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普遍粗鄙是中国社会的精神癌症

2016-04-12 徐贲、杨洋 群学书院



| 普遍粗鄙是中国社会想精神癌症 | 

徐贲


《中国周刊》:您写过一篇《中国为何普遍粗鄙化》的文章。在您看来,什么是粗鄙化?


徐贲之所以要谈论粗鄙,是因为今天它已经普遍化了。


一位在曼谷生活了十几年的朋友有一次跟我说,她每次回到国内,就觉得不一样,总有人无缘无故地横眼看你,到店里买东西也常遭白眼,店员像对贼一样盯着你。医院里,人满为患,大家像一群动物那样挤来挤去。护士对病人吆五喝六,一点不体恤,也不尊重。在许多其他地方也是一样,到处不被当人看,要办点事,就得当孙子。这种感觉令人非常憋屈,特没尊严感。周围的人并没有对你做什么粗鲁的事,也没有粗俗的言语,但你就是觉得人际之间有一种“粗”的东西,那就是普遍的粗鄙。


一般来说,文明教养和文化程度越高,会对粗鄙越敏感,越反对。反过来说也是一样,一个社会整体越在意粗鄙,越反对粗鄙,也就越文明,越有教养。




《中国周刊》:对于有权有钱者,他们的粗鄙化表现为什么?


徐贲:有权有钱者粗鄙的关键在于他们是社会中的强者,强者因为强,所以有本钱对弱者粗鄙。粗鄙的本质是无视别人作为人的尊严,基本特征是无同情心、无视别人的感受,甚至暴力、残忍、故意伤害。有权势者不仅对弱者有粗鄙行为,他们自己也常常相互粗鄙对待。这在当年文化革命中司空见惯,许多“当权派”人物相互对待都非常凶狠、粗鄙——诬陷揭发、落井下石,把人往死里整,在那个时候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只要有蔑视弱者,侵犯弱者的尊严的地方,就会有粗鄙。例如,富豪陈光标曾提议,没有受过九年教育者不得有生育权,这就是非常粗鄙的。以前奴隶主都没有规定奴隶不准生育子女的权力。许多没有受到九年以上教育的人不是自己不要上学,而是因为家里贫困或其他原因而上不了学。现在要对这些已经遭受不幸的人说,像你这样的人不配有生育权,只配断子绝孙。还有比这更侵害一个人尊严的吗?还有比这更粗鄙的吗?无视社会弱者作为人的尊严,把他们当下等人,不承认他们做人的起码要求,更不用说公民权利了,这是有权有势者最经常表现出来的粗鄙。他们衣着讲究,干净整洁、说话文质彬彬,看上去很体面,其实可能是灵魂很肮脏的粗鄙者。




《中国周刊》:这两年,社会流行一个词“屌丝”,很多底层无出路的年轻人,以此自称。以前,人们自称“草民”,可“屌丝”比“草民”的自贬和自我嘲弄的意思要过分地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徐贲:“屌丝”、“草民”、“P民”都是自我贬低的说法,是社会语言学家所说的“工具性粗鄙”或“实用粗鄙”中的一种。工具性粗鄙或实用粗鄙是为了某种实用目的而故意粗鄙,自我污蔑或污名化,这在弱势群体中非常普遍。


但是,拥抱污名是一把双刃剑,它可能为弱者提供某种心理保护,但也可能让他们就此接受自己的低下地位,失去抵抗的意志。在污名与拥抱污名之间有一种暧昧的关系。弱者利用这种联系,一方面保护自己,争夺话语权,讲述“我是谁”,但另一方面,却又无能为力,不得不与压迫权力有所妥协。




《中国周刊》:邵燕祥先生认为,粗鄙化与五十年代以后社会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有关,时间已经过去六十多年,当年的行为,仍然深刻影响着当下吗?


徐贲这个粗鄙世界的形成与五十年代以后知识分子的遭遇有很大关系,他们变成了整体上说是失去了尊严感和荣誉感,变得讲实惠、功利主义、奉承、顺从,甚至寡廉鲜耻的一个群体。


在任何一个社会里,知识、文化、文明都是遏制粗鄙的主要力量。如果在一个社会里,连一贯讲究斯文、重教养、有理性、守礼义道德的知识分子都不再遵守他们引以为傲的行为规范,甚至公然破坏这些规范,那么,这个社会的文明秩序肯定已经到了极难维持的地步。


人们看不起知识分子,反智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是,所谓反智,其实就是图实惠、看不起与人的心灵、精神、人格有关的追求。现在许多知识分子自己早就不拿心灵、精神、人格当一回事了。民众鄙视他们也就谈不上是什么反智了。




《中国周刊》:为什么,这个社会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大学生,粗鄙化的情形仍然十分严重?


徐贲:知识教育不等于道德教育,更不等于公民的教养和素质教育。这个社会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大学生,粗鄙化的情形仍然十分严重,这只能说明,就公民的教养和素质教育而言,学校的教育是失败的。


中国周刊》:中国古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我国已成为第二大经济体。经济的发展不能有效遏制粗鄙化吗?


徐贲:经济不能解决道德问题。我们以前宣传说,资本主义是万恶的剥削制度,经济虽发达,却造成了道德堕落和罪恶。“文革”时天天在讲“兴无灭资”,就是以反对道德堕落,让人们高尚起来的美好目标来做支持的。现在我们自己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


西方人也有类似的推理。例如,以前有人以为,只要一个人能在经济和需求上独立,不必依赖于他人,就能自由、理性地思想和独立作出判断。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财产权被当作人的神圣权利。后来怎么了呢?人们发现,有钱人考虑的首先是自己,他们根本不会在乎没钱人的利益,所以没钱人必须要有能为自己利益说话的机会,必须有他们的政治权利。于是,没钱人也争取民主投票和选举的权利,而且成功了。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公民无分贵贱,在公民权利上人人平等。


什么是经济成功呢?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是分配是否正义。对穷人来说,这种正义必须用政治权利来争取。否则富人就会粗鄙地对待他们,把他们当下等人,认为他们不配拥有跟富人一样的权利,连生孩子的权利都没有。

  



《中国周刊》:您认为粗鄙化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徐贲:原因很多,很难说哪一个特别根本。有的看起来根本,其实只是因为比较明显而已。而且并不是所有的粗鄙都是这么显而易见,有的会隐而不见,因为看不清,所以人们会以为不要紧。而那恰恰可能是更加根本的。例如,权力把老百姓当傻子,当白痴,并不需要动用明显的暴力,但却是更严重的权力粗鄙。粗鄙对人的典型伤害就是冒犯别人的尊严感,对别人的感觉满不在乎,一副傲慢不屑的样子,拿别人当玩物。这样粗鄙不需要用肮脏、侮辱的字眼,也不需要使用身体暴力,一个眼神、一个假笑、一副不在乎的腔调就可以了。


《中国周刊》:普遍粗鄙会有怎样的后果?


徐贲与社会里的许多道德恶疾一样,粗鄙对人的心灵毒害会很深。它和许多道德恶疾一样,一开始的时候人们都是讨厌的,但是,渐渐便从厌恶转为失望和绝望,又渐渐适应、随遇而安、麻痹、冷漠,直到默默接受。


粗鄙在眼下最严重的后果就是人人害人人,互相不把他人当人对待。


人天天要吃饭,可是食品供应早就成了普遍粗鄙化的牺牲品。要是有人往你的饭锅里放脏东西,你会觉得他很粗鄙吧?好,现在食品从生产到销售形成了一条“我害人人,人人害我”的生产链,这还不够普遍吗?食品安全问题看起来是发生在生产领域的经济问题,但实质上却是政治腐败、经济伦理畸变、环境生态持续恶化中所产生的恶果。




《中国周刊》:我们如何摆脱粗鄙化?


徐贲:粗鄙只是许多道德问题中的一个,不可能孤立开来,单独得到解决。但如果我们同意粗鄙是对人的尊严的侵害,如果我们认清侵害人的尊严是必须改变的,那么改变粗鄙也就会有比较清晰的目标,一件一件具体的事情做起来也就会变得比较有理可循。


制度变革和学校教育应该是两个比较重要的方面。例如,如果能让人民比较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让报纸比较自由地传达人民的意见,那就不至于用压制这种很粗鄙、很蛮横、很不讲理的办法来对待人民和媒体。如果绝大多数人都能用语言好好说理,那整个社会就会变得比较文明,谩骂、恫吓、人身侮辱等等粗鄙现象也会逐渐减少。


学校教育也很重要,当然,如果粗鄙在社会中流行,那么学校教育再好,也会被社会中的反例教育所抵消。现在成为贪官的,许多在学校都是好学生,从小就学雷锋,当班干部,被表扬,被提拔。照理说,他们都是学校里教育得最好的学生,怎么还是变成贪官呢?可见学校教育的作用是相当有限的,效果也难以持久。但这不应当成为学校放弃教育的理由。如果制度改革和国民教育同步进行,那么虽然现在的粗鄙积习已深,但只要真去努力,也还是可以往好的方向发生变化的。


本文是《中国周刊》记者杨洋对加州圣玛丽学院教授徐贲的访谈

群学书院今日荐书


《文明的进程》

埃利亚斯  著

王佩莉等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文明的进程》是埃利亚斯的成名之作,出版后轰动西方世界,成为畅销书。我们习惯把文明看成一种摆在我们面前的现成财富,但在埃利亚斯看来,“文明的表现”绝非天然如此,文明是一种过程,是历经数百年逐步演变的结果,是心理逐步积淀规范的结果。


传统社会学把人和社会看成是两个各自独立的实体,而作者推翻了这种两分法,提出两者不可分割,正是宏观的社会和微观的人之间的互动激荡形成了个人、国家乃至社会的整个文明的进程轨迹。


本书提供了一种新的历史研究方法:不仅研究社会经济,而且考察人的情绪气质和思维方式的变迁;不仅重视重大事件,也从小处着手,探讨人的行为举止,日常生活,以小见大。 作者将历史学、政治学、心理学、经济学、种族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等熔为一炉,使这部著作成为20世纪不可多得的一本百科全书式的人文经典读本。 


从生活抽身,来这里思想




地址

南京中山陵  永慕庐

吴江七都镇  老太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