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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微诗集|池凌云:谈论银河让我们变得晦暗

2016-05-03 池凌云 十月杂志

池凌云,1966年出生于温州瑞安,1985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飞奔的雪花》(1997年12月)、《一个人的对话》(2005年3月)、《池凌云诗选》(2010年1月)、《潜行之光》(2013年12月),在《诗刊》、《人民文学》、《十月》、《大家》、《钟山》等国内数十种刊物发表作品,部分作品入选《中国百年新诗大典》、《诗歌读本》(初中卷)、《中外现代诗歌导读》、《诗刊50周年诗选》、《生于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诗人诗选》等多种选本。曾获《十月》诗歌奖。部分诗作被翻译成德文、英文、韩文、俄文等。


诗人/池凌云

谈论银河让我们变得晦暗

池凌云/著

晦暗

流动的光,最终回到黑色的苍穹

我们寂寞而伤感,像两个木偶

缩在窘迫的外壳里

某一颗星星的冷,由我们来补足。

 

在大气层以下,我们的身影更黑

或许银河只是无法通行的游戏

看着像一个艰涩的嘲弄

它自身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而如果我们相信,真有传说中的银河

这样的人间早已无可追忆。


让枯萎

长高一点

让枯萎长高一点,再去收割。

让接骨木,接住渴念死亡的沟槽。

让灰色的嘴唇独自言谈。

   

让天黑得晚一点,草木在地上画出颜色。

让泉水带上微光,经过绝望的黑洞。

让笔锋站立,刀斧自己出门。


寂静

制造

了风

寂静制造了风,河流在泥土中延续

一个又一个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

它的空洞有着炽烈的过去

在每一个积满尘土的蓄水池

有黎明前的长叹和平息之后的火焰

我开口,却已没有歌谣

初春的明镜,早已碎在揉皱的地图上

如果我还能低声歌唱

是因为确信烟尘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

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拥抱。


四月

 的

物象

一次又一次,我站在临河的窗口

看运泥船经过。小河的波浪

没有给它伴奏。而远道而来的

音乐,每天都在变换,

有时献上一朵闭合之花。

 

我没有什么要对一艘运泥船说。

很多次,我放下手中的书来到窗前,

只是看着运泥船经过。

想起一个女孩眉毛弯弯。

想起一只燕子飞入薄云。

惟有微风催动羽毛,一年比一年凄凉。


……

“我早已不用它”,每次我一说,

它就回到我手上。

旧手套泛起柔和的光。

在某地,它早已变成垃圾。

 

一串钥匙,让我们

只对没见过上帝的铁器

熟记于心。我花很多年才明白

真正的悲哀与它无关,

 

锁孔里,是别的场景跑出来

把我引向每一个忧郁的生灵。

我的披肩变成了黑斗篷。

你知道,惟一的真理,

是变幻的主人从没有露面。

 

然而,那空盒子,从来无须守护,

从不会丢失一缕清新的风。

我熟悉那关门声——慢吞吞的丝带

与花树互相挤压。

假若有言语,也属多余。



在另一个海,海浪

一层层向我涌来,暗示我

它爱过的人,怎样死在它怀里。

   

它与我熟悉的海一样

充满秘密。要收留那么多

温暖的事物,需要一颗

巨大而冷酷的心。而人们

喜爱它一次次突破极限

给流逝的一切以价值。

   

我突然很害怕,海浪的魔术

也曾向不祥之地推进:

有人将上衣口袋装满石子,

为了在水下素馨,洁白

顺利说话。

   

我们被毁坏的喉咙干涩。

当我们喝水,才知道

只有低头才有伟大的相逢,

飞溅的泡沫,曾抱住闪电

穿越道路。


玛丽娜

在深夜

写  诗

在孤独中入睡,在寂寞中醒来

上帝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玛丽娜

你从贫穷中汲取,你歌唱

让已经断送掉的一切重新回到椅子上。

你把暗红的碳火藏在心里

像一轮对夜色倾身的月亮。

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眼睛除了深渊已没有别的。

没有魔法师,没有与大海谈心的人

亲爱的,一百年以后依然如此

篝火已经冷却。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快乐

“人太多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为此我悄悄流泪,在深夜送上问候。

除此之外,只有又甘甜又刺痛的漆黑的柏树

只有耀眼的刀尖,那宁静而奔腾的光。



总有一天,我将放下笔

开始缓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那时

我已对我享用的一切付了帐

不再惶然。我不是一个逃难者

也没有可以提起的荣耀

我只是让一切图景到来:

一棵杉树,和一棵

菩提树。我默默记下

伟大心灵的广漠。无名生命的

倦怠。死去的愿望的静谧。

 

而我的夜幕将带着我的新生

启程。我依然笨拙,不识春风:

深邃只是一口古井。温暖

是路上匆匆行人的心

一切都将改变,将消失

没有一个可供回忆的湖畔。甚至

我最爱的曲子也不能把我唱尽

我不知道该朝左还是朝右。我千百次

将自己唤起,仰向千百次眺望过的

天空。而它终于等来晦暗——这

最真实的光,把我望进去

这难卸的绝望之美,让我独自出神。



富于歌唱的银色的雨

锦瑟的心。唇的

吟诵,改变着一棵静止之树。

 

你的月亮追过白桦林

拨弄松的细枝。我竟会以为

是大提琴扬起她的秀发

她的眼神胜过菊花。

 

我看见她不会走动的黑色腕表

向她倾斜的肩。他们的笑容

都有挥向自己的鞭痕

这痛苦的美,莫名的忧郁

没有任何停顿。

 

只有白色的弦在走动

它们知道原因,却无法

在一曲之中道尽。

 

遥远的雅克的迦可琳

这就是一切。悲伤始终是

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来临的

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

正从深处汲取。

 

(题目取自巴赫曲名)



——致大提琴演奏家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e,1945-1987)

 

 

带着你的殇,我独自穿过

四月的晚风。一切才刚刚萌芽

自由灵魂的舞蹈

让滚烫的眼窝深陷。仅有的翅翼

供我们重返灼烧之焰。

 

我在你患硬化病的手中回旋

对痛的启发,让我

伏倒在一个重大的颓丧里

你这短命的天才,向每一个密闭的

房间,供奉我的姐妹

暗哑生活的乐器!

 

这黑夜,一点点被抚触过的

危险的光。请停一停,杜普蕾

时间又快要到了。时间又快

到了。你溢出来的

多余的激情,穿上迷人短裙

却将我绑在一根易断的弦上

 

将我摇晃着往远处拖

我几乎窒息,水的深蓝

堆叠,拼缀出另一种颜色

供我们冲破。而我终于可以

感谢这绝望的日子,当受损的

耳廓耸起,你不知道的

结局,传来赞美的哽咽。



我整天怀着一份隐秘的感情

念想一只笛子。

不是因为独奏,或者合奏

而是那一个清凉的吹孔后面

紧跟着一个膜孔,

不能错位的六个按音孔

和两个出气孔。在一条直线上

它们如何引着锋利的小刀

让自己变得圆润光滑。

吹奏的人与聆听的人

用声音相见。就像水和水波

之间的震荡。难的是

一个孔与另一个孔之间

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

这是笛子的艰难时刻。

而所有技艺都是神圣的,

这仪式已经流传了数千年,

吹奏与寂止的融合,   

绵绵无尽的涌泉。被烤热

把一节白竹或紫竹调得

笔直。捅节,捅节。以浪涌的

弧度,以平头的圆铁棍

把每一节都捅穿,

让内壁光洁如压过的铁轨

等待饮泣的逆转,

或鼓噪一丝艰难的光华。

当一只熟练的手,在笛子的一端

放进软木塞,再用铁棍

轻轻推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它的喉咙没有因此而哑掉。

只有使用笛子的人知道,

温度能使音阶发生变化,

这是一切笛子的秘密——

它为美的旋律燃焰,却无法

为全部受难饮尽鸩酒。


所  有

声  音

都要

音去

日出时,所有声音都要往低音去。

夜的运动把伸出的幼芽压碎,

露珠与泪珠都沉入泥土

一切湮灭没有痕迹。惟有

盲人的眼睑,留在我们脸上

黑墨水熟悉这经历。一种饥饿

和疾病,摸索葛藤如琴弦。

我们的亲人,转过背去喘息

他们什么也没说,他们无法洗净

身边的杂物。黑夜的铁栅

在白天上了锁,没有人被放出去。

没有看得见的冰,附近也没有火山。



——兼悼上海大火中的遇难者

 

 

菊花进入麦地,延伸到金翅鸟的

翅膀中。不知为什么,它饥饿的胃

拒绝真实的麦粒。漆黑的旷野

拒绝下沉。背负菊花的日子,

影子的移动,比牛轭艰难。

更多菊花在路上徘徊。

更多白色的礼仪

从空中降落。更多空土

在制陶匠手中。一个个人形

被擒住,被出售。

你们有着同一种色彩。

匿名的抽搐

是同一种。



试试曼陀铃花做成的蒙汗药

试试吗啡,或者乙醚

大夫,那么多人正在忍受痛苦

这可是你的职责,给她镇痛

让她感到痛苦真的减轻了

相信坏死的组织已经切除

伤口并不深,而且正在愈合。

 

幻觉也能挽救生命

需要在一个人身上动刀子时

先要使用麻醉术

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

可以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话

直至她昏睡,无需再去抵抗。

 

“我感到呼吸困难,说不出话,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有人按住了我。”

一个我熟悉的人说起麻醉的经历

面无表情。她看见沾满血的刀子

在她的脖子上移动,却没感到痛

从此她变得冷静

她周围的人都在庆幸。

 

一定要使用麻醉术,大夫

即使只是暂时的欺骗

即使一些病痛永远无法治愈

你要让她相信

日复一日,多少人依靠麻醉术

继续活了下来。



无数次,我在夜色中匆匆上路

寻找一间打铁铺。

我走遍一条条大街小巷

寻找那被熔化的铁,那奋力

高高举起的大铁锤——

 

无数次,我从变旧的日子中出来

四处寻找一间打铁铺。

我猜想,总有一些铁匠守在炉边,

吭哧吭哧地拉动风箱,

把通红的炉火烧得更旺,

让火光冲破沉闷的黑夜,

像一种爱抚,穿破黑暗。

 

我一开始很兴奋,披上一件单衣上路。  

我在路上疾行,脸上泛起红晕,

后背出汗,两眼捕捉楼宇和旷野中的光。

我每天出门,都在寻找那间打铁铺,

直到一个又一个寒冬来临。

 

我最终没有找到它。我的两眼

因漫上泪水而看不清道路。

但我知道,就在某一处

一定有一间打铁铺隐藏在那里 

铁匠们在用大铁锤狠命敲打烧红的铁器,

那火红的解冻层

原先是铁浆,后来露出锋刃——

一把刀慢慢成型。



从地图上,我们找到一条捷径,

但是,路越来越窄,最后终于

消失不见。到处都是茅草。

我们害怕摔跤,怕草丛中的秘密

蹿出来咬我们一口。四个人

彼此看不清他人的脸,

四个仓惶的灵魂,缩手缩脚

不再谈论出行的价值。

不再遥望漆黑的荒野和峰顶。

一种艰辛,如今已依稀难辨。

那个夏夜,我们在漆黑的山道迷路,

直到一个老人出现,他站在我们面前

请黑暗与我们说话。



大地上游动树的眼睛,

人与松软的沙融为一体。

   

梦想陈旧,却更为简朴。

山与石都紧贴地面,我也不曾

为了消遣而忙碌。

   

迎着风吹来的方向,

衰草和落叶赞美这残缺的相聚。

我在路上捡拾一只镂刻着时光的松果,

而不是一颗心被摧毁的证据。



你的身体隐瞒了你。

脸的模型,隐瞒了大理石。

眼睛隐瞒了绳索。镜子

藏起令人发疯的真实。

   

火焰开始做祷告。

你赤裸的身体在胄甲下

我们游动,这无法回溯的

赤裸的一生,在转圈。

 

绝望的疯子是我们的邻人。

云和枝条盗走了鸟的歌声。



在这里,一到夜晚

道路两旁就肃立许多火把。

有人把外衣涂上银色的涂料

坐在路边的休息带,扮演一个沉思者。

他的银色帽子与头发黏在一起,

眼睛盯视某个不存在的东西。

 

而不远处,另一个金色的人降临,

他在扮演机器人,全身涂满金色的颜料,

手臂僵直,神态平静。

不管行人对他做了什么

他不能说,也不能动。

 

行人越来越多,穿着内衣的

小丑,也打着手鼓登场。

如果小丑没有出现

我会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有一种新生,只需涂上颜料——

 

尤其当火光穿过面具

流入黑衣人的心脏。但

是谁点燃道路两旁的火把?许多脸

曳着荒寂游动。一切正在发生

在一个最深的面孔被抹去的夜晚,

我默默行走,双眼漫上泪水。


用喙

鸟儿用喙,黑暗

用它不停止划动的沉船,

雨水用一颗桃仁的茫然,

音符用它泥泞的绳索,   

黎明用受尽折磨后的轻盈——

   

这么多爱,伴着心脏起舞。

那站在后面的一个,

没有名字,也没有肖像。

慈悲的创造者,愿你

保住记忆里的果园   

双目护着泪水,让幼树生长。



此刻,我伸出的手是一个独立的省份

是否已握住你?我的南方

寒流在春天通过

你在远方,或另一个季节

刚刚结束一场胜利的战役

为我的失败和付出的一切找到源头。

 

我信赖这种支付方式

当一个人得到,另一个人必须付出

我看见土地干裂,犁铧淌尽汗水

燕子失去整个家园

而你的周围鲜花开放,河水暴涨

世界将因此得到平衡。

 

我在这个安静的下午

反复诵读古老的训诫

从各色各样的果实中获得种子

以劳动换来粮食和衣物

不大声喧哗,小心过斑马线,靠右行

却在深夜为自己辩护:

部分河流并不流向大海。

 

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一个瞬间

你按住疼痛的太阳穴时想起的

一个陌生人的命运

她的过去和未来并不重要

而我一直在加深对你的谅解

并赞许你的胜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在另一个地方,被我珍惜。



我无法描绘一棵树

它的憧憬引来永无终结的风

所以,到一棵树中去。

 

我不了解毫无保留的枝杈

那绿色,像要记录下什么

所以,到一棵树中去。

 

要医治一天的扭曲和贫乏

轻易就熄灭的火,被一个念头捆住

所以,到一棵树中去。

 

它比我看得更清楚——

生命之美深藏于根须和落叶

空气和土壤互相唤醒,获得新的素质

所以,到一棵树中去。



“你从皮肤中走出来,

又获得一天,你伪装了吗?”

 

是的,我是个幸运的人,

我得到皮肤的颜色,黑色的毛发

接受了恩惠。我先伪装成一个女人,

再伪装成一个老年人,

假装在人们面前打盹,

而我还那么年轻,只用一只脚就可以站立。

 

“你是否使用了眼睛,

让男人来到世界,骗取他们的爱?”

 

我因为惊奇,张开眼睛,

他们在同一个时间到来,

露出白色的肋骨和闪光的皮肤,

美和善行有了新的形式,

我闻到与自己不同的气味。

他们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我的影子,

他们都在哆嗦,失去了知觉。

 

“你如果歌唱,你的技艺需呈银白色,

对生长着的树给予怜悯。”

 

是啊,所有的树都铺成闪光的阶梯,

我的歌谣唱到天使,

她们穿着美丽的长裙,

眼神柔和,就坐在穷人身边,

月亮映照他们银色的汤匙。

 

然而我需要昏睡,我的眼睛睁得太久了,

进食过多动物的喉咙开始疼痛。

我的皮肤开始变黑,

我放下伪装,

真的变成一个女人,一个老年人,

我已被选中,清理我自己的遗物。

 

我唯一的成就是制造了梦,

在梦中天空随意变换色彩,

不需要力量也能站立。

我还制造了时间,

在日历牌中自由穿行,

有时来到另一面,分析命运的几种形式。

 

“你遗忘了瘦小的姐妹,

忘记了告诫,她正要睁开眼睛。”

 

啊,来不及了,她已经走出来,

已经张开眼睛,开始微笑,

我告诉她这是幻象,

我要她发誓不要显露口音,不能歌唱。

她就要伤心了,然而她会有自己的一天,

会飞走,会有自己新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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