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的粗鄙时代:强者越粗,弱者越鄙
| 强者愈粗,弱者愈鄙 |
中国周刊
中国民众有自谦甚至自轻自贱的传统,以前自称草民、贱民,后来自称屁民,“屌丝”这个词发明后,自我解嘲这条路,算是走绝了。
“屌丝”一词,固然有着玩笑的色彩,可也交织着自嘲、自我矮化与自我麻木。其背后,是对表面神圣庄严的一种反抗和解构,也是对合理生活欲求而不得的绝望。
什么样的时代,就有什么样的流行话语
太多人自认“屌丝”的时代,是粗鄙的时代。十多年前,学者邵燕祥即著文指出:粗鄙化现象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病。
而现在,这个病愈加沉重。
多年以前,体面、尊严、斯文,在“大老粗”面前,不是被踏入尘土,就是沦为自轻自贱。嘲弄知识分子,鄙视文明的传统,并没有随着这个国家的改革而断绝,甚至高考热,现在看来,不过是现在公务员热的前传——人们真正想得到的,不是知识、文明和服务人民的机会,每个人都在下一盘功利主义的大棋。
在真正的文明不能大行其道的地方,丛林规则和粗鄙的举动便茂盛起来。在电视节目录制现场,明星们可以破口大骂;在三万英尺高空上,国人也可为一桩小事在飞机上大打出手。
个人的粗鄙化与公共生活的粗鄙化尾随相生。当社会秩序的守护者野蛮无理,人们却无能为力时;当正常的社会价值观则不能建立时,体面就不再成为追求,丢脸也成了随意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那种“强者愈粗,弱者愈鄙”的粗鄙,它如同病毒一般,自我复制,不断扩散。
而很多年以前,还不是这样。
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凌晨,翻译家傅雷和妻子朱梅馥,不堪折磨,在家中自缢。为防止踢倒凳子影响楼下的邻居,他们在地上垫上厚厚的棉被。
无论强者还是弱者的体面与教养,都已变得遥远陌生。而对体面与教养的摧残,或是开启“屌丝”时代的遥远的推手。
默契与共识下的优雅生活
自从开放台湾旅游与自由行后,经常可以看见或听到大陆朋友们说,去过台湾的感觉是舒服。我始终无法体会这种“舒服”是什么感觉,而我问过许多表达有舒服感觉的人,他们也无法说得明确。于是我开始细细地观察,台湾有哪些地方会让这么多大陆朋友感到舒服。
于是,我开始发现,每当我回到自家的小区门口,门口的警卫总是会站起来跟我说“晚安”。在小区里见到其他住户,无论认不认识,也会相互点点头微笑。我家小区有接驳小巴到捷运站,上下车,人们都会跟司机先生说你好、谢谢。进出电梯,当手中拿着东西时,其他人会帮忙按电梯,男性会礼让女性先行进出。
我曾经带着来台湾自由行的大陆友人去夜市,由于是假日的晚上,夜市中挤满了人,摩肩擦踵像是沙丁鱼罐头,但是看到每个摊位前在如此狭窄的环境中,人们还是有序地排着队,友人惊呼“台湾人真是有排队癖呀”。
又有一次,友人临时有事需要延长在台时间,于是我陪着他跑派出所与移民署办理延签。到了派出所,警察立刻站起来很亲切地问我们有什么事,后来发现友人需要的证件不是在警察局办理,主动帮我们打电话到移民署询问,然后又很仔细告诉我们该要怎么办理,其间,友人还在派出所上了厕所,他告诉我,在大陆很难会有这种待遇。
这些林林总总,其实在许多人发表的文章中或是人们彼此之间的口耳相传,想来并不是十分陌生的情节。于是,下个问题是,为什么台湾社会可以有这样的氛围?如果单纯说“制度”使然,未免过于简化也粗暴,在我的思考与观察后,我认为关键是每个人对自己的重视。
根据我自己在两岸生活后的感觉,在台湾,我特别害怕“丢脸”。譬如,不跟人说谢谢,怕别人说我没礼貌、没教养;随口说脏话会被瞧不起;排队没有好好排会被群起攻之;在满地没有垃圾的公共环境中,我也不好意思乱丢垃圾;如果进电梯又推又挤会被人家瞪或翻白眼;公务人员如果没有好好服务会被民众投诉,而且还有可能被新闻报导。这种害怕丢脸的感觉使得我必须遵守规矩,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很清楚不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
下一个需要思考的是,这些行为准则从何而来?记录在哪本课本里?其实,绝大多数在生活中的默契与惯例是不需要行诸文字的,学校教育只会告诉你最基本的道理,其他延伸出来的就在于社会中每个个体彼此之间透过不同事件的讨论或争议,慢慢地形成了这个社会的共识与默契。
譬如,夜市的摊贩都会希望自己生意好,然而当整个社会的氛围都不喜欢无序时,摊贩就会思考怎样的经营形式可以让自己的生意符合社会环境,而夜市摊主们共同组成的自治会就会对所有摊贩形成一种有形无形的约束力。如果有一个摊位环境很脏,导致顾客生病,媒体报导,传出去的名声会是整个夜市,而不是单单哪个摊位,所以自己一定要先做好,否则自治会就会把自己赶出去。政府在这里扮演的只是监督者,当一个夜市中的摊贩都认为把自己做好,整体就会好,那么名气会好,生意自然就好,那么当然就不愿意自己成为害群之马。
重视自己,是这一连串正面效应的起点。
而“重视自己”这个概念的建立,就取决于教育、制度。当一个人在一个群体里,担负义务也参与其中,也就是说这个群体的发展是自己的责任,自己也从中获益时,你可能不但很重视自己,而且还会变得很热心,会主动去维护这个群体。
当这个共识形成,个体必然会有较为严肃的羞耻感。因为你认同这个社会对于是非善恶的标准与价值体系,而透过参与的过程你很清楚知道,这个社会绝大多数人都认可这套标准,这是因为个体的荣誉心凝结了社会整体的制约效果,在社会规范这个层次,已经最大程度维护了社会秩序。
另外,台湾社会各种宗教盛行,大多数台湾人即便没有纯粹的宗教信仰,但也大多都是听鬼故事长大的。台湾人普遍相信天地之间有股看不见的力量,会给予人们最终的奖惩,而宗教信仰又最大程度可以化解人们在挫折后怅然有所失的心情,告诉人们这世间冥冥之中有它的道理,化解人们无名的争斗心、仇恨心。
当这一切都无效时,才需要动用到法律与公权力,所以在台湾街头少了因为公权力而产生的肃穆感,没有太多的铁栅栏,更少见军人或警察。
我不免回头想想我在大陆社会生活的感受。其实大陆人对各种公共事务也有自己的看法,譬如我坐出租车经常可以听到师傅抱怨路段设计不良,但大多恐怕无能为力。网络上也有不少热心网友发表各种意见,但事情的发展往往事与愿违,而且得到有关单位响应的也不多。人与人之间没有共同信任的行为准则,也不相信法律具有公平性,这就会使得人们失去尊严感与荣誉心,没有默契又会使得人们互相猜疑,于是争斗、吵架、辱骂也就不稀奇了。
我一直很推崇优雅生活,说话轻声细语、行为举止不匆忙、排队时不用时刻探头担心有人插队、人与人之间相处彬彬有礼。这种状态需要的是社会整体也同时推崇方可达成,而这种共同的推崇需要有默契与共识,更需要对社会规范与法律的信任。
没有了担忧疑虑,人才有可能优雅得起来,更重要的是,每个人要认可优雅是成功人士的条件之一,也相信优雅并不是金钱与权力所能给予,而在于个人修养。当一个社会绝大多数人都认同在金钱与权力之外,看不见的气质也是需要追求的目标,那么这个社会才有可能优雅与舒服。而这种状态的起点,仍是在个人内心里的那个价值体系是什么。
本文摘自《中国周刊》二〇一三年第四期
《什么是好的公共生活》
徐贲 著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版
纪德在《地粮》中写道:“重要的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看见的东西”。而对一个公共生活的观察者来说,观察的目光和观察的对象是同样重要的。他的特殊目光固然让他在许多人熟视无睹的对象中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样的目光也确实可以帮助别人对那些司空见惯的现象再也不能熟视无睹,但是,他还需要有适宜的观察对象,越具体越细致越好,而最适宜的观察对象正是普通人公共生活的点点滴滴。
这些随笔虽为时评,观照的是“这里”和“现在”,却都关乎公共生活长久而普遍的知识和道理。好的公共生活以民主来保障群体的公共“幸福”,它的伦理导向是鼓励美德,它的价值内涵是维护尊严,它的理智状态是推崇真实,它的智慧传统是接受教训。匮缺这些条件不是放弃和绝望的理由,因为所有这些幸福因素都不是命运的安排,只要我们愿意,都是可以习得的。
——徐贲
从生活抽身,来这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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