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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我看青山多妩媚

2016-04-19 铁凝 十月杂志

铁凝与张洁


铁凝、李敬泽与张洁交流

最初认识张洁,是从她的文学开始。从《捡麦穗》到《无字》,近40年的文学生涯,她的天生丽质、敏感、优雅的文字,她那炉火纯青的流淌着微妙节奏感的叙述才能,她对人性、苦难、爱、背叛、理想、希冀、庸俗、纯真的刻骨描绘,是如此地撞击人心,即便写于30年前的短小散文,30年后再读,我依然胸口发热。而她在最重要的作品中,对现实、历史、民族、革命、社会、文化的开阔、奇峻的视野,正派、独到的见地,“较真儿”的敏锐表达和不屈追溯,无不让人心生敬意。她的文学始终是灵魂在场的文学,她如冰似火,细腻而又率直,“愚钝”而又犀利,泼辣而又脆弱,孤高而又谦诚,那是一种不可复制的气象,一种欲说还休的斑驳。我就问自己:你真的认识这位“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吗?(注)

后来认识张洁,是从她的摄影作品开始。不久前出版的《流浪的老狗》一书,有张洁独自旅行拍摄的百余幅照片,配以她为这些照片所写下的文字。张洁不把这些照片称为摄影作品,也不曾为自己配备专业摄影器材,简单的行囊里仅一架“傻瓜”相机而已。她喜欢的是行走本身。“有人生来似乎就是为了行走。他们行走,是为了寻找。寻找什么,想来他们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也许是为了寻找心之所依,也许是为了寻找魂之所系……只有在行走中,在用自己的脚步叩击大地,就像地质队员用手中的小铁锤探听地下宝藏那样,去探听大地的耳语、呼吸、隐秘的时候,或自己的瞳孔聚焦于天宇,并力图穿越天宇,去阅读天宇后面那本天书的时候,他的心才会安静下来。”张洁说。也因此,张洁的拍摄是朴素天真的、自由放松的,幽默亦开怀。文学造化、艺术修养、审美趣味的浸润,使她的镜头有一种天然的对朴素风景的热忱与兴致。而她对构图、对光的自觉取舍和捕捉,又仿佛受过专业训练。她拍欧洲老火车站台上油漆剥落的木椅,即将进站的大巴,小镇教堂,乡村旅店,街灯、老屋、厕所、拴马环,“自视甚高的树”,庞贝,雪中的书亭,令人叫绝的劈柴堆里的雌雄木桩,小角落里常见大气势。她拍西班牙海岸的白浪、德国的森林、希腊奥林匹克老赛场那块阅尽沧桑的大理石领奖台。她坦言:喜欢那些老而弥坚的味道。尽管破败,却依然从容;尽管没有当世的浮华,却处处散发着历史、文化悠远的气息。这样的喜欢,也就让人理解了为什么她会把一张石头砌就、窗棂残缺的拱形空窗起名为“不动声色的震慑”。华沙街上一辆童话般漂亮的马车,马车上载一只带雕花铁饰的精美木箱,原来是这城市的普通垃圾车。张洁让读者见识了如此艺术的垃圾车,她同时还把镜头伸向(她常自叹因为机器是“傻瓜”,她无法将镜头“伸”得更理想)宛若巨狮与人拥抱的山岩,更还有貌似凌厉、冷峻的一群巨石在呵护脚下一蓬巴掌大的小草。有一张照片是草丛里两只恋爱中的螳螂,张洁拍到了它们觉察被打搅时那瞬间的恼怒表情——千载难逢的昆虫表情,使我想起法布尔在《昆虫记》里对身材纤细、本性凶狠的螳螂的神奇描绘。这位独立不羁的行者张洁,却原来对小生灵有着如此谦卑的照应,要不然,她何以会对山间给过她纯净注视的几只羊久久不能忘怀呢。在高高的山岗上有她每一次远行的追寻,若心灵引导她匍匐于小草,她亦绝不敷衍。我就问自己:你真的认识这位“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吗?

新近认识张洁,是从她的绘画开始。如果摄影是她的兴致所至,信手拈来,随心所欲,绘画却被她看做第二职业。她选择了油画,并拜专业画家为师,足见其郑重的态度。这有点冒险,却符合张洁的性格。她表示过在艺术上不喜欢重复别人和自己,甚至不喜欢风格的“定格”。这需要勇敢和强大的行动力,需要过人的艺术感觉和造形能力,而这几样张洁都不缺少。近两年冬天,张洁由美国回到北京小住时,我曾去她的寓所拜访。在虽已搬空却仍散发着典雅气质的几个空房间里,弥漫着画布、乳胶、油画颜料和调色油的强烈气味。一只松木画架支在从前的书房中央,架上是刚起轮廓的新画。其余房间,墙上均是她的画作。有时她就身穿沾着油彩的深蓝色卡叽布工作服见客,让我惊异这就是那位对生活细节和品位既严格又挑剔的、有着那么多“风姿绰约”的时光的、获过国内国际数十种大奖和荣誉的张洁吗?我看着面前不再年轻的张洁,她洒脱、淡定,一个心无旁骛的艺术劳动者,她的容颜正焕发出仅凭年轻还不配拥有的老象牙般的光华,真正是“豪华落尽见真淳”了。她不再是花朵,她更似坚果:润泽,沉实,劲道,淳厚。我想起前苏联著名芭蕾舞艺术家乌兰诺娃,为什么在近60岁还能担纲出演《天鹅湖》中的少女奥薇丽塔,那是她的打不倒的功力与技巧所赐,更是她见识、体味过花开花落,才有资格更准确、更深刻地诠释花开的绚丽与夺目,花落的辛酸与凛然。

我没有问过张洁为什么下如此功夫研习油画,窃以为这样的提问是愚蠢的。她曾在书中不经意间流露,摄影的收获是让她一脚踏进了别人看不见的色彩。绘画何尝不是如此,想来张洁心中正发生着必由绘画才能描述的景象。她的画大多没有命名,选材亦无约束,不似有些职业大画家比如塞尚,一辈子画过那么多家乡的维克多山也不腻烦。张洁更在乎所画对象最初给她的转瞬即逝的强烈触动或震动。虽然她好像没有受过太多“流派”或“主义”的影响,但和写实主义相比,张洁显然更倾心于表现主义。她画深水、苍云、白桦、旧屋、老车、夕阳,也画女人、神马、雪豹、远山。有一幅构图“出格”的女性头像,我称之为油画写意:一尘不染的天蓝色背景占据画面大半,迎候一个线条简练、不计较多余细节的女人侧脸的闯入。她那蜜蜡般的肤色、微垂眼睑的矜持与洞悉世事般的超然,疑似对作者心绪的某种泄露。

一帧画于2008年的豹子,我愿意把它叫做雌性的雪豹。画中雪豹正在回眸,被绸缎般亮丽而又锋利的阔叶草簇拥。那柔韧、结实的颈部与修长、矫健身躯所构成的优美曲线,衬着层次丰富的橙黄色炫目背景,使整个画面充满弹性的紧张感。逆光中的雪豹,当它的脖颈被一团侧光照耀时,作者有意凸显的这个局部就焕发出糅杂着淡紫罗兰色的高贵。接着你会被雪豹的眼神吸引:孤傲、警觉,又充溢着湿润的忧郁,一种不打扰同类亦不打扰人类的自尊。我被这豹子的眼神所打动,强烈的主观刻画刹那间连接了动物和人心的沟通。对照那幅“写意”的侧脸女人,与这雪豹竟有一种灵魂与气质上莫名的神似。在张洁的画作里,与生俱来一种人与动物、动物与风景之间的平等和信任。在她心中的风景里,也说不定动物比人更像人。我不能说这幅作品在艺术上达到何样高度,但我可以说,张洁已显示出她作为一个艺术家所必备的锐利眼光、表现能力和叛逆之心。她的画面常大胆运用橙黄、橙红、橘黄等颜色,亦有大面积绿色入画,更证实了她对色彩的自觉训练与胸有成竹的把控。黄和绿是油画颜料里最容易被“画脏”的颜色,张洁呈现给观众的是热烈的明澄和清透的丰富。

我也喜欢那幅“门”,尽管张洁认为这不是她最心仪的作品。一扇打开的旧门,半面封闭的白窗,有纵深感的两个空房间被居中的淡灰色门框隔开,使画面交织成一种既错落又稳定的透视关系。我喜欢它不是因为它空,是因为画家能把空旷表现得如此饱满。陈旧的灰色水泥地面与外间橙红、锈红相杂的墙壁形成的反差,与里间海蓝色墙壁形成的对比,栗色门板上的几块青柠颜色借这一切做着并不刺眼的跳跃。被门框遮住大半的里间空房,因为一束柔光的透进,顿时带给人视觉上的依恋,所有的颜色安排都因之活跃起来,正所谓没有光就没有颜色。而房间里每个角落的气味也被搅动起来,这空屋旧门,一座房子的神秘呼吸,这故事结束的地方,在不同观众的眼里,又会引诱出多少不同的开始呢。

曾经听过这样的说法: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有声的画。我对这种比喻持保留态度,它轻而易举地混淆并冲淡了文学和绘画各自独立的艺术价值。比如俄罗斯艺术中的一些“情节性绘画”,往往受着太多的文学的“羁绊”,画家在那些作品里努力想要完成的,本应交给作家去做。夏加尔曾说:“油画中往往隐藏着更多的话语、寂静和疑惑。这些话语一经说出就会削弱本质性的东西,把人们引向别的道路。”立体主义和抽象主义对艺术史的介入,能够证实上述道理。它改变了观念和观察世界的方式,解放的是人们感觉的局限。画就是画,诗就是诗,如果诗已经是有声的画,张洁就不会再有拿起画笔的冲动。在作家笔下无法发生的事,在不拘一格的画家笔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这是绘画的魅力,也是为什么会有优秀的作家非要暂时放下文学,拿起画笔不可。那是一种不掺水的生命的本能,一种令人艳羨的充沛的艺术才情。在画布和画框的局限中,她的绘画、文学和摄影正自由地遥相呼应。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读张洁的画,我会想起辛弃疾的佳句。那里有人与大自然浑然天成的相互倾慕,有天下大同的欢悦情怀。张洁如“孤侠”行走天下,是满目青山不断呼唤出她在艺术表达中的大不安分与大自在。至于青山见她是否“应如是”,就我对张洁的粗疏理解,这或许根本不在她的料想中。她已超越了对相看两不厌的期待,也因此她更彻底、更决绝。我于是发现了自己对张洁更多的未知,便更要问我,你真的认识这位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吗?

让我们静心读一读张洁的画。说到底,每一次对艺术和文学的欣赏,其实都是为了更深入地认识和理解我们自己,更响亮地开掘我们灵魂深处那些尚未醒来的颜色和表情。这便是艺术和文学于人类世界的隐性意义。

我看青山多妩媚,艺术真在,青山即在。 

     

注:《森林里来的孩子》,张洁小说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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