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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野:乡村和星空(诗集)

2016-06-15 蓝野 十月杂志

蓝野,原名徐现彬,1968年1月出生于山东莒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任职于《诗刊》社。曾获泰山文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等。


乡  村  和  星  空

蓝野/著

压水井

筹划了好久

父亲终于打下了村子里的第一口压水井

 

一米深的沙土层

再有两米半的黄粘土

又有一米半的沙页岩

几位堂兄,仅用一天就在大地上掏了一个窟窿。

泉水喷涌而出

随着简单的杠杆原理

哗哗地来到老楸树下的院子里

 

后来,周围的人家

都打了井,地下水退缩到深深的地下。

父亲选了一个大旱的春天

再次把井深深地打了下去

花岗岩的缝隙间,那清亮的泉水被压水井抽上来了

 

现在,大地深处

有一眼泉水

还响着父亲那坚硬、执拗的探询的回声


大客车轰响着开走了

15岁,第一次出门远行

冬日的凌晨

父亲在大客车旁流泪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大客车轰响着开走了

留下父亲站在冬天坚硬的沙土路上

捏紧他方正的鼻子,擤鼻涕。

从此,我一次次背叛故乡

 

——又一次次红着脸回来。

我只是为了寻找

那一次送行,父亲留在寒冷清晨的身影


唱片机

父亲从城里买回来一个唱片机

一个不土不洋,手摇加干电池的唱片机

 

音乐响起。父亲围着唱片机

转来转去

他总想弄明白

那美妙的声音是怎么弄到唱片里

又是怎样被放出来的

 

老唱片转着。

转着,转着,时光老去了

父亲知晓了大地的乐声

 

我也慢慢老了

时常耳鸣

在一阵阵轰鸣中

时而拥有万籁俱寂的宁静

 

天地间有多少生命的交响啊

变奏,回旋,慢慢地

在消亡,慢慢地成就了世间的万紫千红 


公 社

地主家的孩子,就得叫这个小名:公社

 

1975年,我们偷他家苦楝子树上的果子

捣烂成泥,掺进棉花丝条团起来

做成铁疙瘩一样结实的球,油亮亮的球

——油浆

 

我家带暗柜的楸木桌子

是五十年代分浮财时,从公社爷爷家扛回来的

母亲将它抹上一层暗红的新漆

 

过年了,仙逝的祖宗都要回家

在虚设的上席,端正地坐下。

只有公社家,没有摆下供桌

他蜷缩在土炕上,不知新年已至

不知地主家的儿媳妇、自己的娘亲已在腊月里过世

 

媳妇在婆婆死后,嚎哭得最为断肠

之后,被娘家人接走了。

这个辉煌的集体主义名词,蜷缩在土炕上

昏昏沉沉,不觉饥渴

 

我和妻子商议去看看他

关于带钱,带油粮

关于怎样让别人认为,我们不是出于可耻的怜悯

关于儿时玩伴的友谊,老去后是否需要认领

争吵了好久

后来,我们没有去 

 

地主家的孩子公社

小我两岁,新年后就47岁了

小时候,我用油浆敲他光光的脑袋

他总是抻着长长的脖子,伸过头来

等着油浆落到头上


星  空

乡村小学的复式班上

五年级的一个学生坐在我们一年级中间

他就是大头

脑袋大如箩筐,个子矮如木桶的大头

一着急,脸就红彤彤地着了火的大头

 

五年级的大头坐在我们一年级中间

坐着稳稳的老大交椅。

他有火柴,带我们去点荒草,放野火

他偷来西瓜,苹果,柿子

看着我们瓜分那些生涩的果实

 

五年级之后,大头去了生产队的牛栏做牛倌

据说接生过一只比自己身子还大的小牛

又去了后山做护青员

满山奔跑着撵走吃青草也吃庄稼的牲畜

 

突然失踪半个月的大头从水库里漂浮上来

脚上竟然决绝地捆绑了一块石头。

村庄是最容易忘记的,大头的传奇

也仅仅是他日过一只山羊

他在中学门外大声念着自己发明的英语

叽叽咕咕,女孩子们吓得绕道远去

 

十几年过去了,村里的老房子

翻新成高大明亮的新屋

只有大头的妈妈,还守着大头住过的小黑屋子

 

拜年时,我们吃惊地发现

黑黑的小屋子四壁,甚至山墙,房顶

被用粉笔画满了星星

月亮,太阳,银河系,还有模糊的云图

 

“都是大头画的。”我们站在小小的房子中间

眼前是繁星满天

是矮矮的少年大头的星光灿烂


乡村电影

先是男主角在北京开着

赚钱的公司,有了二奶

死驴撞南墙一样,回乡和女主角离婚。

女主角在村里坚强地养猪

种种困难之后,成了有钱的委员和代表。

话说,故事和传统戏一样没什么新意

二奶被车撞死了

男主角公司破产,流落街头

 

一个吕剧数字电影

剧情简单,三观腐朽

却对上了乡村的胃口

在村子里被一遍一遍地说起——

富贵就该要饭!

杏花就该委员!

那叫丽娜的二奶就该出事儿!

 

清晨,我在沉睡中醒来

听到鸟语花香的院子里

妈妈和她儿媳又将昨晚的电影讲了一遍

 

这个村子,这个电影

对人性的丰富壮阔不予理睬

将时代的波澜起伏看成因果故事

它们和妈妈的讲述一样

只对城市有着说不清的满满的恶意


石  头

父亲从自家园子里开出石头

一錾一锤,雕刻出一盘石磨

父亲一直骄傲地自夸:

这不是一盘籽粒儿留恋磨堂子的石磨。

那些粮食进入磨眼后,在磨盘的积压碾磨下

迅速地逃离那粉身碎骨之地

成为糊糊,成为煎饼或者豆腐

 

村子里最大的碾台

立于清代,几十根木头杠子当作轮子

将几方的整块石头,从百里外运来。

一位孕妇悄悄地,躲藏在门缝中的眼睛 

使巨石轰隆裂了一条细细的纹。

我曾经从碾台下摸出过一枚温暖的鸡蛋

之后,和小伙伴们,每天都去摸

在摸索中,我们慢慢长大了

却从没有再摸到一颗

 

单家林里,出土了一个石根

这意图镇住家族里私奔之风的法器

却被挖了出来。

巨大的男性生殖器,需要两个壮劳力才能抬得起来

但是三十岁未婚的大头却一个人扛着

满街走动

 

似乎一夜之间,石头遁行。

在这个村子里,我再也找不到它们了!

曾和老村一样命硬的石头

你们都去哪里了?

是潜入了地下,还是倒悬于天空?


山路弯弯

村子里的白族女人

来自遥远的云南

 

16岁,随光棍大周进村当天就圆了房。

孩子4岁时,男人死了

因为心脏病。改嫁给我的堂兄

这第二个男人没留下孩子就走了

在400里外的青岛,建筑工地上

那在建的楼突然倒塌……

 

我和一位白族女诗人聊起她来

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安静的捷运里。

女诗人穿着得体,举止优雅

正说着她的艺术理想。

她的同乡,远嫁山东的云南人正在这时打来电话

用比我还重的莒县口音抱怨——

乡亲的坟地修在了她家的田里

越堆越多,越堆越大

 

造化弄人,命运就是这样

将两个白族女人一个抛在了鲁东南的山沟里

一个安坐在现代列车上

 

通话那一刻,她正挑着土肥

在弯弯的山道上气喘吁吁地走着

扭着娇小的身子。

远远的路上,一定有人卷着舌头,窃窃私语——

看那个小个子的外乡人

屁股大得像草垛

奶子鼓得像坟包

命运暗得像灰尘


大石头乡

兽医站西边是卫生院

供销社东面是老党委。

我在木器厂门市部买了第一本连环画——

小灵通漫游未来

 

烟站没了,因为产业调整

粮所没了,因为不再统购

邮局没了,因为撤乡并镇……

快递公司一家又一家开了张

因为山村就是地球村

 

开火化车的老单瘸了腿

上访回来就在街头晒瞌睡。

河边的两块阴阳石被炸掉过几次

却还在生长,还以凸凹的模样昭示万物有灵

 

我在小霞理发馆被叫做老徐

乌黑坚硬的头发现在灰白稀疏。

南面是梁甫山,海拔仅有500米

我们认定这就是大山了

认定这就是李白杜甫看见的梁甫

 

北面是北山水库

大石头人民公社26个大队的突击队铁娘子队用小推车修起来的大水库

被做通讯铁塔发家的厉铁匠

围在了他的小园子里

作为风景,镶嵌了花岗石边儿的水库变得那么局促

(铁娘子队里的三表姐住过我家,她讨要过我的演草纸揉搓啊揉搓)

 

老联中在屠宰站的院子里

水塔还在,小时候觉得它和山一样高

现在,抬高了的柏油路已经和水塔的顶子平着了

我和王家老二在水塔下玩过羽毛球乒乓球篮球足球

少年光阴就那样被当作球踢走了

 

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是信用社的青菜地

青菜地前是雨季发着滔天洪水、旱季河床干巴巴的大石头河。

水库后面的山上,有着祖先的坟场

山下村巷中,祖先的魂儿溜回来,悄悄游荡


村子里总有人走失

小潍县随锯锅盆的炉匠走村串乡没有回来

每年春节,五更分二年的那一刻

炉匠爷爷都会在村子中央,抡起一件小潍县的上衣

作法,召唤衣服的主人回乡。

大潍县的儿子背起包就走了

据说一步一步走到西藏

有人却在深圳的健身房里遇上了他

据说,小伙子结实又帅气 

 

村子里总有人走失

德远的儿子在青岛的一汪池水里溺亡

这靠近大海的水池,却是那么狭小而肮脏。

徐姓二嫚跟着高姓远亲表哥去了东北

这是40年前的事情了

昨天她一个人,从那条已经废弃多年的沙土路

翻山越岭走回家来,哑巴一样

将40年的时光放在了肚子里……

 

村子里总有人走失

我回来了,恍惚中不知自己是在哪里

我离开它,也想不明白到底要去何方。

 

这一个走失的人,在世界的迷雾中

怀抱着一个小村清晰的图像

 

每个县城都有一个跳舞的疯子

 

每个县城都有一个音像店

藏得下天地间所有的声响

 

每个县城都有一个跳舞的疯子

跳出了尘世中全部的舞蹈

 

每个县城都有一口大锅

烧煮着全天下要喝的汤

 

每个县城都有一个报摊

经历过从铅印走向激光照排的九十年代

 

每个县城都有一条没有命名的街道

里面住着一月二月三月,十二个月

 

每个县城都有一个城门

当其它的门被时间摧毁

 

每个县城都有一个我

在节庆中熙攘的人流里孤独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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