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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 | 袍哥:从“秘密社会”发现社会的“秘密”

毛伟整理 群学书院 2019-08-28


2018年12月9日,著名历史学家王笛在南京先锋书店发表讲演,介绍最新著作《袍哥》。本文为讲演纪要,由毛伟整理,未经讲演者审阅。




讲演纪要

我看袍哥:传说、历史与故事

讲演 | 王笛整理 | 毛伟现场图片 | 刘青资料图片 | 网络


王笛是澳门大学杰出教授,历史系主任,曾任美国德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紫江讲座教授。他曾著有“茶馆两部曲”——《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茶馆: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与复兴,1950-2000》,以及同样聚焦川渝地区的社会文化史著作《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近期出版的《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王笛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11月)是关于中国秘密社会的第一部微观史作品。



我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便开始关注袍哥。但由于资料匮乏,我只能在1989年出版的《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中,用上七八页,对袍哥进行初步论述。


《跨出封闭的世界》

中华书局2001年


直到后来前往美国读博,我还试图将袍哥作为我博士论文的选题。可同样是困于资料缺乏的问题,我只好选择放弃,之后一边继续搜集袍哥的相关材料,一边另做其他的选题。

 

从“街头文化”到“茶馆”,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直到2014年,我终于觉得自己的资料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于是我开始翻看自己过去几十年所搜集的资料,并着手整理自己手中的档案,回忆录,手稿,文献,以及一些采访。

 

这些资料中,一份封存于北京大学图书馆,无人问津的本科毕业论文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份论文的作者是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生沈宝媛,她曾于1945年前往成都郊区的望镇,进行毕业考察,并在1946年完成了这份调查报告。她运用田野调查法,详细记录了当地袍哥副首领雷明远的生活状况。


沈宝媛论文封面

 

经过再三考虑,我准备根据这个调查报告建构起我第一部微观史的著作。但当我用尽所有方法联系到那份本科论文的作者沈宝媛时,那时已经九十多岁的沈宝媛却早已失去了相关的记忆。无奈之下,我只能根据手中两万多字的调查报告,调查报告所提供的一些线索,以及我此前所收集的资料去不断地发掘。


直到今年10月,我心目中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微观史著作《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方才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进入读者们的视野。



《袍哥》英文、中文版

 

这本书的一个重要特点便是我所关注的袍哥是我国历史上存在过,并扮演过重要社会角色的社会边缘人群。但因为这个社会秘密组织在1949年以后已经被彻底摧毁,他们中的很多人现在也已经去世,所以这段历史现在变得非常模糊。如果我们要了解过去的社会,就需要对这些曾经在历史上发生、今天却极为模糊并且在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人群进行考察。


王笛教授在讲演中

 

所以今天,我想从传说、历史、故事三个方面与大家一起交流袍哥的历史。

 

首先是传说方面。


中国过去的秘密社会组织往往有很多的传说,因为他们是秘密社会组织,所以他们很善于把自己的秘密隐藏起来。他们的很多语言,今天的我们往往听不懂。他们的文件,今天的我们也很难获得。即便是得到了,这些文件也往往是用一种特殊的形式记载。我们虽然无法证明这些传说的真实性。


不过,按照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的说法,他们(袍哥)有可能是创造或发明了自己的传统比如他们可能故意将自己的历史与郑成功联系在一起,所以这个传说本身就体现了他们“反清复明”的政治取向


除此以外,我们也可以从关羽身在曹营却穿刘备旧袍、《诗经》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等关于袍哥名称来源的传说中,了解到袍哥这样一个秘密组织的价值取向。


秘密社会之公口

(载萧一山编《近代秘密社会史料》)

 

在历史方面,我发现袍哥有许多东西是历史上有记载,历史可以证明的,尤其是在推翻清政府的过程中,袍哥发挥过巨大的贡献。


比如1911年四川省的保路运动中,由于当时的四川总督下令杀死了几十个参与保路运动的民众,四川地区的袍哥便发动了武装起义,将成都包围,从而迫使武昌的军队南下,给1911年10月10日的辛亥革命创造了机会。因而辛亥革命时期,袍哥便成了一个公开的组织。并且此后军阀混战期间,袍哥不断地壮大与发展,很多成员与头目都成为四川地方政权的首脑,政府官员与军官。


根据我目前的调查,邓希贤的父亲邓文明曾是袍哥的“三爷”,曾经的成都大学校长、中国民主同盟的首任主席张澜也曾是大袍哥。


“大袍哥”张澜

 

最后是故事方面。实际上1949年以后,作为国家对抗力量存在的袍哥便被彻底摧毁了。但是很多关于袍哥的故事流传下来了,而且这些故事本身反映了一些真实的历史。


比如近几年可能最为大家所了解的袍哥范绍增。范绍增是川军的师长、军长,又是大袍哥,根据他的真实经历,经过文学性改编的影视作品《傻儿师长》《傻儿军长》《傻儿传奇》展现了作为大袍哥的他在面对国家危亡时的行为特征。


晚年范绍增


不难发现,范绍增生活上的荒唐与其在抗日期间的爱国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我认为这样一种对比恰恰体现了袍哥这类社会群体复杂的背景和复杂的身份。而这样的一种复杂性也成为之后袍哥覆灭的重要原因,因为无论他们的社会贡献如何,他们大多在地方上犯下过一些血债。所以新中国建立后,新政权必定不允许他们的存在。实际上通过范绍增我们便可以发现,袍哥仍旧对我们今天社会产生着影响。


在四川,好多袍哥语言仍然存在。比如我们经常在成都可以听到“这个人不落教”,就是说他对朋友不履行承诺。“落教”一词便是源自袍哥。我们今天常用来形容贪官的“落马”在过去便是指一个袍哥的成员死了。



袍哥吃“讲茶”

 

最后我想和大家再谈谈微观史,我认为微观史与我们过去的传统史学有一定差异。我们传统史学比较注重政治史,更关注政治的变迁、战争、政治家或者思想史。而微观史则是把历史放到显微镜下面,以下层人民为主要的研究对象。下层民众虽然在过去历史上默默无闻,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重要。因为历史中95%以上,甚至99%以上都是普通人。只记录皇帝、政治家、军事家或者思想精英的历史是不完整的历史。我并不反对写英雄的历史,但我认为英雄的历史和普通人的历史结合在一起才是一部完整的历史。所以为普通人写史,用微观史去填补历史的空缺便是我写这本书的出发点。


讲演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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