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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赵兰振:《夜长梦多》(选读)

2016-06-03 赵兰振 十月杂志

赵兰振,小说家,1964年生,河南郸城县人,著有长篇小说《夜长梦多》,现为十月文学院副院长。



一,南塘

 


 

南塘没让他等到天热,但也没马上就给他看看颜色,如果那样南塘就不是南塘了。一出了正月,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先是脾气暴躁的寒风和气了下来,哼哼啊啊像小孩子那样唱起了儿歌,也不再狂手狂脚随时都要抓你挠你一把;底下柳树就第一天绿了头冠,第二天就撒出荫影;被冬天折磨得差点儿枯萎死掉的麦苗全站了起来,纷纷吐出能浸洇进人脏腑的浓密新绿,又待了几夜,就开始了咔咔吧吧拔节;燕子飞来了,蝴蝶飞来了,绵绵无尽的春雨也跟着加劲儿来了……

那半月雨就没有住过点,紧一阵慢一阵,哩哩啦啦,村街上被人和家畜的脚搅出的泥糊涂深及腿肚子(村街成了一条泥河),从村子通往南塘的那条路堆满烂泥。在连阴雨的时节,村子里布满烂泥与牲畜粪便,群树和房屋拦住了天光,到处污秽阴暗;田野里却开阔而清爽,经了雨水洗浴,庄稼葱翠疏树苍绿,空气洁净而清新。身子滚烫的土窑被雨水浇淋着,丝丝缕缕冒出好长的白汽,像长满一身的白毛。天越来越长,夜就越来越短,再者还有“春眠不觉晓”,楼蜂的活动受限很大,他上村子里去取一次鸡不但要被满地烂泥坠得脚脖子酸痛,而且没回到窑上眼皮就打架,被瞌睡折磨得死去活来,所以对有些树枝上安卧的鸡来说淋雨确实是一种幸运。楼蜂要隔上三两天才进村一次,不到肉瘾发作无法忍耐,他是不会轻易出动的。

楼蜂也很少摸黑打毛衣,他好几次刚别了几针子就坐在床上进入梦乡。出事的那天南塘里的蛤蟆咯哇咯哇大叫了一整天,像是被一盘拧紧的发条折磨着,一刻也没停歇。那天楼蜂和项雨半后晌已经去了南塘,而平时不等到太阳落巢根本见不着他们的影子。两个人和另外两个白天值班的人钻在窑门洞里打了好几圈“升级”(扑克牌的一种玩法),都有点看不见扑克一角趴伏着的小小数影时才算罢手。牌终人散之后,楼蜂又回到他的小土屋别了大半团毛线的毛活。他给自己制订的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就早早地把毛活兜子放好了地方。这天晚上他没准备去村子里取鸡。他走出土屋,打算放放身体里的废水这就上床。雨一整天里都丝丝缕缕的,雨点儿细得洒到头上都能被头发梢亮晃晃挂住,可这会儿突然大了,砸在杨树叶上、南塘里的水面上,哗哗哗哗地响。楼蜂站在门外的雨地里,马上意识到不该走出门口,站在门槛里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既来之则安之,他就呼呼啦啦和雨水比赛着往水洼里倾注。他裤腰带没系好,漫不经心朝土窑看了一眼时,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就像被火烧着似的,猛地大叫:“项雨项雨……”接着他没有再进土屋,而是折身向项雨待着的窑门洞里冲去。

楼蜂又一次看到了无头鬼!要是这老兄和平时一样,仅仅是断个脖子伸个手,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因为它离楼蜂还有一段相当安全的距离,大胆的楼蜂根本就不可能把它当回事儿的。可这一次无头鬼变了模样:他坐在窑门洞上的窑体半腰,身子陡然膨大了十倍,光是脖子的断茬也有窑顶上的窑口那么粗。这一天是朔日,黑暗深沉又结实,像是一块块大石头严丝合缝垒砌而成,在这样的黑夜里,无头鬼浑身散发的蓝荧荧的辉光就更显得昭明,绚烂夺目又惊心动魄。楼蜂是愣了一刻后发出的那声能撕裂人肺腑的大叫,似乎不是他自已冲进窑门洞的,而是无头鬼的两条炫目的胳臂缓缓地抬起,向他伸来,接着轻轻一拢,他就像一只被老鹰翅膀围赶的鸡一样朝着窑门口狂奔。在楼蜂钻进窑门洞的刹那,轰隆一声,窑体坍塌了,那处砖砌的拱洞被灼热的窑土埋没,压实,就像从来也没有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发现窑体坍塌是在第二天早晨,来接班烧窑的人怎么也找不见应该很好找的那个拱洞了。雨水的大手拍实了松土又顺坡冲荡出无数的沟沟壑壑,看不出来一点坍塌的痕迹。两个披块塑料薄膜当雨衣的人围着光秃秃的大坟一般的土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确信是窑塌方了,——“楼蜂项雨这两个家伙呢?”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钻进钻出小土屋了好几回,里里外外寻找,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跑回村子,去楼蜂项雨家里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他们不可能再找着神出鬼没的两个胆子比天还大一些的小伙子了。

半拉村子里的大人孩娃踏着烂泥,几乎一个不漏地全聚在了南塘上。还好,半夜里雨已经住了点,这会儿雾气消散,一切都显得清清爽爽,等到人们一点一点扒开仍然灼热的窑土,小心翼翼地找到项雨楼蜂,那轮半个多月来就没有露过一次脸的太阳,已经像一枚会自已滚动的鸟蛋,在东天一堆窠草般的乌云上滴溜溜地旋转腾跃。

这窑砖已经开火五天,要不是出事,马上就可以截火了,所以整个窑上上下下都被旺火烧透;烧透的土覆裹着楼蜂项雨,比两个人对付鸡的炉膛热得更有深厚久远劲道十足。人们用棉手套蘸饱水,拨拉出土堆里的两个人时,两个人的身子已不能用手碰,一碰肉就从骨头上剥落,就像焖过头了的烧鸡。最后晾晾热气,用被子贴地裹撮着,才算把骨肉早已分离了的烧熟了的两个人收在了一块门板上抬走。

这座兴隆了将近半年的土窑从此偃旗息鼓,嘘水村的人此后无论穷到什么份儿上,也决不会再打烧窑致富的主意了。多少年后那座窑仍那么孤零零地站立着,站在旷野之上,南塘身边,像是一个忠诚的卫士,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人们听任风雨一点点剥蚀它,谁也不再去动它一个指头,甚至连窑里的那些砖块,也从没人去动过。后来有一天——这时候已是10年之后——村里整修街道,不知谁想到了这窑砖,于是赶集一样去了许多人,才敢将这窑封存了多少年的砖块搬出来。但那些落伍的砖块确实只能垫垫脚铺铺路了,它们做不成爬屋上墙的高攀美梦了,岁月早已把它们玩弄得半半拉拉,浮头的好些层都风化成了一堆红末末。即使半半拉拉,或是风化成了一堆碎末末,那股燎烧鸡毛的气息仍然萦绕不散。那股气息浸透了那些久经考验的革命红土,已经成了它的血,它的肉,它身体的一部分。

就是搬出这窑残砖时,人们发现窑里缝缝隙隙塞满白色的蛇蜕,就像出土的古代的白布作坊。人们断定这座土窑已经成了蛇窝,从那些比棉裤腿还要宽胖的蛇蜕推测,这还是窑大蛇,大得甚至超过想象。当时是暮春,是蛇们最活跃的节气,搬砖的人提着心吊着胆,一边干活一边做着随时逃跑的准备。但是只到窑肚子被疑疑惑惑地清空,人们也没有见着哪怕是一条手指头那么粗筷子那么长的小蛇。

 

 


 

二,王老师

 


 

王老师无愧于“老师”这个称号,她不但会看病,还会算命,还精通堪舆之术。最让嘘水村人信服的是她竟然算出了项风的大哥项雨30年前死于一场“火水之灾”,她还测出有“一只胳膊”在托举着正义家的宅子,而且还说宅主自己清楚这只胳膊的来历。不但正义清楚,嘘水村的人没有不清楚这条胳膊来历的,他们都听说过正义家淘井淘到了一条大楝树根,不用究讲也都明白那是哪一棵楝树的树根。当王老师坐在那张软床上轻描淡写说这些话时,挤挤捱捱在正义家堂屋里里外外的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又一次觉得自己的眼睛压根儿和自己是两码事,眼前的这个有点放肆又有点老成持重的老太婆或者说姑娘分明是真的但又不太像是真的。他们又一次疑疑惑惑。不再疑惑的是正义,当院子里哄哄乱乱漩涡着人群时,正义没有露面,他躲在他独居的那间西旁房里杜门不出。正义有点心惊胆战,他甩着自己的两只病手,恨死了坐在堂屋里的这个神魔鬼道看穿他底细的老太婆,可他又有点怕她,不敢真恨她。世上没有哪种事比想恨又不敢恨这种事更折磨人,正义明明恨得牙根儿发痒,却又强迫自己认为那不是源于仇恨而是发自刚刚入口正在品尝的美味。饱受这种痛苦折磨的不惟正义一人,嘘水村那些平素人五人六的人,一俟坐在王老师的面前,马上品尝到了“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的滋味。在这些被王老师洞穿内里败絮者当中,有一位是水拖车的遗孀,也就是翅膀的后母。

此时水拖车已经作古多年,他携带着他的关节炎、他对鱼类莫可名状的痴爱没入土地。但关节炎不是夺去水拖车在人世生存权的元凶,元凶是伴随关节炎而来的风湿性心脏病。据镇医院的医生说,水拖车患的是一种叫“二尖瓣关闭不全”的心脏病,“要是想多活几年,那就去北京换瓣膜吧,那玩艺儿是钛合金的,美国进口,换一个至少也得三万元人民币!”那是个年轻医生,他向已经衰老得走不动路的翅膀奶奶还有水拖车媳妇晃动着三根手指头,不是诚意指导治病捷径而分明是在揶揄取笑,因为他明知道这些填饱肚子都成问题的人不可能有能力去问津连他也所知了了的什么“人造心脏瓣膜”。也就是在水拖车病逝的第二年,翅膀奶奶,这位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间小茅屋里,声称不但要亲眼看见孙子媳妇还要亲手抱抱重孙子然后才肯去见阎王爷的令阎王爷见了也会顿生敬佩之情的最普通又是最伟大的刚烈女性,悄无声息地走完了她70几年艰难的人生之路。在春天的一个深夜她想永远留住对孙子未来的美好憧憬,于是毅然决然停止了呼吸。她死的时候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她最亲的人当时正在大学里读书,远离她足有2000多里。其实没有人能说清她确切的死亡时刻,只是正义觉得很久看不见她忙碌的蹒跚身影了,出于早年的一点感恩更出于要博取公众好感的需要(当时正竞选村民小组长)顺路去瞧瞧时,这才发现怎么也推不开了茅屋的柴扉;正义迟疑了片刻,但马上心领神会猛一轻松,他知道他已经实现了多少年来深藏不露的夙愿——这个成为他的一块心病、让他心虚了大半生的长辈终于归于沉默,彻底归于了沉默!他此后干什么事情都可以无拘无束了,再也不会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望风披靡,总担心那根拐杖不定时候地会朝自己掠来了。如释重负的正义没有急着再去推门,而是先扬起眉毛,缓缓地吐出心头积郁经年的那口长气。一种观念的改变是通过一代人的死亡来实现的。正义浑身舒泰。

水拖车过世的时候翅膀奶奶做主没让通知翅膀。她不想让孙子千里迢迢跑回来奔丧,“怕耽误他念书”,也不愿他用拮据的手头抚摸遥远的行程;再者翅膀奶奶坚持认为水拖车不配“父亲”这个名号,翅膀理所应当不给他送葬。为了节省开支,翅膀上了两年大学还没有回家一趟(既使享受半价优惠,他回家的单程火车票价仍高达12.5元;而从通铁路的省城到距离嘘水村最近的镇上还要转两次汽车,票价加一起为5.7元)。当时翅膀每个月能领到15元钱的助学金,吃喝用度消耗掉一半,他把从牙缝里硬抠出来的另一半寄给奶奶。翅膀单纯的头脑从没想过他的奶奶不识字,不认识只写着他父亲大名的汇款单(奶奶只有姓氏没有名字,翅膀只能在父亲的姓名后头缀上“交奶奶”三个字,他当时想即使他不缀上这三个字父亲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奶奶那双裹过的小脚也不可能挪到八里外的镇邮所取回他省吃简用积少成多的现金,这些钱理所当然源源不断流进了水拖车媳妇的腰包。当第二次收到汇款单时,水拖车媳妇已经摸准了日头,她会在特定的某几天里踅摸在村口静候乡邮员的到来。翅膀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不舍得坐一趟五分钱一张票的公共汽车,走累了路口渴得不行也舍不得喝二分钱一杯的白开水,份价高于一角五分钱的菜肴他从不问津;他只是每月准时去一趟邮局,把带去的一本书一页页揭开,唤出分头夹藏在书页间的一张张零碎钞票。直到奶奶过世,翅膀才中止他坚持了两年的这个习惯。大学校园历来充斥着歌声与青春,是滋生爱情的肥沃温床,但翅膀不再会染指爱情了,“爱情”这两个字眼是他的一大忌讳,他的青春在他还没来及捱到青春期的时候已经被先期降临的深刻疼痛埋葬。他从来没有朝周围像花蝴蝶一样翩翩起舞的女同学们多瞅过一眼,他像剔掉鸡眼一样地剔掉了心田里可能遗落下来的爱情种子。翅膀的全部情感都维系在了奶奶一个人身上。

“清官难断家务事”,截流翅膀孝敬奶奶的汇款的秘密深藏在一个人的肚子里,从来没有孵化成那怕是低微的声音震动过空气,甚至水拖车本人的耳膜也从未为这个秘密引发出的声波颤抖过一次。水拖车媳妇(她姓刘,按照嘘水村的规矩,我们称她“刘大姐”吧)为此得意过好长一阵,这笔意外的小财让她沾沾自喜,好几次她都独自笑出了声响。只到坐在王老师面前,王老师突然提及此事,她才大吃一惊,才明白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桩隐藏得极深的家务事到了此时才算有了明确的结断。

刘大姐现在已经老得用三条腿走路,站在她家的土院外头,经常能听见咯噔咯噔有节奏的缓慢声响——那是她在小院里来来回回活动腿脚;她患有老年性关节炎,医生告诉她膝盖不肿的时候要坚持锻练,否则两条腿就有可能变成她手里的拐杖那样的直棍,再也不能折弯。她的小院里非常寂静,除了她手里拐杖不连续的磕牙声外很少有其他响动。刘大姐和坟墓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已经体会到坟墓里深刻的寂寞滋味。水拖车甩开她独自走了,两个女儿也先后出嫁,而且转眼就像她当年初来嘘水村时那样——她们都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女儿们的家境并不殷实,得益于她多年的熏陶,家风也不厚道,所以她只有回到嘘水村的这个破落小院,而不能把女儿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来住。刘大姐认定她的关节炎根源于丈夫(其实关节炎并不传染),每当腿痛难忍,她就骂不绝口,将水拖车前八百年后八百年身世全都咒遍,接着又怨自己年轻无知一时眼瞎,踏进嘘水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据刘大姐后来说,那天她从床上爬起来刚洗完脸还没不及拾掇早饭,习武突然就跑进了院子,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他哼哼哈哈的,拽着我的衣襟就走,我也弄不懂他到底比划些啥子,走到街上碰上了人,才知道正义家来了神医……”与刘大姐的这些说法稍有出入的是,那天一整个早晨习武都没有离开家一步,一直和莲叶待在一起。莲叶对她这个门第最近的婶子不太感冒,嫌她总是喳喳聒聒的,又是个“瞎话篓子”,她牙齿和舌头罗织出来的事情十成八成压根儿就没有过踪影。但这次莲叶冤枉了刘大姐,因为刘大姐路遇的那个人也记忆犹新,当时清清楚楚看见了走在旁边的是习武。嘘水人弄不懂这个被他们一向愚弄忽略的小哑巴何时学会了分身术,就像他们大眼瞪小眼永远也弄不懂大楝树为何错季开花一样。

与给正义看手病的程序相同,待到堂屋里的人都规避出去,只剩了病人一个人坐在面前,王老师平静地盯紧刘大姐说:“你不但三条腿走路,你还是个‘三只手’!”“三只手”是小偷的别称,刘大姐的脑袋“嗡”一下大了,还没有哪个人胆敢当面鼓对面锣开门见山地这样羞辱她,依照惯例,她立马就要破口大骂,她的第一句话是“你血口喷人!”,与这句话相呼应的还有抢先一步伸出的胳臂,胳臂的末端是像憋得难受的枪口一样力图在最近距离直指对方鼻梁的稳准狠的食指。但这一应动作刘大姐都没有来及做,甚至没有骂出那句已窜到嘴边的针尖对麦芒的苛薄措词,王老师接下来的话语使她的习惯性的恶毒诅咒和总是出其不意的进攻动作一律胎死腹中。王老师说,“你当了两年‘三只手’,你偷了不该你花的钱;那可不是一般的钱,那是孝敬钱,只有被孝敬的人才能动它。所以你注定腿痛,所有的小偷都会跑得飞快,对小偷的最合适的惩罚就是让他的腿生毛病——你得的是腿病吧?”刘大姐平素时不时地还要耳聋一下,当听到不想听的话语时她总是装作听不见,故意跟人打岔,可这时她支棱着耳朵,没有漏掉王老师说出的每一个字。她开始噤声不语,开始竭力扩展两泡肥大的眼袋驮举着的粘结有一星半点白色眼屎的松松垮垮的眼睑。她艰难地蠕动嘴唇,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憋出几个字:“这么说你都知道了?”王老师目光烁烁的双眼盯紧她,没有认可也没有否定。“欠账还钱!”王老师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是还想轻轻松松走路,那就多多还债吧,多多给你欠债的人送钱花。”

王老师给刘大姐那些饱尝无端骚扰之苦的邻居们带来了无量福音,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刘大姐身上开始出现微妙变化,用某位众所周知不算太蹩脚的诗人的一句诗“到处莺歌燕舞,旧貌变新颜”来形容她纷纭的崭新变化真是恰如其分。她像是陡然换了个人,不再是那个蛮不讲理了一辈子因而人见人怕连走路碰上都想趔远点的泼皮妇女,而是时时处处和蔼可亲,不再把骂人当饭吃,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孝顺起来,既使不逢鬼节气(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才是鬼节)她也要隔一段时间就给死去的婆婆上坟(太阳真的从西天升起了?)。翅膀奶奶的坟上从此纸钱飞舞,尽管翅膀因为种种解不开的心结从没回过村,没到奶奶的坟前烧纸磕头祭奠尽孝,可那孤独的坟墓旁向来没少过一堆黑草丛般的纸烬。而只要翅膀奶奶的坟头不缺纸钱,刘大姐的关节就不会肿成“粗腰细南瓜”(她自己这样形容),她咯噔咯噔的拐杖不但敲响自家的小院,还能敲响村街,甚至在有些晴好天气里她都险些扔掉了拐杖,要到村外的田野里遛遛逛逛。这些病腿上的因果气象刘大姐从没给第二个人漏过一丝口风,和死去的丈夫水拖车相反的是,刘大姐能把一桩秘密安全地坚守进自己的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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