容纳这些人已经很轻松。另外,台湾有大把的工作机会,随便做什么都可以。我们小时候,台湾社会是一个均贫的社会,所以没有谁对谁有阶级上的要求,很轻松的。既然大家都穷,所以你有一点成就或没有成就,有一点努力或者没那么努力都没所谓,至少不会饿死。假如你不买房子,不要这个那个,可以过得很轻松。我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考虑过我会饿,没有后顾之忧。当然,我也从来没有饿过,仅仅是赚不到钱而已。偶尔需要家人接济一下,只是偶尔,毕竟我不要过奢华的生活。
上世纪70年代初,大兴土木,人人希望住者有其屋,也就是房产商要赚地产钱的时候。当时社会上逼着大家去赚钱,这叫主流价值。那时我才二十出头,所以不会受到主流观念的影响。我们每天的心情都是梦一样的感觉,都是创作,都是文艺,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

论坛现场


关于生活的自由

只有极度的空清,极度的散闲,才能获得自由。可以那么样的自由吗?有这样的自由的人吗?


我躺在床上,跷着脚,眼望天花板。原本是睡觉,但睡醒了,却还未起床,就这么望着天花板,若一会儿又困了,那就继续往下睡。反正最后还是睡,何必再费事爬起来。


出门想吃早饭,结果一出去弄到深夜才回家。接着睡觉。第二天又在外逛了一天。傍晚有一个人打电话来,说这两天全世界都在找我,却打电话怎么也找不到我。我没有答录机,也没有手机,所以他们急得要命时,我却一点没感觉。


当他们讲出找我的急切因由时,我听着很不好意思,也很心焦,当时亦深觉抱歉,差一点认为应该要装设答录机甚至手机了。但第二天又淡却了这类念头。


倒不是为了维护某份自由,不是。是根本没去想什么自由不自由。


每天便是吃饭睡觉。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睡,就何时吃与睡。单单安顿这吃饭睡觉,已弄得人糊里糊涂;别的事最好少再张罗。吃饭,是在外头;睡觉,是在深夜;办这两件事时皆接不到电话。这两件事之外,其他皆不是事;如看报啦、如看电影啦,与人相约喝茶喝咖啡喝酒啦、买东西啦,等等等等,都是容易伤损吃饭与睡觉,故不宜太做张罗。


只有极度的空清,极度的散闲,才能获得自由。且是安静的自由。


像远足(hiking)便不行,它像是仍有进度、仍有抵达点。必须是信步而行,走到哪里不知道,走到何时不知道,那种信步而行方能获得高品质的自由、心灵安静下深度满足的自由。寻常人一辈子很有效率、很努力、很有成就地过日子者,不可能了解前述的“自由”。


我对自由太习惯去取用,于是很能感受那些平素不太接获自由的人们彼等的生态呈现。


舒国治

 

很多人的生活很有节气感

因为日子没有过好,才会羡慕别人的生活。


我30岁的时候偶尔写点东西,也出去玩、跟人聊天。31岁去美国,待了7年,玩了7年。那时候没钱,500美元买的一辆破车,到处游玩,每天都睡在车上,也不懂得要干什么,很迷茫。玩得差不多就回来了,然后,在台湾继续过着晃荡的生活……


我知道很多人在什么年龄干什么事情,成家立业、按部就班。他们过得也很不错,四季分明,很有节气感,仿佛一切都在关注自然界,是自然人必然的反映。我只是有太多自己的生活和思考了。我偶尔也蛮羡慕那样的人,他们过的是有规划的生活。这很好,不耽误,我就是耽误了很多。我要是成家,有可能在这几年里想一下该怎么做。我曾经错过太多的事情,现在如果要做什么,就要抓紧时间。万一又要怎么样,很可能面临买房子的那一套……


如果我的家境再好一点,也许我也会按照规矩来安排人生,我现在其实是出奇制胜地在用一些险招。因为我父母亲比较早过世,所以我的生活全都是按照自己的方法在过。我不是有意的,我相信那些按部就班的人也不是有意的。每个人都在过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在过自己有意无意选择的人生。


因为日子没有过好,才会羡慕别人的生活。不一定是别人的更好,常常自己不见得多么好,所以才要羡慕别人。但是你必须明白,他就是他,你就是你。未必有很多人愿意选择林青霞的生活吧,真的拿你的生活跟别人换,你就不会羡慕别人了。很多人羡慕别人是用嘴巴来羡慕的,这很容易,但是真正落实到行动上,就肯定不会羡慕了。


论坛现场


关于独处与合群

我喜欢一桌人围着吃饭,却多年来总是一人独食。


人生际遇很是奇怪,我生性喜欢热闹、乐于相处人群,却落得多年来一人独居。我喜欢一桌人围着吃饭,却多年来总是一人独食。不明内里的人或还以为我好幽静,以宜于写作;实则我何曾专志写作过?写作是不得已、很沉闷孤独后稍事纾发以致如此。


若有外间热闹事,我断不愿静待室内。若有人群活动,我断不愿自个一人写东西。


因此,我愈来愈希望我所写作的,是很像我亲口对友朋述说我远游回乡后之兴奋有趣事迹,那种活生生并且很众人堪用的暖热之物,而不是我个人很清冷孤高的人生见解之凝结。


倘外头有趣,我乐意只在睡觉时回家。就像军队的营房一样,人只在就寝前才需要靠近那小小一块铺位。


显然,我的命并不甚好;群居之热闹与围桌吃饭之香暖竟难拥得。或也正因如此,弄得了另外一式的生活,便是写作。不知算不算塞翁失马?


舒国治与读者

 

我的人生就像赌徒

我爱我过的生活,我过我爱的生活。


有时蓦然回头看自己前面几十年,日子究竟是怎么过过来的,竟自不敢相信;我几乎可以算是以赌徒的方式来搏一搏我的人生的。我赌,只下一注,我就是要这样地来过——睡。睡过头。不上不爱上的班。不赚不能或不乐意赚的钱。每天挨着混——看看可不可以勉强活得下来。


那时年轻,心想,若能自由自在,那该多好,即使有时饿上几顿饭,睡觉只能睡火车站,也认了。如今五十岁也过了,这几十年中,竟然还都能睡在房子里,没睡过一天公园,也不曾饿过饭,看来有希望了,看来可以赌得过关了,看来我对人生的赌注下在胡意混自己想弄的而不下在社会说该从事的,有可能是下对了。虽然下对或下错,我其实也不在乎。行笔至此,怎么有点沾沾自喜的骄傲味道。切切不可,忌之戒之。倒是可供年轻人有意坚持做自己原意必做之事的浅陋参考也。


有人或谓,当然啊,你有才气,于是敢如此只是埋头写作,不顾赚钱云云。然我要说,非也。我那时哪可能有这种“胆识”?我靠的不是才气,我靠的是任性,是糊涂。但我并不自觉,那时年轻,只是莽撞地要这样,一弄弄了二三十年。


只能说,当时想要拥有的东西,比别人要缥缈些罢了。


好比说,有些人想早些把房子置买起来,有些人想早些把学位弄到,有些人想早些在公司或机关把自己的位置安顿好。而我想的,当年,即使今日,全不是这些。


十多年前,有个朋友与我聊起,他说:“有没有想过,倘有一个公司愿请你担当某个重任,如总经理什么的,年薪六百万之类,但必须全心投入,你会去吗?”我说:“这样的收入,天价一般高,我一辈子也不敢梦见,实在太可能打动我了,但我不会去。为什么?因为我是台湾人;这工作做了十年,不过六千万,六千万在台湾,买房子还买不到像样的;若是不买房子,根本用不了那么大的钱;六千万若拿来花用,享受还只是劣质的。故这六千万,深悉台湾实况的人,根本不用太看得上眼。更主要的,我会想,我的四十五岁至五十五岁这十年,是一生中最宝贵、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我怎么会轻易就让几千万给交换掉呢?”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十年。我今天想:我的五十五岁至六十五岁的这十年,因更衰老了,更是一生中最宝贵、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更不会做任何的换钱之举了。


钱,是整个台湾最令人苦乐系之悲欢系之的东西;我这么穷,照说最不敢像前述的那么大言不惭,也非我看得开看得透,这跟不洗澡一样,你只要穷惯了脏惯了,并一径将那份糊涂留着,便也皆过得日子了。我常说我银行存款常只有一千多元,这时我注意到了,接着两三天会愈来愈逼近零了,然总是不久钱又进来了。我总是自我解嘲,谓:“人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钱急着先弄进自己的户头里?为什么不能让他人先替你保管那些钱?”


倒像是某首蓝调的歌名所言:I love the life I live, I live the life I love.(我爱我过的生活,我过我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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