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桌了,马原亲自下厨炒的。六个人围坐在一起。马原突然说:“这儿有两个小说里的人物——李小花和姚吴。”他指的是《牛鬼蛇神》,大伙笑起来。窗外天色暗淡,马原在海口的家正对着琼州海峡,海风呜咽加上“通灵”之人,屋子里顿生奇异。
桌上全是大碗,马原喜欢每盘必放花椒。这是他走过西藏之后落下的习惯,“爱一切麻辣之物”。
李小花笑嘻嘻地坐在对面。她是马原的妻子,前七项全能运动员,身材高挑、言语轻柔。马原口中的“姚吴”,真名叫吴姚,细眼短发,行动利落如男生。
在《牛鬼蛇神》里,马原把徒弟吴姚的名字颠倒了一下。如此一来,李小花就是这部小说中唯一的真名了。
一开始马原就告诉了她,但李小花一点不激动。“我只是高兴。”她说,“马原和我在一起,还愿意再写小说。”
如今马原在云南南糯山买了30亩林地,预备在此造园,两人运了几百箱书过去。他的计划是在山上画画,写书,终老。
马原的小儿子马格四岁,有一双出奇清澈的大眼睛。他跳来跳去,一会耍刀一会耍枪。这顿饭吃得完全如同小说里的描述——“整个情景太像是一幅长长的画卷,徐徐展开。”其情“既清新又亲切”。
这一幕日常欢娱对于两人来说绝非易事。“先锋派”作家马原封笔了20年,其间还和死神的威胁擦肩而过。
奇怪的“男生”
李小花很少看马原的小说,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第一次相遇时,马原告诉她自己是老师。那是2007年夏天,李小花从海南省省队退役后,在售楼处找了一份工作。
作家马原喜欢看楼,这爱好如同他喜欢石头、陶瓷还有木头一样。一旦得闲,他就在全国各地到处看,以至于现在他拥有十几处家。
初次邂逅,李小花记得异常清楚:“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马原上来就问:“你孩子多大了啊?” 李小花回答自己还没结婚。
接着,李小花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大串玉石、手表之类,“叮叮咣咣的”。这在海南很少见,“一般男孩子都不戴这些。”当天晚上回去,马原手上的玉镯就断了。
几天后,李小花接到一个电话,来自马原的朋友。对方直言,马原很喜欢她:“你介意年龄吗?”李小花回答:“只要不比我小。”
此后,远在上海的马原给李小花邮去了自己的小说。奇怪的是,直到今天李小花都记不起书名,而且她也没读,“主要看了看封三的照片是不是他。”
一个星期之后,马原来了。他问:“你愿意去上海吗?”李小花回答说:“好。”
时间很短,李小花感觉“这个男生很奇怪”。 虽然马原比她大29岁,但她一点不介意。“你知道他送我什么礼物吗?”李小花用很诧异的口气回忆,“居然是一套衣服。”在海南的传统里,“男生从来不会给女生买衣服。”
此时,正值中元节。李小花把他带回了老家万年和乐镇。中元节是海南最大的节日,所有人都要给先辈烧纸钱。李小花的爸爸在镇上糊纸品为生。看到满屋子的纸品,马原觉得新鲜极了。
马原和乡亲语言不通。李小花家摆地摊的时候,他帮不上忙,就坐在那里乐呵呵地看着我们。
三天后,两人来到了上海。马原在同济大学教课,李小花每场必至。“我最喜欢听他的电影课。”
当时,马原总是布置学生们先看碟片,第二天在课堂上分解情节。李小花记得自己看了《女人香》、《暴风雨将至》,还有《窗外》。一开始,她不喜欢《女人香》,但经过马原讲解后,才顿悟原来不相干的情节是串在一起的。
她从那时才开始看马原的小说,《拉萨河》,还有《冈底斯诱惑》,“但不大懂。”马原告诉她,“这都是虚构的。”
2008年元宵节,李小花和马原登记结婚了。“我很传统,一定要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对一下。”马原很爽快地答应了。
但一场巨大的变故打乱了这对新人的生活。马原突然查出了肺癌。他找医生:“你告诉我结果,我什么都能承受。”说这话时,他心里想的却是:“很多事情还说不准呢。”
时隔五年之后,他解释说:“我不是觉得癌症准不准,而是能不能放倒我还不一定。”
医生让李小花劝他去做肺穿刺。回来的路上,马原哭了。他问李小花:“你怎么这么命苦,刚做新娘丈夫就得了重病。要不咱们离婚吧,就当这段婚姻关系不存在,你回海南还能嫁人。”
李小花说:“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三个月前,李小花的母亲刚刚去世。“如果我妈妈生重病,我就要和她脱离母女关系吗?”马原默然。
李小花说:“我们不仅要开开心心,而且还要有自己的孩子。”
几天后, 马原决定办理离院手续。当时他入住的上海肺科医院是全中国最好的胸腔治疗机构。所有人都力劝他不要放弃治疗,但马原彻底想通了,“我不想躺在医院被别人决定,进入倒计时。”
“癌和人是可以和平共处的。”他说,“其实不是癌要杀死人,而是人要杀死癌。”马原决定赌一个概率。
李小花复述这一段情节时,显然和马原出现了偏差。在她的记忆中,“我们没等肺穿刺结果出来就跑了。”所以到目前为止,她认为“马原都不知道到底是否是肺癌”。他拒绝再检查,就算前段时间被打,“也拒绝胸部拍片”。五年来,李小花也从来不问。马原没告诉她,自己早就知道了?
不过,李小花也没有告诉他——“我根本没有感觉到死亡,觉得没事。” 李小花从小就有第六感。“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有点认识。”还有一次,她感觉马原回海南了,结果果然如她所料。
“但有感觉的次数并不多。”李小花说,“我是一个不自信的人,怕人家认为我是知道结果才说的。”她便绝口不提。
每天都要和老婆谈恋爱
1987 年,《收获》第五期推出了“先锋作品专号”,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和洪峰等“先锋派五虎将”的作品都被收入其中。
多年后,这五人频频重聚。
当马原写完《牛鬼蛇神》后,余华说:“我们在80年代的时候,就读过一本书叫《流放者归来》,是讲海明威他们的。现在马原终于回来了。”
马原对于《牛鬼蛇神》十分偏爱:“对于我来说,属于恢复了写小说的能力。(这部)小说从价值上,超过我以前的任何一部。”
儿子马格出生后,马原和李小花就又买了一个屋子。“因为马原不可以听小孩子的哭声。”李小花知道,“一丝一毫都不行。”她在马原的小说《虚构》里看到过一个情节——一个人因为听不得女人哭闹声,最后上吊自杀了。
在李小花眼里,“马原的小说其实都是真的。”这次,李小花很仔细地看完《牛鬼蛇神》,“熟悉的人都知道,这里面全都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男主角大元的朋友李德胜在镇上靠做纸品为生,以前还给人剃头,这都是李小花爸爸的经历。“大元就是马原。”
“明明是真的,为什么写出来感觉就不一样了呢?”李小花问记者。
采访是分开完成的。马原一开始谈自己的文学观时自问自答过:“我一辈子信虚构,不关心是不是真的。但是我虚构的时候,却是基于事实的。”
“我在书里说了我不相信科学,我更相信事实。牛鬼蛇神才是书里的主角,它们是真实的存在。至于我老婆是否叫李小花,这重要吗?吴姚跟我十多年了,以往小说里都提到过,我觉得叫姚吴也行。”吴姚在一边笑。
其实,马原知道李小花有第六感。两个人从上海逃离回到海口后,他就开始了“平生以来最幸福的生活”。每天懒洋洋地享受蓝天白云大海。这期间他迷上了画画,每完成一幅马原就问妻子:“你直觉好,告诉我感觉如何?”
李小花是运动员,大专文凭是工作以后修来的。但马原觉得:“她简单直接,是通神的。”第一眼见到李小花,他就感觉“这个女孩非常舒服”。在他看来常识、哲学与人的学历没有关系。
马原相信神性是在去西藏以后,他在那里做了多年的记者。1990 年代初,马原带着只有一个摄像师的摄制组,跑了8个多月,采访了 120 多位大陆作家、出版人,拍成了纪录片《中国作家梦——许多种声音》。
“从小我们是在一个严格的无神论环境里长大的,相信人是由猴子变成的。忽然到了一个有神论的地方,人人都信神。你就会想难道他们都是傻子吗?然后一下子就明白了。”
现在,马原最信造物主。他全盘否定了达尔文,甚至认为霍金就是一个职业骗子。
“我没有一个具体的属灵,但是我信所有的充满设计感的存在,人类最了不起的画是达芬奇的画,拿刀尖剥离一点出来放在显微镜下看绝对是杂乱无章。如果我们把树叶或者蚂蚁拿去看,就是充满设计感的存在。”
“随便一粒沙子,晶体就充满了设计。人造最好的作品,也是无序的、杂乱无章的。比如从马原的画上剥离下来的碎片,和从王羲之书法上剥离下来的一样,人的造物就是很粗陋。”
这也大抵是马原飞了八次,最终决定要去南糯山定居的原因。“我喜欢那里的植物。在最初生病的时候,我觉得它们神奇极了。”他每天都要上山,体重回到了自己十八九岁时的水平。
谈起这五年,马原有点自得。“毕竟,我和真正意义上的专家持不同立场。但最后我赢了,至少这5年里癌症完全没有困扰我。”
有的人生病后,就换一个地方,找一个好水。马原认为这有道理:“身体里70%是水,3个月换一下水,我就好了。”
生病的5年也被他看成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的好朋友叮当说,“你有大劫了,李小花是你的天使,带你来渡这个劫难。”
马原说:“每天我都要和老婆谈恋爱,抱抱也好。”连小儿子马格都知道,“爸爸妈妈谈恋爱的时候,我要走开一小会。”
事实上,李小花认识马原6年来,已经搬了十几次家。长则一年,短则半年,不停在上海、海口、北京或者云南之间往返。马原在其间写小说、买房子、做策划,不亦乐乎。
李小花其实最喜欢海口,但“他真要去南糯山终老,我也就带孩子去”。
李小花唯一担心就是马格将来的学业。但马原向他保证“没事,有我在”。山上有马原的几个朋友,一个学国画的,一个是练书法的,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女生。马原决定开私塾。
马原认为新小说里“牛鬼蛇神才是真正的主角”。由于这个内容过于庞杂,他很难确定自己是否可以一次性完成,因而就植入了自己以前的几部小说,比如《零公里处》、《冈底斯诱惑》等等,“30 万字的小说,大约植入了 7 万。”
“这一部分,其实我也可以找莎士比亚或者卡夫卡去借。”他笑,“但我怕别人说是抄袭,最后我就把自己以前写的所有涉及鬼神的细节都植入了。”
但在李小花看来,这本书很简单,“就是送给我的。他写了海南,也写了我爸爸。要是什么时候写写我妈妈就好了。”作家韩东 20 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马原。马原在小说结尾时,用了韩东的一首诗。
马原如此写道——“那是韩东在二十多年前的旧作,似乎在写二十年后的我们。不过我要改两个字,妻子要改成老婆,这是我们家的习惯称谓。诗题也是上面的小标题《我们的朋友》。”
我的好老婆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朋友们会带来更多没见过面的朋友
我们的小屋连坐都坐不下
我的好老婆
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的朋友就会回来
他们很多人都是单身汉
他们不愿去另一个单身汉的狗窝
他们到我们家来
只因为我们是非常亲爱的两公婆
因为我们有一个漂亮儿子
他们要用胡子扎我们儿子的小脸
他们涌到厨房里
瞧年轻的主妇给他们烧鱼
他们和我没碰三杯就醉了
在鸡汤面前痛哭流涕
然后摇摇晃晃去找多年不见的女友
说是连夜就要成亲
得到的却是一个痛快的大嘴巴
我的好老婆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我们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面容
看到他们浑浊的眼泪
我们听到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就原谅了他们
几天前,格非到马原家做客时说:“现代人谁敢有把握说自己很幸福?那太奢侈了。不过,你们两个除外。”
(来源:外滩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