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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散文|赵兰振:葡萄树

2016-06-21 赵兰振 十月杂志

最初萌发种葡萄的想法,是在二三年级的时候,也就是十岁左右吧。从一本笔记本的插页中(当时流行在笔记本中插几张印制粗糙的画页,来点缀整齐划一的苍白),我发现了一株葡萄树,是一幅写意的国画,不但有一串串灿灿发亮的葡萄,而且还枝茂叶盛的,叫人忍不住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不光是舌头,我舌头的想像力生就的不是太发达,我想的是能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待在这样的一株葡萄树下,看着那些密密实实的叶片映着月亮熠熠泛光,听着叶片间清风低低诉说,——当然,方便的时候,不妨摘一颗滴滴溜溜碰鼻子蹭眼睛的夜葡萄,让沁人肺腑的酸酸甜甜悄悄在舌头上化开……

 

但并没有像想像中的葡萄那么稠密的种葡萄的机会给我,出学校门进学校门,一耽搁十几年也就过去了,等到终于有了一方自己的小院,蓦然一惊,那最初萌动的种葡萄的想法才又得以茁壮成长,和这个想法一同长起来的还有我的儿子——这时候我已经成家立业,我的妻子成为我的妻子也已有好几年了。

 

小院不大,也就是二十几平米吧,但对于一两棵葡萄树来说,这已算颇为奢侈了。那年春天我在院角挖了一个坑,坑底均匀地铺上麻油饼粕——据说这是葡萄树最爱吃的食品,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株从市场上买回来的葡萄树栽了进去。葡萄的生命力极其强健,根本用不着我对它特别关照,只要不是太干渴,它落地生根,马上就蓬蓬勃勃生长开来。初开始那像是半枯了的枝条上的嫩芽艰难地拱出来,看上去又瘦又小,可怜巴巴的,像一粒粒秕黄豆,真想不到几天之后,仅仅是几天之后,它就疯狂地长起来。说出来可能有点儿让人不太相信,葡萄的嫩枝可以在一夜之间蹿出一米多远,你要是在深夜里站在近前,你几乎能感觉到那枝条像一只手臂在你的身子上抚摸,不,是静悄悄地爬行,一两个时辰的工夫,说不定柔软的叶须就能缠绕住你的头发

 

在那年春天,绿色的葡萄藤每时每刻都牵着我的心。我一大清早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问侯葡萄树,看比昨晚又多了几片叶,芽尖上有没有果蕾。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小圆疙瘩果蕾冒出来,我知道一疙瘩果蕾就是一串沉甸甸的葡萄,而且似乎是——结了葡萄串才算是葡萄树,否则充其量不过是一株名唤葡萄树的藤类而已。那棵葡萄树没有辜负我的厚望,不但初具规模了一架葡萄藤,还确确实实结了几串葡萄。这已经很不错,当年移栽的葡萄能结果的极少。只是结的果实没有像卖给我树的那个人说的那样又大又甜比乒乓球小不了多少,而是又小又酸,根本不能进嘴——那不是优良品种“巨峰”,而是一种做酒用的葡萄。我有点不服气,想着毕恭毕敬伺侯了大半年,盼望了大半年,再酸我也要品尝品尝。我只吃了一颗,大牙就给酸倒了,好几天我都咧着嘴,吃饭的时候上下牙齿不能对头。酸倒了牙我也没有后悔,再酸那也是我亲手种的葡萄树上结出来的,是我劳动的果实。

 

第二年我物色到了一株好品种葡萄,但植株细挑挑的,实在是太小了,看那个病弱模样,三年两年也别想品尝到它结出的葡萄。能不能偷梁换柱,把它嫁接到那株酸葡萄上头?假如可以,那不是两全其美吗……我没有学过园艺学,对嫁接一窍不通,但我确信有一些规则是世上通用的。我将小树苗栽在了大树跟前,一俟它发芽成活,马上用小刀将两株树的树干刮破一小截,拿绳子紧紧地把对好的伤处缠在一起。我还天天掰掉大树身上层出不穷的嫩芽,逼着大树把憋足的汁液流淌进小树的体内(当然,为了提醒大树不忘记生长,还得给它留下一处枝芽,只是别让它忘乎所以长开罢了)。正像我希望的那样,小树一天比一天茂盛,叶片越来越厚实,越来绿意越浓。我真想解开绳子,看究竟两棵树长没长在一起,但我知道这想法非常危险,一次一次我都克制住了自己。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大树伤处鼓凸出的疤痕组织,解开了绳子一摇,两株树真的愈合成了一体。

 

两株树真的愈合成了一体!但我还想让它赶紧成为想像中的模样,让它快马加鞭地长大。实际上事先我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嫁接的时候我让大树弯了一下腰身——这样做的巨大好处此时显现了出来,我稍做了点手脚,于是新藤没费吹灰之力就一逗头爬到了去年搭好的架上,老树的藤干理所当然就成了它的藤干。我做的手脚说起来再简单不过,就是先剪去支离八叉的去年的枝条,再用小刀一天比一天深地割斫刚栽的那棵小葡萄的身子,直至离断,让老藤能站直,能把日新月异的幼枝高高举起。

 

只要你捧出一片真心,你总能得到善意的回报。新葡萄生长得很卖力,一天一个样,清早我看望它的时候,它探出的茁壮的枝梢在微风中向我摇摆,有时还会竭力靠近我,像狗舌头一样地舐舔我,和我亲昵。在夏天还没有来到的时候,它已经殷勤地在我们的小小院落里布下了浓浓一方荫凉,而且——而且在夏天里葡萄早已上市之后,我们的葡萄树竟又结出了葡萄!这些错季的“二茬葡萄”在秋风中熟透,果不其然,一粒粒真像乒乓球那么大,甜得像蜜。我摘下一串称称,足足有一斤多重。

 

我的这株葡萄树使我在第二年就成了一个葡萄种植专家(我自觉不比任何冠以“专家”头衔的人逊色),我知道果穗是在新枝条的第二和第五片叶根抽生,当长出十片叶子时,就要果决地掐去梢头,以保证果穗营养供给;我知道葡萄最喜欢用蓝矾和石灰配制的“波尔多液”洗澡,假如幼小的果穗蘸一下这种神奇的液体后用旧报纸做成的纸袋包裹起来,那好,小小的果穗知恩图报,最后能膨大一百倍以上;我还知道有一种叫“白蠖”的钻心虫,专门寻找当年生的新枝条打洞,对付它的最佳办法是用尖利的钢针沿着被它拱空的枝条“针灸”……每年的春天来临之际,我夜夜都睡不着觉——这时候,前一年修剪过的葡萄枝条开始疼痛,开始痛哭,静夜里到处都是泪水滴落的声响。尽管知道这是很正常的,是所谓的“生长伤流期”,但葡萄树的哭泣仍然让我的双眼涨潮,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会拿出一只玻璃杯,短短的几天,一枝伤口竟能流出满满一杯泪水……

 

这株葡萄树让我年年都能温习儿时的梦想,不止一次,我站在月光里的葡萄架下,让一串串熠熠闪光的葡萄碰痛记忆。而最令我心醉的,仍是在春天的清晨,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给葡萄整枝——密密匝匝的碧绿叶片簇拥着你,对着你招手,对着你微笑,对着你悄声细语……千姿百态的,像少女一样散发出青春和露水的芳香,连蜜蜂都顾不上隰干露湿的翅膀,嗡嗡低唱着飞来,留连不去。

 

这处小院仅仅是我的一处人生驿站,几年后我就搬离了。有时真想回头去看看,但但为了那株葡萄树也值得去看看——事实上生活总不那么浪漫,一件司空见惯的琐屑小事就能打碎我的这个美好念头。我必竟离当初的那处小院太远太远了,现实不允许我为了一株葡萄树就随便动身去千里之外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的小小院落、我的葡萄树是否安在。我的“名人欲”不是太强,我喜欢平平常常活着,喜欢诸如种葡萄之类的没大出息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想让自己成为众多目光之矢的标的;但为了我的那株葡萄树,我真祈愿不小心能出出大名,那样我的葡萄树就可以放放心心茂茂盛盛生长了,我的名气越大它的生命可能就越长,因为大凡名人都要“故居”一番,我亲眼见过那些故居里的草木历经风雨却安然无恙,一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自得模样,让我替我心爱的葡萄树好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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