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思想者说|阿舍:我不知道我是谁(9—12)

2016-05-11 阿舍 十月杂志

阿舍,维吾尔族,汉语写作。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现居银川,媒体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5届、第28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


《我不知道我是谁》,刊发于《十月》,2016年第3期

我  不  知  道  我  是  谁

文/阿舍

9

 

 

冬日的银川寒冷干燥,但是一九九四年的冬天我沉浸在崭新人生的暖洋中。

街道两旁的槐树在零下十七度的寒风中抖瑟,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脑门被严寒浸得隐隐作痛,脚趾则早已又僵又疼像被钳子狠狠夹住。但这些我都顾不上。我正赶往城南一家家具店,心中又激动又紧迫,一种要为自己承担和编织未来的骄傲让我全神贯注,足以将外部世界的一切干扰抛置身后。爱情把手中的拮据烧成了灰烬。我们的钱真是很少啊!但是我们花了半天时间,还是给我们仅有三十平米的婚房买到了满意的家具。

还有什么能够里里外外地吞没一个人呢?除了生活。凡俗的温暖与喧嚣刮起一阵龙卷风,一把将我从校园拽入它的笼中,那升上半空的弥天尘雾根本没有让我看清它的周围都有些什么人,什么事物,更不要说它内部的深浅与远近。而我大口吮吸着大风卷来的爱情浓香,成为一名报社记者的职业荣耀,以及人生初现的完整与幸运,几乎忘了曾被“你是谁”这件事困扰过。

日常的具象世界新颖庞杂,缺乏涉世经验的我像个热情的白痴,在一件件日常的事物之间往来奔跑:不能坐着看报纸让领导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要学会跟同事东拉西扯——新华街上的麻辣烫店哪个味道更好,毛线的含毛量以及一件毛衣得用多少毛线,那个名气最大的理发店剪一次头要多少钱;搂着他的腰一起去吃十字路口的刀削面,一定要加两勺油炸辣椒,然后计算怎么用剩下的二十块钱过完发薪前的最后一周;楼道里的小疯子一再把我的自行车扔下楼去,然后站在我的门口大声咒骂,我吓得不敢出门。她为什么老是骂我呢?也许她喜欢我的他,那么我就是她的情敌了;新刷的墙壁开始掉皮。功夫全白费。重新刷,要用砂纸把墙壁打干净。白墙灰像牛毛细雨,我们像从灰烬里爬出来的白灰鬼……我变成一块煤,被凡俗日常的生活刚刚点燃,一心要把自己燃着,燃成红润的火焰蓝色的火苗。

壮阔而具体的鸡毛蒜皮,我为它忘我地升温,但这仅仅是看似平常的表象。

那件事,“你是谁”——并没有放过我。它虽然被表象覆盖,虽然因此而退在了一个肉眼难见之处,却仍然发出连绵跫音。它从未不在。它只是蹲了下来,蹲在白昼的尽头,成为守在黄昏之后的夜晚,不动声色,却反复持久地以黑暗、静思、遥望、倾听以及梦境来拍击我的生命,以保证它肌体神经的生长,甚至悄然弥补着以往的空缺。它变换了以往——仅仅以语言和相貌——来辨识我的样式,以一种更无声、更有力,也更广阔的手段,一种完全渗入生活和生命的形式,由外而内地修造我。

时光的表面平淡无奇,都是一个普通人的当然和必然,至少我是这样。

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将我送进一个纯正的回族家庭。她使我与戈壁滩上那个——想与汉族人一样的——农场女孩区别开来,也使我与大学校园中那个——想与汉族人不一样的——中文系女生自此永别,她一开始就确信我是维吾尔人,毫不怀疑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仿佛我从来就是,仿佛他们信心百倍地早就在这里等着我。

一切都因为这种确信而有所不同。从此以后,我不能再纠缠于“是”与“不是”之间,从此我必须“是”。

这是母亲料想不到的。十年前的暑假,当她抬着一张汗津津的脸带着我奔波在尉犁县政府内外,当她看着我户籍民族一栏由“汉族”改为“维吾尔族”时,一定无法想到,正是这次改动,将我推进了她有意避开而我却再也不能置身事外的携带着民族与宗教元素的日常生活中。之前仅仅是一只民族的空壳,从此又加入一份宗教修养。我的母亲啊!在再三斟酌了她的无所意识之后,我反而由衷地感知到她与造物的冥冥相通。她从未刻意让我面对她力图回避的事物,反而使我越来越真切地遇上它们。

婚礼当天我就遇上了它们。尘世的婚姻不仅仅需要一张由当地政府颁发的结婚证,不只需要双方家族的允准与祝福,还需要神明——真主——的告诫、见证与赐福。不管后来有多少家庭并没有因为神明的参与而稳定和圆满,但就如同一个新生儿的诞生,一切生命的开端都带着神启。上午十点,作为新人的我和他,我们肩并肩坐在房屋中央的大床边,家族长辈在我们四周围成一圈。一切都安排妥当,我被告知坐在这里等待一个名为“尼卡哈”【3】的宗教仪式,并将成为这个仪式的中心。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坐下来我就开始担心,他教过我的“清真言”【4】我说得还不流利,我不了解仪式的要求和过程,连“尼卡哈”这几个音节都听得模模糊糊。院子里的热闹丝毫没有影响屋内的安静与郑重,但我的心虚吵吵嚷嚷,像打闹的孩童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我多么后悔没有为此而有所准备。我不曾对我的他强调过我的不懂,因为他从不介意我不懂,而家族长辈大概认为我一定自小谙熟于此。没等我一一记住围站在我周围的亲友长辈都是谁,门外已经传来一片轻捷又密集的脚步声,接着布帘一掀,一位头戴白帽银须微扬的慈祥老人由人引进。在门前停留的一瞬,老人笑盈盈看了一眼众人,而后径直走来,坐在我们身边。他就是众人一起等待的仪式的主持人——拜阿訇,也是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位阿訇。他肤色白皙,身材清瘦,面容慈爱,椭圆形玳瑁镜架之后,望着人的眼睛总是布满信任和喜悦,而一旦开口,每个字音都流动着循循善诱的亲切。拜阿訇由内而外符合一位宗教人士在我心目中的典范形象。也许那时我对人对物的认知还很肤浅,但他的形象与气质以直觉的方式在我心中幻化为“慈爱”的化身,从此无法替换。这便是之后二十年来,坊间一换再换的阿訇,一个比一个让我感到疏远陌生的原因。比起拜阿訇的慈祥面容,总有一种玻璃杯似的冰凉横亘在我和他们之间。拜阿訇给我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后来当我开始文学创作并触及宗教,他首先被我写进了小说。拜阿訇一口银川话,我依稀记得那天他穿了一套深色服装,在教引我们诵念“清真言”之前,他站了起来,像讲故事一样告诉大家,我是一个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姑娘,他是一个银川的回族小伙,两个人虽然民族不同,但都有一个相同的信仰,是真主让我们相遇而结成夫妻,从此我们两个要互相爱悦和体恤。之后,阿訇领着我们念了“清真言”,再之后,便是他诵念一段《古兰经》。整个过程,我小心又慎重,怯生生地跟着念,磕磕绊绊地学着做,当仪式结束时,总算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堂宗教课。

他们本来就确信我,这一次又有了拜阿訇的宣告,从此,我的身份无可置疑地确立在家族亲友心中,没有人问我“你们那里”是怎样过开斋节的,没有人在意我父亲不是回族或者穆斯林,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没有“经名”【5】或者“维吾尔族名字”,不管是疏忽或者有意疏忽,不管质疑有没有在他们心中升起过,他们都保持了一致的友好与缄默,而后宽容又坚定地确立了我的新身份——维吾尔族,穆斯林。

民族身份,从此不仅仅与语言有关,更牵扯了一层宗教的意义。这时的我,当然意识不到生命中这个新的成分,更无法了解这个新的添加所导致的生命变异。

我从不戴盖头,也不像维吾尔族姑娘一样系头巾,他们不问为什么,但在每一次宗教生活时,他们之中,一般是婆婆,会递过来一顶普通的白布帽子,后来随着帽子流行样式的改变,变成了各种颜色绣着丝线或者镶着蕾丝花边的薄纱帽;斋月到来前的“念夜”【6】,全家人一定是要到齐的,偶尔,厨房需要帮忙,不得不离开听经的座位,但如果到了接“都啊”【7】的时刻而无法分身,一向和缓的婆婆便会迅疾低唤一声——“接都啊”;生死婚嫁,儿女日常,婆婆关心和絮叨的都是这些。多数时间,说起某一位远邻或者近亲,她只称呼他们的经名。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仍然记不清楚家族中会有多少位经名为“穆萨”的男子,会有多少位女性经名唤作“阿依莎”。但她讲述他们时就如同我和她一样分得清他们的年龄、姓氏、性别和命运……他们真是把我认作降落他们内部的新生命,一经来到,便不言而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便顺理成章进入他们的文化与传统,绝不多言半字。没有一人打破这种缄默和认可,从始至终,至少我连一丝眼神都没有看到。确信,友好,宽豁,他们严谨守约,我因此必须一心一意沿着这条信任之河游向我的新身份。

日升月落,四时更替。在银川,由新一轮的亲人、朋友、同事、同道、泛泛之交及至陌生人构成了一个新的文化生态圈,缘于他们并不了解、也不在意过去的我,缘于民族语言问题在这个回族自治区的首府显现得并不是那么迫切,我作为“维吾尔族,穆斯林”的身份,便轻松并确凿地建立起来,自此再无人置疑。又因为无人置疑,我才得以不受内心自疑,安稳地成为这个拥有新身份之后的我。

但我并不认真,也不彻底,我仅仅做到了一些基本而肤浅的守规。

当阅读宗教典籍,会有一些心领神会的启悟,却从未如醉如痴热忱持久;民族身份是否直接意味着宗教身份?维吾尔人必须是穆斯林吗?回族人必须是穆斯林吗?亲人和朋友们都认为理所应当,但是我犹犹豫豫,既没有胆量否认,也拿不出识见辩解,只能暗自怀疑这些约定俗成是否意味着正确与理性,并且愈发意识到大众认知掺杂了过多的人为偏见;书中以及现实,不仅仅伊斯兰教,总有一些信众,拥有神秘的宗教体验。凭着尊重与好奇,我尝试了解并理解,但类似体验从未降临我,以致我因为无法求证而心灰意懒。就如同一个清醒的人无法重回梦境,不得不认为那都是虚妄之物;我的回族朋友里,有人会因旁人涂黑自己的信仰和同胞而哭泣,有人会因旁人妄言伊斯兰教而与多年挚友决裂,有人会像深爱自己的亲人和生命一样卫护自己的宗教,这些浓烈的情感无法在我心中凝聚,虽然我也会为旁人对穆斯林的诬言而感到不快;还有最常见的一些宗教疑问,譬如妇女如何向阿訇问候并致以敬意,譬如阿訇来家中诵经之后为什么不仔细为一众孩儿讲解这段经文的意涵,譬如独自礼拜时内心与举止的结合与对应,譬如当遭遇质疑和诽谤,教义如何指引,信众怎样应对……我总是没有持久的信心和热忱向身边的家人或者朋友提出疑问。时机总是被我以各种理由与疏懒一再推托。

造物一贯如此,每赋予生命一项新内容,便同时制造了她的充实与匮乏。新加入的宗教身份也出现了问题: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和责任心的缺席,无论我怎样身在其中,都因为最初的空缺而难以弥补。最关键的仍然是——感情,犹如水与鱼,彼此缺乏相依相生的亲密无间。被我一度想要弥补的语言也是如此。

这时候我稍许有些明白:血脉确如河流,尤其在我,她一边向前,一边流失,一边又被补充着。她一直不让我彻底中断,却也不使我具备回归的完整意志和契机,从而彻底地弥补她,完成她。即使到了今天,我仍然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她以这种方式修造我的神经和人生,以完全有别于我的亲人的方式,不断使我靠近她,又一再地使我后退到一个距离之外,仿佛“你是谁”带给我的生命印记不够重大也不够深刻,仿佛这样来回拖拽我才能使我铭刻不忘,才能让我在最后的选择到来时,再不犹疑,再不心虚。但是,那时候,她要把我变成“谁”呢?

 

 

10

 

 

一个天使降临了。是个早春的下午,四点半钟。我躺在手术台上,恍恍惚惚,麻药没有完全吞噬我的受体神经元。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西瓜,在被切开之前,一只手将我在龙头下淋了淋,而后用块湿答答的抹布,潦草地擦了两下。接着我掉了下去,像溺水的人栽进水底,突然离开了外面的世界。再恢复意识时,医生已经切开我的腹部,正从我的体内打捞他。而他仿佛一只吸盘,吸附在我的腹腔一侧,以至于医生的一只手像拔牙前测试牙根的力度一样在我腹内摇动他。晕眩变成了恐惧,我感到自己像一片晃动在波浪上的木板,眼前就是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一切如在梦中,幽暗,混沌,玄机重重。突然,他大哭着冲了出来,手舞足蹈,怒发冲冠。他嘹亮的哭声震颤了我的心肺,将正在麻药中沉浮的我一把淋醒。后来,护士把他交给了我们。他躺在我的怀里,眼睛都没睁开,就把他天使的微笑送给了我。他的笑那么突然,那么没有来由和神奇,仿佛经过那声惊天动地的哭声之后,他已经洞悉了这个世界,仿佛秘密的喜悦一阵阵地使他情不自禁。

我小心翼翼抱着他,看着他,听他的呼吸,观察他的皮肤,数他的头发,摸他的骨头,一边感叹生命——他的形成,他不多不少成为这个躺在我怀里的小人儿——神奇得等同于一个未知,一边想象他的未来——他喜欢的人和事物,他以哪种方式与世界相处,并由此显现自身——还为时过早因此也是未知。似乎能够确定的只有此刻——在我一路走来的变异途中,他是我这根链条上的一个新成员。但此时此刻我能为他确定什么呢?当他吸附在我的体内时,我不知道他吸纳了这根链条上的哪些元素,当他离开我,我也难知他在这条链条上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异。他动了起来,又踢又抓,似乎包着他的襁褓让他极不舒服,柔嫩的小下巴因为咧嘴大哭而变得又红又紫。他的哭声立刻在探视的亲友间搅起一阵喜悦的嘈杂,一时间,戴白帽子的奶奶、姨奶奶、二奶奶、舅奶奶、姑妈们忙叨叨走动起来,初春茸亮的阳光透过窗棂,她们朴素的身影就在光束间出出进进。我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看着她们起起坐坐,听着她们絮絮叨叨,突然间,心里像落下了一块石头:我的天使再也不用在身份的“是”与“不是”之间为难了。

那么,他是谁呢?他的血源和姓氏太确凿了!他还没有出生就已汇入一条清晰的血脉之河,皈依在代代续传的文化与传统里。他是圣人穆罕默德的后裔,是元代大将、回回政治家、云南王赛典赤·赡思丁的后代,是赛典赤·赡思丁长子纳速拉丁的后代,是元朝至元年间由陕西“弃秦移居西夏”的纳速拉丁的一支后裔,是经学者一字一句一地一址考证出的迁居在宁夏银川永宁县纳家户村中纳速拉丁后裔的纳姓族群里的一员。

经历过身份认同的烦恼,我绝不愿意我的天使再重复我的多重民族身份,再如我一般左右为难地拆分自己、确认自己。所以他的民族身份是确定的“回族”这两个字;所以在他出生四十天后的一个上午,阿訇便伏在他耳边为他取下经名“伊尔古白”;所以在他能够顺利说出一个句子之后,就有人教他诵念“清真言”;所以他五岁起就跟随爸爸一起上寺……一种浸润着呼吸、水土、日常以及精神约规的成长氛围,将回族的文化基因渐渐濡染于他的言语行止,他的眉梢与胃腹,或许还有他远未化冻的潜意识,让他一开始就游进一条清晰又确凿的传统之河。至于之后,未来他将游向何方,是否会跃入另一条看似绝不相干的河流,一切还都远未可知。

生命得由多少次确定才得以确立?而在此之前,不可避免的否定与犹疑正是确定的登梯。不管我所经历过的否定和徘徊是否丰富和充实了我,我都希望我的天使直接越过我的“谁也不是”,直接进入自己的“是”,直接在自己的“是”中确立和显现自己的存在。

 

 

11

 

 

又一个冬天来临,这时候我已经年过三十,面容生锈,内心开始拥堵,性情里总有一种为事物夹击的不安与急切,无论醒或者梦,都感到作为此时此刻的自己远远不够。这时期,一些奇怪的梦境开始重复出现。在梦里,我看见自己的十指如同春天的树干蠢蠢欲动,像是渴望伸出新的枝条,顶出新的叶芽;而另一些梦里,我对着一片阴影,总是想掏出喉咙、肺腑、大脑中窜动的声音、色彩以及电流,总是急于将它们捕获或者镂刻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否则无法安稳。

因为父亲病重,这个冬天尤其寒冷。受煎熬的不只我一人。父亲在恶疾中形销影散,疼痛使他哀号并且愤怒,但当疼痛过去,深凹在眼眶里的双眸则更加清澈明亮,由之迸出的生之渴望也更加强烈,全家人因此都无法与他长久对视。我目睹了死神的残忍,它以一种酷吏般的赏玩心态折磨一位木讷的老实人,直到它再也从他身上榨取不了任何快乐。

痛苦结束在冬天就要结束的一个寒夜。

临终前,父亲留下遗言:叶落归根,葬回湘西。

我护送父亲的骨灰往湘西走。雨从天亮前就下开了。火车驶出长沙车站,由东而西,将近中午,穿过雪峰山脉,进入武陵山区。这里是另一个世界,绿葱葱,湿淋淋,山峰弥望,云雾笼罩。父亲说他三十年前带我来过一次,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母亲没有教我学习维吾尔语,父亲干脆不说他生于斯长于此的荆楚旧地。他们似乎从不关心我应该成为什么,也不担心我会遇上什么,而由此带来的现实正如此时此刻:我根本不了解我将抵达的那个为山峦环绕的小山村,不认识那些和我有着一个姓氏的亲人们,也无从想象父亲念叨的“叶落归根”中“根”的体积与蕴藏。

火车在嘶鸣中撞开一座座山峦,我坐在车厢边凳上,呆望窗外,扑面而来又飞逝而去的重重山鬟,仿佛次第洞开的无穷门扉。这些门扉的后面都有些什么呢?

葬礼在半山腰上等着父亲的骨灰和我。

半里之外,我才在弯曲的山路上冒了个头,炮竹就在倚山而建的吊脚楼前炸响了。青白的烟气向上飘浮,升上屋后绿蒙蒙的山岗;黑漆漆的棺柩停在阴湿的堂屋正中央,一张与父亲几乎重合的脸出现在墙壁的阴影中;棺柩后面,一个瘦小苍老的女人眼泪汪汪,一边擤鼻涕,一边熟练地点燃纸钱;地理先生抱着罗盘和米袋爬上山坡,他要为父亲寻找入葬的风水宝地,他在蓬乱的草木间快速移动步伐,仿佛探知到了不宜惊动的神灵;停柩开始,道士为父亲作法念经,阎王经,水经,血盆经,一道不够,再来一道,一定要为父亲开通前往极乐世界的道路;我披麻戴孝。叮当呛啷,一道经完,孝子贤孙都相跟着绕老棺;叮当呛啷,又一道经完,跪下来磕头,孝子贤孙们一直跪到屋门外黑蒙蒙的雨幕中;夜里,来了唱丧堂歌的男人,他们坐着唱,围着老棺唱,有击敲,有领唱,有众合,有时悲戚,有时平淡,有时竟然惹起哄堂大笑;出殡清晨,人们静候良辰,突然间炮竹震响,道士猛摇铃铛发出急令,“八大金刚”腰腹一紧随即摆开弓步,一阵狭如针尖的静默之后,忽听“八大金刚”一道猛喝,棺柩轻轻一摆接着稳稳架起。

父亲被送走了……三天三夜,我又做回了父亲的女儿,一个湘西侗家人的后代,由情感而根脉,由血缘而容颜,由饮食而嗜趣,由眼前而记忆,枝枝蔓蔓,毫末锱铢,从未这么彻底和清晰。以至于许多年后,再回想当时,我几乎要将此认作父亲的一场计谋,尽管他根本不是一个会生计谋的人。

葬礼第一夜,凌晨一时,我从父亲灵前退到屋外。夜幕漆黑,湿漉漉贴在脸上,细雨一霎一霎,如潮水,一波又一波。黑暗混入雨中,变成浓黑的水,一缕接一缕,流过我的脑门,肩膀,双手,双腿,再往里渗。我以为自己要给黑浸透了,却不料眼睛愈发明亮起来,突然间如同洞穿了时光,重返当年的戈壁团场,成为十四岁的自己的旁观者。

还记得十四岁时,那张寄自湖南老家证明我的另一半差异性的“文件”吗?还记得父亲以一副出大事的表情说自己是侗族人时的语气吗?在母亲否决了父亲将我和妹妹的民族身份改为侗族的意愿之后,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我们再没有谈过这个问题。全家人都在漠视,都在假装这个问题不存在,因为它与我们的成长与未来毫无关系。父亲对此如何作想,我大致猜得到,无非是每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已经是这个样子,因此谁都无所谓是谁,因此从不强调自己是谁。还有他自己,他从来不是一个需要和善于强调自己的人。我的父亲啊!

可是我却感到了委屈,甚至小小的愤怒。夜风大了,细雨扑过来,像密密麻麻的针尖,时间稍长,脸就麻木了。我的脸从下火车就没有干过,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堂屋正对着山,云雨淹没了星光,漆黑中,我看见自己的脑神经活像通了电的钨丝,一瞬亮得刺眼,一瞬又变得猩红。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丝毫提示,我被父亲以他的死亡推进了另一半的血统与传统之中。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这些陌生的亲人,即使对我一无所知,也认为我是他们。他们为我安排好一切——披麻戴孝,磕头,绕棺,烧纸,守灵……他们不管我现在所属的民族所在的文化传统与他们有多么背离,不问我那里怎样迎生送死,也不嫌弃我心中的疑虑和言行的无知,一把将我整个纳入,而全部过程中,始终没有人主动引导和上前解释,仿佛我和他们一样深知和需要这一切,仿佛他们能够理解我的悲伤、怀念以及愧疚。漆黑的水不仅从头上流下来,又从山里往上升,先是脚,接着是肩膀,很快到了嘴,到了眼睛,终于没过头顶。这么多的水,亲情与血统的水,它淹没了我。

事实上,之前的方式一直与此类似。我被当作汉族女孩长大,后来被母亲确定为维吾尔族;大学里,我被视为“褪变者”,因为语言不通;后来我嫁人,我的回族亲人们以我的民族身份识别我,从此我被确认为穆斯林;现在是父亲的去世,我被推入虽已汉化却仍旧保有传统的侗族人的葬仪……三十余年,始终由他人的意志、言语、目光来确认我,始终没有我自己。三十余年,我得不停倒换自己,先是汉族,后来是维吾尔族,再是穆斯林,再是侗族。时而贴对联过春节,时而享受高考加分,时而念“清真言”接“都啊”,时而披麻戴孝烧纸听道士念血盆经。四川戏剧有“变脸”特技,网络搜索可得如下解释:“变脸”是揭示剧中人物内心思想感情的一种浪漫主义手法。相传“变脸”是古代人类面对凶猛的野兽,为了生存把自己的脸用不同的方式勾画出不同形态,以吓唬入侵的野兽。这是对艺术的解释,合理而浪漫,又因为赞叹了人在面对凶险时焕发出的英勇与智慧,所以,又散发着生命的悲壮与华彩。可是我的“变脸”全无这些,全是不得已地被扣上空壳,被贴上标签,全是在无知中被推向某处的仓皇应对,既无生存的危机,也无个人的自觉选择。所有的倒换,或者“变脸”,无非只是一场无意识的血缘大战。

假如我是一个心胸开豁、心思疏漏的人该多好,我就不会听见这一个又一个类似空壳的“身份标签”扣在我身上时发出的空洞回响,就不会在意自己在一个又一个民族和传统之间跳来跳去的尴尬。因为从未彻底与纯粹,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在各个舞台上,不停更换自己的脸,言行来回变换,身心重复分离。而我憎恨这种感觉,这种跳来跳去,始终没入他人和情势所需的被动感,让我看见一个狼狈,无知、无定的自我。

雨越下越大,渗进我的骨缝,黑暗越来越深,从我的眼睛往外流,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又一道经开始了。血盆经,解除血盆之痛苦。血盆之痛是谁的痛?母体的,婴儿的,还是血液自身的?我抹了把脸,转身进屋。

 

 

注释:

【3】尼卡哈:回族婚俗。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结婚”“婚姻”。回族男女双方结婚之日,要请阿訇举行念“尼卡哈”的仪式。阿訇念完经文后,当众要问新人是否愿意婚嫁,新人答完“愿意”后,阿訇撒雷喜枣。此一仪式,称“尼卡哈”。

【4】清真言:指“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主的使者”这句话。

【5】经名:回民在出生后的一个月内,除家里给起的学名外,还要请阿訇用阿拉伯语给婴儿取一个教名,其名字多为伊斯兰教圣人的名字。

【6】念夜:回族宗教仪式。回族苏菲派穆斯林每年在斋月前一个月的上半个月,即伊斯兰教历的八月一日到八月十五日晚,每家每户都要请阿訇到家中过尔麦里念经。

【7】都啊:阿拉伯文的音译,意为“祈祷”。


十月微店

《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

《十月》邮购电话:010-82028032,平邮免邮资,定价15元/册。

《十月》地址: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邮编:100120。

投稿信箱:shiyuetougao@sina.com

值守:李浩(QQ:513322520;微信:shige_198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