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短篇小说|哲贵:酒
酒
——信河街市井人物传之一
文/哲贵
瓯江源自龙泉,蜿蜒八百余里,流经处州、青田等地,抵达信河街。再往下便是东海龙王敖广的地盘了。 信河街地稀人稠,这里的人各自怀揣一身手艺,肩挑手提,穿州过府,为的是讨一口饭吃。 有人统计,这里手艺人有一百八十多种:制笔客、磨刀客、补锅客、阉猪客、风水先生、剃头老司、弹棉郎、修鞋匠、拳头师傅、道士、和尚、斋公、圆木老司、雕花老司、泥水匠、漆匠等等等等。 信河街有七十二条半巷,其中有一条
26 36391 26 9553 0 0 4859 0 0:00:07 0:00:01 0:00:06 4859叫甜井巷。这条巷有一口井,井水不甜,做出来的酒却比别处香。甜井巷出白酒,最有名的叫老酒汗。 信河街喝酒的人都知道,伍一舟做的老酒汗天下无双。 伍一舟的父亲叫伍十杖。伍十杖不做酒,他做酒曲,做好挑到瓯江上游青田叫卖。伍十杖可以坐帆船去青田,也可以坐竹筏去,坐帆船和竹筏要花钱,伍十杖多么希望拥有一艘帆船或者一排竹筏啊,这样,他的肩头和双腿就不用那么酸肿了。可是,伍十杖卖了一辈子酒曲,都没有买成帆船或者竹筏。还好,老婆杜小柳给他生了个儿子,伍十杖读过两年私塾,断文识字,他拍了一下儿子粉嫩的屁股说,他妈的,就叫伍一舟吧。 伍十杖每次到青田,白天挑着酒曲走街串巷叫卖,夜里到一个叫卢自梅的女人家里落脚。 每晚回来,卢自梅早早把酒备好,还有他喜欢的下酒菜:猪耳朵和花生米。伍十杖一喝就是一个晚上,停不下来,即使大水冲进家里也不能让他放下酒杯。他平时喜欢哼唱瓯剧,“江心寺前盟誓尤在,要江心樟抱古榕不离分”。喝了酒后,伍十杖不唱了,也不说话,只是咧着嘴,无声地笑。酒喝得越多,嘴巴咧得越大。伍十杖越喝越慢,其实是睡着了,如果有人叫他,或者听见老鼠爬过,眼皮弹开,举起酒杯。没人叫,或者没有动静,他闭着眼睛,身体左右缓慢晃动二十下,接着换前后晃动,不多不少,也是二十下,眼皮弹开,继续举杯。 第二天早上去卖酒曲,挑着担子晃来晃去,好像随时会摔倒,却总是不摔倒。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迷糊,算账却一点不会错。 卢自梅女儿十一岁那一年,老公夏舱回来了。 伍十杖还在这里落脚。 伍十杖白天出去卖酒曲,夜里夏舱陪他喝酒。伍十杖卖了三天,夏舱陪他喝了三夜。夏舱告诉伍十杖,他在意大利站稳脚跟了,这次回来接卢自梅她们。伍十杖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这几年辛苦卢自梅了,应该让她出去享享福。夏舱说,是啊是啊,没有你的接济,卢自梅她们这几年不知能不能熬得过来。伍十杖说,我来了尽给卢自梅添麻烦。 第四天凌晨,伍十杖喝完酒,挑着担子离开了青田。 这天凌晨从青田出来后,伍十杖并没有回家,三天后,渔夫吕有敬从瓯江捞上一具尸体。吕有敬住在蛟翔巷,认识做酒曲的伍十杖,把他送回家。 杜小柳看着直挺挺躺在门板上的伍十杖,叹了口气,平静地说:“谁叫你喝那么多酒呢,我说过,你总有一天会死在酒上的,你不信。” 过了一会儿,杜小柳又说:“你狠心撇下我,可我不能狠心撇下伍一舟,他才十一岁呀,我一走,这个家就灭了。” 从那以后,杜小柳接过伍十杖的班,做起了酒曲,做完之后,挑到青田卖。 伍一舟十八岁那一年,杜小柳让他挑酒曲去青田卖,她对伍一舟说:“儿子,从今天起,所有的路要你自己走。” 伍一舟说:“我能走,我能跳,我还能飞呢。” 杜小柳说:“我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给你娶一房老婆。” 伍一舟说:“你放心,老婆我自己会娶。” 杜小柳说:“记住我的话,什么都可以碰,酒不能碰。” 伍一舟说:“我记住了,我爸就是喝醉酒后掉瓯江淹死的。” 杜小柳说:“记住就好,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三天后,伍一舟从青田回来,杜小柳穿着整齐寿衣,笔直躺在床上,身体像冬天的冰块。伍一舟在杜小柳床前枯坐了半个钟头,起身去街上打了两斤白酒。回来后,当着杜小柳的面,一口一口地喝。开始只有他的喝酒声,半斤下去,喘气声粗起来。一斤下去,伍一舟从站变成坐。开始只是用鼻子哼哼,哼着哼着,换成嘴巴哼。一斤半下去,身子已半靠在墙壁上,嘴巴吟唱着戏文调子,没有词。两斤喝光后,他已直挺挺躺在地上,吟唱声音越来越高,这时,调子还是那个调子,词却有了。 伍一舟开句唱道:“哎呀,世间做人千般苦,我比黄连苦三分。” 这是一个过门,接下来是:“混沌初开盘古天,一治一乱不一王,哎呀,小生姓伍名一舟,信河街人氏。十一岁那年父亲溺亡,母亲将我拉扯大。一十八岁我初长成,回头正想报母恩。出门在外想母亲,母亲却狠心抛下儿。哎呀,天下苦命的人千千万,哪个比我苦一分?哎呀,天呀天……” 调子是现成的,词是新编的。他想到哪里唱到哪里。伍一舟整整唱了一个晚上,天亮时沉沉睡去。 从那以后,伍一舟正式继承起伍十杖衣钵。 伍一舟每月去一趟青田,落脚在一个潘姓人家,早出晚归,离开时付账。 潘家有一个女儿,名金花,比伍一舟小两岁。潘金花大眼睛厚嘴唇,唇红齿白,身板宽阔,走路有风,一条辫子又黑又粗,看人眼睛一闪一闪。 伍一舟在潘家住了三年,潘家觉得他勤劳朴实,想把潘金花许给他。 潘家找了媒人,让媒人跟伍一舟说。伍一舟对媒人说,我没父没母,付不起聘礼。潘家倒是大方,他们说看中的是伍一舟这个人,聘礼也不要了,白送女儿给他,只要他对女儿好就行。 伍一舟白得一个老婆。洞房当晚,他用绳子将潘金花像捆蝤蠓一样捆个结实,用竹鞭子抽她屁股,抽得潘金花杀猪一样哇哇大叫,直到求饶为止。 婚后第三天,有人笑嘻嘻跑来告诉潘金花,伍一舟喝醉了,躺在甜井旁唱“唐诗”。潘金花以为那人拿她这个新娘开玩笑,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进耳朵,她听出那是伍一舟的声音,调子却很陌生。 潘金花前去看个究竟。她还没到甜井,看见甜井边围着一群人,人群里传出伍一舟的声音,潘金花现在听真切了,不是伍一舟是谁?她透过人群的腿缝看过去,伍一舟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有人看见她过来,哦哦起哄。有人对伍一舟说,你老婆潘金花来了。伍一舟的声音被刀切断一样,一骨碌爬起来,拨开人群就跑,一会儿就没了影。那天晚上,伍一舟没回家。潘金花担心他掉进瓯江里淹死,她去瓯江边找,没有伍一舟的踪迹。 第二天早上,潘金花在家门口发现熟睡的伍一舟,叫醒他,问他昨天的事,居然一点不记得了,不但不记得,又把潘金花捆绑起来,用竹鞭狠狠抽了一顿屁股,抽得潘金花叫哑了嗓子,流干了眼泪。 潘金花发现,伍一舟每喝必醉,谁也拉不住,一醉就唱“唐诗”。所谓“唐诗”就是他的故事,从他父亲伍十杖唱起,唱到母亲杜小柳,再唱他自己,最后唱到潘金花身上。潘金花没想到伍一舟口才那么好,一句接一句,都挺押韵的。酒醉的伍一舟仿佛邪魔附体,可以躺在地上唱一整个晚上,没有人拦得住他,谁拦他打谁。酒醉后,伍一舟力气比平时大好几倍,下手重,他打过两个人,一个肋骨断了三根,一个右手脱臼。再没人敢跟他动手了,大人小孩远远地围观他。倒也相安无事。 酒醉当晚,潘金花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却见不到他的人。第二天一早,必定能在门外发现熟睡的伍一舟。潘金花叫醒他,他反问潘金花,我怎么在这里?潘金花如果说他喝醉酒,肯定又会被捆绑起来用竹鞭抽屁股。 与潘金花成婚后,伍一舟开始做老酒汗,没人知道他做酒技术从哪里学来,他也不说。他做的老酒汗跟别人不一样,色香味都不同。别人做出的老酒汗看上去像泉水,白,透明,倒进杯里有酒花冒上来;伍一舟做的老酒汗颜色微黄,倒进杯里,杯底升上一股水雾。别人的老酒汗微微有米饭烧焦的香味;伍一舟的老酒汗闻着有一股鱼腌臭,入口后却是鲜甜满嘴。别人的老酒汗入口后,酒气往天灵盖冲,头发要竖起来;伍一舟的老酒汗入口,酒气乱闯,全身上下兵荒马乱。还有一点,别人家做出来的老酒汗最高六十四度,伍一舟可以做到六十五度。 政府成立江心屿国营酒厂后,将甜井巷做酒曲和酒的人统统招纳进去,伍一舟摇身一变,成了工人。 伍一舟当上工人后,偷偷在家里做老酒汗,不是为了拿出去卖,而是给自己喝。酒厂也做老酒汗,可他只喝自己做的老酒汗。潘金花劝他别做,如果让人知道要抓去坐牢。伍一舟说,你不说我不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潘金花说,我可以保证不说出去,你能保证吗?伍一舟说,我能保证。潘金花又问,如果你喝醉能保证不唱“唐诗”吗?伍一舟愣了一下。 潘金花问他不喝行不行?不吃饭会饿死,不喝酒不会被酒虫咬死。伍一舟很肯定地说不行。潘金花问他为什么不行?伍一舟说他也不知道,只是想喝酒,想唱“唐诗”,喝过唱过,身体和灵魂就轻松了。如果不喝不唱,身体越来越重,灵魂出窍,生不如死。 潘金花不再问了,她突然发现,一点也不了解这个跟自己睡在一个被窝的男人,不了解他的身体,更不了解他的灵魂。 伍一舟对自己没有把握,喝醉酒前让潘金花将他用绳子捆绑起来,最后用布条将他的嘴巴封起来。这倒符合潘金花心意,她每一次将伍一舟捆绑起来后,就拿竹鞭抽他屁股,伍一舟以前抽她有多狠,她加倍偿还。伍一舟被抽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可他嘴巴被封,只能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潘金花心里不由生出一阵阵快意,甚至有一种尿裤子的感觉。 伍一舟的腿脚被捆绑住了,嘴巴也被封住了,可是,他和潘金花都忽略了一点,酒气是绑不住封不住的。整个甜井巷的邻居都知道伍一舟在家做私酒。当工商和公安的人冲进他们家时,伍一舟和潘金花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伍一舟唯一知道的是,这个时候,潘金花刚刚怀上孩子,反应很厉害,吃什么都吐。 伍一舟在信河街看守所关了三个月后,被押解到青海劳改。 劳改农场领导知道伍一舟会做老酒汗,决定给他悔过自新机会。这本来是一个美差,不用像其他劳改犯一样做苦力,做出酒后,他也可以喝一点,谁会阻止做酒老司尝一尝自己做出来的酒呢?可是,伍一舟对劳改农场的领导说,我是因为做酒才被劳改的,说明我做酒是犯法的,既然犯法,我不能做。劳改农场领导说,你做酒被劳改,因为你做的是私酒,拿出去卖,是投机倒把,是犯罪。在这里做酒不一样,是任务,光荣的任务。伍一舟说,我做给自己喝,没有拿出去卖。劳改农场领导说,你做给自己喝也是犯罪,谁批准你做酒喝了?伍一舟说,没有人批准,我做酒自己喝干什么要别人批准?劳改农场领导说,没有批准就是犯罪,就是要来我这里劳改。伍一舟说,你一定要我做老酒汗也可以,必须先撤销我的劳改。劳改农场领导说,我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我是看得起你才给你这个任务,你愿意做得做,不愿意做也得做。伍一舟说,不撤销我的劳改我就不做。 伍一舟没有做老酒汗。他下了决心,如果再做老酒汗就将自己双手剁了。 伍一舟被派去开山挖石头。这是农场最危险的活,开山用的是炸药,行话叫“放炮”,炮一响,巨石满天乱飞,小的像米粒,大的如房屋,炸死人是经常的。 “放炮”第一天,伍一舟就知道自己活着回到信河街的可能性很小,他挂念潘金花肚子里的孩子。他如果死了,潘金花可以再嫁,最可怜的是孩子,再也没有父亲。伍一舟在心里想,为了孩子,他要活着回信河街。 一次“放炮”,伍一舟躲在土堆后面,炮响过后,他抬头看见一个黑点从天上射下来,他把右腿伸了出去。上天有眼,那个碗口大的石头不偏不斜,正好砸在他的小腿上,他身体一振,咧开大嘴,发出一阵声音,既像哭声又像笑声。 成了瘸子后,农场领导问他,你这下总该老实了吧?没想到,伍一舟脖子一歪,说,要我做老酒汗也行,先撤销我的劳改。农场领导不再说话,因为他腿瘸了,走动不方便,不能开山“放炮”,便派他开垦,虽然开垦也是苦活,可总比被石头炸死强。 伍一舟在青海劳改了二十年,没喝过一滴老酒汗。他下了决心,这辈子不会再喝一口老酒汗,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喝一口。 伍一舟被无罪释放那一天,去问劳改农场领导,既然无罪,当年为什么要判我来劳改?农场领导早就换了,这个领导态度很好,笑着让伍一舟回去问信河街的领导,当年抓他和判他都是信河街的事,劳改农场只负责接收和改造犯人。伍一舟说,你们说抓就抓,说释放就释放,如果我这些年死在农场怎么办?领导说,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你看看,跟你一起开山“放炮”的犯人现在还有一个活着的没有?你如果不是炸瘸了一条腿,现在肯定是一堆骨灰。伍一舟见他这么说,回头想了一下,果然,当年和他一起被派去开山挖石头的劳改犯,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这么一想,伍一舟给他鞠了一个躬。领导说,鞠躬就免了,听说你老酒汗做得好,能不能给我做一次?伍一舟摇摇头说,别的都可以商量,唯独老酒汗的事不行,我下辈子也不会再做老酒汗。 这二十年来,伍一舟与潘金花断了音信。他给潘金花写过信,信件石沉大海。伍一舟觉得奇怪的是,在青海劳改这些年,居然不大挂念潘金花,连潘金花的身体也不挂念,他挂念的是潘金花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现在应该跟他一样高了吧,可他还不认识他这个父亲呢。他每次写信给潘金花都问这个问题,潘金花一封信也没回。 伍一舟先坐长途客车到西宁,再坐火车到金华,然后坐长途客车回到信河街。 他进了甜井巷,进了自己家的天井,闻到一股老酒汗的味道,进了家门,看见潘金花正在做老酒汗。潘金花已经变成老妇人,满头白发,勾着腰。伍一舟开口叫了一声潘金花,她抬头看了伍一舟一眼,咧嘴一笑。潘金花不笑还好,一笑,露出两排乌黑的牙齿。伍一舟觉得潘金花的笑容里隐藏着不一样的东西。 伍一舟用眼睛打量了整个家,没有见到他挂念的儿子或者女儿,正要开口询问,正在做老酒汗的潘金花抬头又是对他咧嘴一笑。伍一舟身体打了一个寒战,他突然觉得这个家的气氛有点不对,每一个角落似乎都隐藏着秘密,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打探着他。 潘金花站起来,打了一碗酒,对伍一舟说:“你来啦,先喝一碗酒暖暖身子。” 伍一舟心里一惊,这哪里是潘金花的声音?潘金花几时这么温柔过?他看着潘金花的眼睛说:“我已经戒了。” 潘金花的眼睛跟他对视了一下,马上躲开,又咧嘴一笑说:“你骗人。” 伍一舟说:“真的,我在青海劳改时戒了酒。” 潘金花脸上的颜色突然变青,端着酒碗的手颤抖了一下,眼睛直直盯着伍一舟,厉声问道:“你是谁?” 伍一舟一手握住潘金花端酒碗的手,看着她说:“我是伍一舟,我回来了。” 潘金花身体抖了一下,挣开伍一舟的手,突然咧嘴一笑说:“你骗不了我的。” 伍一舟去拉潘金花的手,说:“是真的,你摸一摸,我是伍一舟,我从青海劳改农场回来了。” 潘金花的眼睛空洞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哇的一声叫起来,丢掉手里的酒碗,嘴里大喊“妈呀,鬼啊”,转身就跑。 当伍一舟一瘸一拐追到天井,潘金花早已不见踪影。 伍一舟退回家里,再一次打量这个家。他确定这是他离开前的家,结构没有变,可是,他又觉得这不是他离开前的家,颜色变了,又黑又旧,到处是灰尘和苍蝇屎。气味也变了,除了酒气,就是刺鼻的霉臭,没有一点人气。 伍一舟闻出来,潘金花老酒汗做得不好,很不好,她做焦了,老酒汗最忌讳焦,一焦就没得救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做老酒汗呢?她做出这样的老酒汗卖给谁呢?伍一舟还有更大的疑问:孩子呢?他们的孩子去哪里了?还有,潘金花的牙齿为什么变得乌黑?为什么认不出他?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伍一舟抬头看看这个家,四壁空空,他想不出这二十年潘金花是怎么过来的。 二十年没有回信河街了,伍一舟到街上走了一趟,街上跟劳改前几乎没有变化,还是一样陈旧。街上多了很多他不认识的年轻人,也有一些老人似曾相识,但他们似乎都不认识伍一舟了。 江心屿国营酒厂还在,伍一舟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开了。 回到家,伍一舟看见潘金花正坐在餐桌边喝酒,餐桌上有一壶酒,两个黑乎乎的碗,没有菜。伍一舟闻出来,她喝的就是她做的老酒汗。伍一舟也看出来,潘金花已经喝了不少,眼睛全红了。在伍一舟的记忆中,潘金花滴酒不沾。他们结婚同房前,要喝交杯酒,潘金花的嘴唇只是打个湿,就被辣得跳了起来,喝了两壶凉水,吐了半夜口水。信河街人烧菜习惯用黄酒,几乎把黄酒当水来用,但潘金花烧菜从来不用黄酒。 伍一舟进来后,潘金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咧嘴一笑,将餐桌上的另一个碗倒满酒,大着舌头说:“你来……啦,先喝一碗酒暖……暖……身……子。” 伍一舟慢慢走过去,在潘金花对面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 潘金花晃了晃脑袋,又是咧嘴一笑,将酒碗往伍一舟这边推了推,说:“这……酒是我做给自己喝的,你尝……一……尝。” 伍一舟端起酒碗,假装喝了一口。潘金花问他:“味……道怎……么样?香……不……香?” 伍一舟放下酒碗,点点头说:“香。” “算你……识货。”潘金花仰头喝了一大口说,“我……做的老……酒汗,天……下第……一。” 伍一舟坐着没有动,他眼睛也没有动,看着潘金花。 潘金花已不再看伍一舟,也不再叫伍一舟喝酒,她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伍一舟本想开口阻止,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潘金花喝完一壶后,歪歪斜斜站起来,又去打了半壶。坐回餐桌边,眼睛直直地看着空碗,过了一会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再……喝一……碗,就一……碗。” 伍一舟发现潘金花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她原本又黑又黄的脸色,突然变红,闪着亮光。伍一舟知道她醉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潘金花这时将酒碗重重往餐桌一放,伸手摸一把脸,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潘金花的哭声将伍一舟吓了一跳,她属于干号,只有声音没有泪水。她哇啦哇啦哭了一通,高低起伏,长长短短,像一首乐章的前奏,又像一个瞎子在探路。哭了一段时间后,声音慢慢平稳了,她一张口,唱起了“唐诗”。 伍一舟从潘金花唱的“唐诗”里知道,他们的儿子一出娘胎就死了,他去青海劳改后,潘金花去街道工厂打零工,赚点钱做老酒汗喝。 伍一舟看着潘金花,潘金花并不看他,她只管放声高唱,目中无人。伍一舟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由着伍一舟握着。伍一舟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抱着她,她也没有挣扎,沉醉在自己的“唐诗”里,沉醉在她的世界里。 伍一舟烧了一锅热水,慢慢脱了潘金花的衣服,抱她去洗澡,她也没有反对,依然高声唱着“唐诗”。 江心屿国营酒厂安排伍一舟回去上班,伍一舟去上了一个月后,办了停薪留职手续。他打破了自己这辈子不再做老酒汗的誓言,在家里重操旧业,做起了老酒汗。 伍一舟卖酒存了一些钱后,把潘金花送到塔下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他每天去医院探望一趟。 半年以后,伍一舟将潘金花接回甜井巷。潘金花什么话也没说,拉着伍一舟的手,无声地掉眼泪。 从塔下精神病医院出来后,潘金花戒掉了喝酒的习惯,也没有再唱“唐诗”。她想喝酒时,会看着伍一舟无声掉眼泪。伍一舟走过去,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她慢慢安静下来。 老酒汗的生意有一段时间挺兴旺,买的人必须预约。有人劝伍一舟到外面租一个工厂,扩大生产,伍一舟笑笑,没有答话。 每年农历最冷的正月和最热的七月,伍一舟都要关了家门,带着潘金花,两人各自背着一个包袱,手拉着手出门去了。 他们花了二十年时间,走遍了所有想去的山,看尽所有想看的水。 二十年后,伍一舟已经满头白发,潘金花掉光了所有牙齿。 伍一舟的老酒汗还在做,只是量越来越少。当然,来买老酒汗的人也越来越少,有时半个月也没有一个客人上门。 有一天,来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还有一对青年男女,这对青年男女看起来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外国人,估计是混血儿。这五个人找到伍一舟,伍一舟以为他们是来买老酒汗的,也不开口与他们打招呼。老太太并不是来买老酒汗的,她问伍一舟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伍一舟想了半天,才想起父亲叫伍十杖。老太太问伍一舟能不能带他们去他父亲的坟地看看。伍一舟问她有什么事,老太太不说。到了坟地,老太太领着四个人对着坟穴磕头烧冥币。然后又回到甜井巷,这时,老太太才告诉伍一舟,她是青田卢自梅的女儿,跟伍一舟同岁,这对中年人是她子女,一对青年人是她孙辈。她今天来是替她父亲和母亲赎一个罪,当年她父亲偷渡去了意大利,是伍一舟父亲接济了她们八年,她父亲夏舱回来接她们去意大利时,以为伍十杖跟她母亲卢自梅有私情,将酒醉的伍十杖推进瓯江。到了意大利后,才知道卢自梅跟伍十杖关系清白。父亲临死前交代她,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信河街,找到伍十杖后人,当面认罪。 老太太问伍一舟有什么要求,父亲专门存了一笔钱用来补偿伍家。伍一舟想了好长一段时间,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你说。”老太太迫不及待。 “招待你们好好喝一顿老酒汗。”伍一舟一字一顿地说。 老太太不解地问:“请我们喝一顿酒?” 伍一舟点点头说:“对,喝一顿酒。” 伍一舟端出一坛老酒汗,给每个人倒了一酒壶。老太太见伍一舟前面的碗,问他说:“你自己怎么不倒酒?” 伍一舟说:“我戒了四十多年。” 老太太说:“为什么要戒?” 伍一舟说:“这酒害人。” 老太太说:“既然害人,你为什么还要做酒。” 伍一舟说:“它也可以救人。” 老太太没有再问,她看了一下碗里的酒,伸出鼻子深深嗅了一下,端起酒碗,哈了一口气,一杯老酒汗就见底了。伍一舟看着这个跟自己同龄的老太太,想开口说句什么,却又觉得什么话也没有。 老太太喝了半斤左右,酒碗重重一放,伸手摸一把脸,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咿咿呀呀唱了起来。伍一舟一听,眼泪滚出来。 选自《十月》,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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