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作家有话说|陈继明:真相自己并不要求被说出(创作谈)

2015-08-26 陈继明 十月杂志

作家/陈继明

陈继明1963年生于甘肃甘谷县。曾长期在宁夏工作,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堕落诗》《百鸟苏醒》,长篇散文《陈庄的火与土》,中短篇小说《北京和尚》《陈万水名单》《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蝴蝶》。

真相自己并不要求被说出(创作谈)

/陈继明

看了纪录片《对话索尔仁尼琴》,震惊,他不可能不是伟大作家,他的每一行文字都不是出自偶然。看这个片子的时候,我觉得佛教高僧,有些极易走向游滑。这令我痛心。我极为敬爱释迦,我愿意做他门下走狗,但是,我担心大多数佛教徒,哪怕是一个高僧大德,都可能是油滑的,甚至是自私的。

《对话索尔仁尼琴》值得再三看,他的言谈举止都让我敬佩,自然、优雅、深刻,很像父亲老了的样子。在森林里有一座别墅,大大的书房,桌上摆着剪刀、铅笔、钢笔等等,有数不尽的小东西等着他使用。他妻子漂亮、亲切,也有大师样,长相有些像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她说他:“好伺候,不依赖任何东西。”

“天赋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如果没有密度,工作就没有价值。”

后面这句话让我想起他的《古拉格群岛》,给我印象最深的,正是“密度”,不是一般的密度,而是超凡的密度,就像事物本身具有的那样。

索尔仁尼琴让我看到中国作家之轻。

中国作家里最好的几个人,也是轻的,世故的,圆滑的。

大部分人在进行着一种“安全写作”。

不是为了任何别的东西而写作。荣誉、财富等等,有时我也会期待这些东西,但是,我反感那种感受,更多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还过得去,更愿意沉静下来,躲在自己的角落,不受干扰,活着,并且写一点东西。我更愿意做一个沉默的圣徒,一个文学的修者。如果生活无忧,尊严半存,就已经感激不尽。

看朗兹曼的纪录片《浩劫》,下午和晚上只看了一半,的确名不虚传,这是一部伟大的超越纪录片这个概念的作品。

有感想如下:

一个人还可以幽默,表明他受到的折磨还在可忍受的范围内。如何一个人经历了“浩劫”,而且幸存下来,那么,他就不能不总是把苦难写在脸上。有些东西是无法想通的,也是不可容忍的。把一切归之于“因果”——比如,犹太人被成批成批地赶进毒气室,是因果,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这是十分可怕的一种说法。

这部片子让我觉出了哲学之轻。

小说里,有一种比深刻更深刻的东西。换句话说,小说的深刻不是对哲学、宗教、社会学、伦理学的简单借用,小说的深刻另有奥秘,难以描述。

写作停顿,人多,信息杂,满脑筋俗尘之想,因而意识到,即使写片言只语,也需要一种遥远的光芒照亮。写作是孤胆长旅,是接近上帝的事业。刚好最近在读《一个瑜伽行者的自传》,相信传主不会用一本书说假话。有一些人,也许数量很少,可是,他们的使命是寻找和接近上帝。

俄罗斯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有话说:作家的才能的本质。

意思大概是,作家的才能,可能是坏的才能。

作家如果写了一个植物,那么,他要在这株植物身上发现神性。但神性和人性通常是纠缠不清的。所以,所谓发现,就一定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很多作家是乞丐。

这从他们的文字中不难看出。

我有时也是。

每当我持笔写作,那些庸俗平凡的气息,就会竭尽全力扑向我,扑向我说出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令我吃惊的是,很多年来,我一直半迎半拒,而不自知。在极少的时刻,我表现得像我崇拜的人。

我近来比先前更受不了某些作品的做作。原来我误以为那是才华横溢,但是,现在我觉得那是做作,我甚至无法读其中的任何一句。

写作进入状态时,我不由自主地会拒绝口头表达,所以,我怕接到电话,哪怕是家里人的。任何形式的口头表达都像是对写作的不忠。

有时候,说假话让我汗颜。有时候,说真话也让我汗颜。

一切在手,又在心。所有语言出自灵台,又出自自己之外。手风要紧,但是,心要狂野。我心狂野,我手精微。

小说语言的基本特征是平和,匀称,世俗、及物,词语的大小、含义、色彩,要接受更复杂的修辞和意图的制约。小说语言拒绝成为诗,拒绝像诗一样精致、浓烈、箴言化。假如说,诗是写语言的,那么,可以说,小说是写语气的。一部小说,或者说,一个小说家,不需要文采飞扬,只需要用一种准确的独特的家常的富有魅力的语气说话。小说,让紧张的东西变得松弛。或者说,小说用松弛表达紧张。小说家的松弛,应该是故作松弛。“故作”二字,可能就是小说的最大秘密。比如鲁迅的故作松弛,博尔赫斯的故作松弛。再比如《红楼梦》的故作松弛,《百年孤独》的故作松弛。

如果承认小说是由一个人讲述出来的,那么,在讲述的过程中,小说家除了使用了有形的语言,还一定使用了另一种语言——无形的语言。

什么是无形的语言?

语气就是一种无形的语言。

还可以找到另一些无形的语言。

我想到了一个词:权衡。

我认为“权衡”比“推敲”更准确,尤其用在小说语言上。小说——它有更多的字数,更大的容量,更复杂的语境,所以,小说中的任何一个单一的词语和句子,必然要更多地接受篇章、语境、上下文和写作意图的规定和制约。

体现在作者的写作行为上,就是权衡。权衡每一个词每一句话。不仅权衡此处,更加权衡彼处。此处用什么词,常常由彼处决定。明处用什么词,常常由暗处决定。一个词一句话不再单单是它自己,更是它和别的词与句的微妙关系、潜在关系和隐秘关系。一个词一句话不再只是原有的意思和字面意思,更是新生的意思,待定的意思,相加的意思,相减的意思。有时还是残缺的意思,相反的意思。

小说在写无法量化的东西。小说不单单写结论、结局、悬念。小说写一个事件的整体。小说用整体说话。一个整体如果真的在说话,那么,它一定是无法量化的。小说从根本上是反语言的。或者,小说的语言,是反语言的语言。是另一种语言。更大众化的更接近这个意思的一个词是:语境。可以说,小说是写语境的。

小说,它和生活的亲密关系,是假象。

小说本质上是反生活的。

读帕慕克《别样的色彩》(关于生活、艺术、书籍与城市),非常好,有几句话,应该成为我写作的方向。我品尝着作者的微妙精细、文章的力度、观察的分量、他的热忱、他直截了当探求事物本质的方式,以及他的卓越的灵性。他似乎在我耳边边轻声地将他所有的智慧都传授给我,只说给我一个人听。

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爱创作,热爱生活,说这样的话,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含着真情实意,好在,我年纪还不算大,身体还健康,我可以像从零开始一样,好好写作,像三哥对待自己的庄稼那样,每天不闲。

我写作,是因为我喜爱,我需要在写作中渡过无聊的生活。我用写作把简单的自己和丰富的世界联系起来。用写作督促自己早起。

任何一件艺术品都不可能像飞机大炮那样重要,文学和艺术,本质上是小的弱的边缘的,是可以被遗忘被轻视的。这样的认识,应该成为我的信念。写的时候,它首先是充分个人的,充分小的边缘的,可以被轻视的。

小说的任务,就是描述复杂深幽的人类感情。

这是唯一的任务。

什么也救不了我们,传统、现代、东方、西方、繁复、简单。

写作,跟什么都有关,跟什么都无关。

一些旧习惯旧毛病,一旦放松警惕,就会重新出现。就像一伙敌人,一直没放弃要吃掉你的愿望。当你年老体衰,警惕心减少,他们会卷土重来。

所以,要小心。不要寄希望于谈话和交流。不要对别人和外界寄什么希望。记住,始终是你一个人。一个人,这就是你的最大财富。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中人物的几句话,可作为我写作的精神支撑:观察人的苦闷、鲜血、和临终的呻吟,会使人变得谦虚,使人心变得纤细、明朗、温和。

小说是用逻辑写成的。不是任何逻辑,而是用令人耳目一新的逻辑。所以,写小说的头号任务,就是创建逻辑。接下来就是向逻辑俯首称臣。

一部小说是一条河,作者是溺水者,河面上除了救命稻草,没有别的东西。作者如果借救命稻草成功脱险,这部小说可能就成功了。

写作的时候,我唯一能够抓住的是空气。我向空气求助。我向空气回忆。我向空气想象。我抄袭空气。我剽窃空气。我顺应空气。我背叛空气。

要清醒,自己还在深深的谷底,距离爬出去还很远。对这个世界持任何无动于衷的态度都不为过。没有毕其功于一役的可能。唯一可靠的是劳动。

写小说,没在写小说,在写我,在写我的心、写我的生命、延伸我的世界、触摸我无缘涉足的世界、把我变成世界、把世界变成我。

真正的好作家没有写作,或写得很少,我相信事实的确是这样的。三流作家们,靠成名的欲望,靠超人的坚定性,靠愚笨的行动力,写出了过得去的作品,有时候是出色的作品。所以,无论好作品还是坏作品,都是心血之作。心血,也是唯一能够依赖的。五十岁还健康地活着,还有条件有信心写作,这算幸事一桩。

好作品,先存在于你的意愿中,然后,才有可能诉诸文字。但是,好作品,更有可能在写的过程中出现。写之前什么都不是。未写出的什么都不是。我翻看日记,看到了多年前的很多构思记录。有些最终完成了,有些始终没动笔。有些记不清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了。那些日记本,就像上帝造万物时所画的草图,和后来造出的万物之间,有些联系紧密,有些大相径庭,有些仅仅是草图而已。卡尔维诺说:但愿有作品在作者之外产生。我也想试试,一部小说,一些文字,从“我之外”产生。

翻看过去的作品,有一个发现,我所有的较好的作品都被外界发现了,在更大的范围得到推介,差作品则默默无闻。我没有被埋没,没有被冤枉,没有被轻视。我的一点点才能和成绩,都得到了尽可能多的承认。就好像专门有人盯着我,我手头一旦有一点象样的文字,就被快速地拿去展示给大家。我今天的一切都极大程度地受益于我的写作。我被这个世界极大地抬举了。我的感谢和惭愧一样多。

小说与故事,一对远不得近不得的冤家。小说向内,故事向外。正如人的肌体,有内脏,有骨骼,有四肢,还有些纯装饰性的东西。

短篇小说,写出的部分,和没写出的部分,合起来是一轮圆月。写出半个月亮,藏起半个月亮,以写出的部分暗示未写出的部分,两者一样重要。

写作不是闹文学脾气,事实上,写作是一种内心生活。

不写是另一种写。不写并不是一个问题。问题在于不写你自己安心否?你自己是否以为是问题?如果是,那么你就需要写。从这个角度看,写作只与你自己有关。你需要有一件事情像拴狗绳一样,把你拴住。这就是写作。你需要在现有呼吸之外,再找到一个呼吸,就是写作的呼吸,然后你需要依赖它,依赖这个呼吸才能生存。从这个角度看,写比发表重要。写和发表是两回事。你自己比读者更需要你的写作。

人是唯一要表达的。人的悲喜,人的愚、忠、执,都是值得描述的。没有更新鲜的问题。只有老问题。用理解的爱的笔法写人。

情是艺术的最高任务。

我需要彻底的大众精神、牺牲精神、赤诚之心、不装模作样的平和态度。声音一出,即有一切。一个人的声音,仅仅是声音,简单的声音,有力量直入人心、令人着迷。其实没什么故事。只有声音。只能由这个人发出的那种声音。

人心是容器,这一部分多了,那一部分就少了。所以,得让一些东西进来,一些东西出去。而且,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一些东西会丢失,不看紧就会丢失。一些东西不会不请自来,要诚心诚意地邀请。请来还要看护。

我们说,这个世界没有真相,是因为,语言没有能力说出真相。真相二字,和“说”有更多联系。真相自己并不要求被说出。

我对这个世界的最大热情是:

冷眼看它。

我们要表达的主题向来没变,就是人之所以为人,是不是受到蒙弊了。人是不是被忽悠了。强大的叙事能力,必然指向难以诉诸语言的东西。写什么,杀什么。过桥拆桥。艺术用艺术证明自己高于任何学术任何专业。

写作,多少年来没有丢掉图解的恶习。正是这个东西害了我的写作。早就意识到,早就警惕,但仍然没有克服干净。它藏在骨子里。

写作就是描述。这可以是唯一任务。

文学的使命就是描述。

如果非要写什么主题,那就写忧伤。

出色的尽职的写作,其实没办法表达单一的主题。

完形写作,只会像大自然一样无解。

写作中,起作用的,是写作意志。

写作是我把自己从人群中拉开的一种方式。

我写小说的时间越长,我的小说观念就退步,我认为小说唯一功能是记录。

使用语言的本能,是表达意义。所以,写作的时候,我们得刻意防止表意冲动。我们克制、掩饰、声东击西、设置隐语、枉顾左右而言他,都是在对抗语言的本能。所以,小说里,客观反而是一种难以做到的事情。客观并不是少做的意思,而是相反。

当我读鲁尔福时,一方面我觉得,只要不弱智,就能写出这样的小说,一方面,我又禁不住感叹,天啦,不弱智,这是多么没有高度的高度啊。

写作,就是穷尽素材有可能给你的。

很多时候,我们在歪曲素材。或亏待素材。如同一个柑橘,未吮尽甜美而丢弃。要的还是耐心。比一般的耐心大十倍的耐心。

门罗有自己的小说语法,总在写别离、离开、远去,写孤独的行星品质的个人。其丰富和完美的底下,其实是单一:人身上不可挽救的那种个人性。爱情,富有,欢聚,什么都不能挽救人。人终将远去。锋利、软弱、缠绕。

不激不厉的文风。

不期望引起轰动的文风。

写作的时候,我必需是一支庞大的部队,我是单独的,同时又必需是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人,我是将军,也是士兵。

我喜欢同时有真有假的故事。

写作的时候,我把感情视作理性。

饶舌是不是好作品的一个素质?

剔除杂念,回到人物。不简单给人物出路。要了解哪些是人物做不到的。人物身上,顽固的东西是什么。把一切小说化。写只有小说能够表达的。

一部小说,有自己的秘密心脏。你建立了它,并借它呼吸,借它生长。

不要写一篇没有心脏的小说。也不要让心脏挂在体外。

语言,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语言是意义的载体,语言又是自己。语言和意义的关系,是时紧时疏的,两者之间有一个剪刀差。剪刀差之间的部分,就是小说。

十月微信

《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

《十月》邮购电话:010-82028032,平邮免邮资,定价15元/册。

《十月》地址: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邮编:100120。

投稿信箱:shiyuetougao@sina.com

值守:李浩(QQ:513322520;微信:shige_1984)

十月典藏

《十月》杂志之《典藏时光》,经典珍藏,欢迎咨询订购,联系人:《十月》发行部王先生,邮购电话:010-82028032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