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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短篇小说|赵兰振:纸棺材

2016-07-10 赵兰振 十月杂志

  

纸  棺  材

赵兰振/著


那片地离村子很远,位于一大块玉米田的中央,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生产队里的事儿谁也说不透,至于大田地里空出这片小田地是干什么用的,也没有谁能说得清。大概这地的前身是麦田,收完麦子之后留作晒垡地(也就是休耕地),等着暮秋时节再种上下一年的麦子。但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比如最初是留作种芝麻的,因为芝麻田要隐蔽一些离路远一些以防人乱摘芝麻蒴儿,可后来什么人忘记了这码事于是搁置了下来于是被所有人忘掉。反正是公家的空着也没人心痛,倒是那些野草得意极了高兴极了从来没这么放纵过一个劲地疯长一个劲地疯长。比野草更疯狂的是那些得天独厚的昆虫们,密密麻麻,有蟋蟀、蚱蜢、蚂蚱,还有蝈蝈,还有说不出名堂的什么藏有彩翅又能弹响动听琴弦的小虫子。重阳是在不久之前发现这片神奇的草地的,和他一起发现草地的还有他的小雀,当时它晃悠晃悠地站在他的肩膀上,不时啁啾轻轻叫一声;而现在这只小雀两个小时之前就已经不再晃悠,这会儿老老实实待在重阳手里端着的两张演草纸里,透过皱皱巴巴的演草纸,不再殷红有点发黯的血迹悄悄洇出来,靠近血迹的地方,演草纸上用蓝色自来水笔写出的乱字伸胳膊舞腿一下子变得又粗又壮。刚才没走到这片草地时,有两只麻蝇一直想趴到血迹上,但重阳一直不让这两只麻蝇的阴谋得逞。说阴谋有点太狠,因为这是两只麻蝇,而不是那种闪烁荧光的蓝苍蝇;重阳有点讨厌蓝苍蝇,觉得它们只爱在厕所出入,不像麻蝇那般爱在饭场里逛悠,尽管事实上麻蝇也常常光顾厕所,而蓝苍蝇也时不时光顾饭场,但重阳还是感觉麻蝇干净,不那么张牙舞爪。要是平时,重阳会对麻蝇网开一面,但一想到演草纸上的那团血迹是他的那只小雀身上的血,重阳就止不住泪水,而且坚决不让麻蝇在其上那怕是稍作停留。

重阳腾出一只手,用手背抹拉了一下模糊的双眼,于是他能看清楚物件了。他不再哭泣,东瞅瞅西瞅瞅挑了一片最茂密青翠的青草,在青草的中心蹲了下来。那片草真好,没壮得发黑,也不显得衰老,像是还处于童年,像是永远处于童年,因为上次重阳来的时候就见这片草长得最旺没有结穗,现在仍没有结穗,即使有几株不慎抽出了穗子,也一点儿不老气横秋硬橛橛老想扎人,而 29 51240 29 15262 0 0 2420 0 0:00:21 0:00:06 0:00:15 2984柔软湿润,像是谁的嘴唇,像是马上就会飞翔的小雀的羽翅,让人老想去摸一摸。重阳摸着这些草,想起了他曾经在这片草中逮着了好几只绿蚱蜢,揪掉蚱蜢的草梗似的扁刺头只留软软的肥嫩下半身,能逗小雀嘴张成小瓢,喂得嗉子饱鼓鼓的,可现在他的小雀的嗉子永远也不会惬意地饱鼓鼓了,于是他又哭了一场。

正是中午12点多一点儿,太阳正毒,白得有点发黑,重阳抬起头来稍想朝远处张望一下,就得眯缝起眼来。他刚刚哭过,而且这会儿还在哭,有点不太能看清晰景物。重阳把演草纸裹着的小雀放在地上,想找根小树枝来挖墓穴,但寻觅了一圈没有找见,这时,他听见海滨喊:“重阳,重阳……”他听出海滨不敢使大声,怕吓着他了,因为谁都知道晌午顶小鬼最好在漫野地里瞎逛,何况是这么一片孤孤寂寂的野地。重阳想不到海滨会跟着他过来。他有点不相信,就慌忙抹拉了一下眼睛磨着脖颈看了看,确实是海滨,伸着头正从包围着草地的玉米地一角朝这儿走呢。海滨也松松垮垮地挎着他那只不像话的软不拉叽的布书包,一看就是放了学没回家,从学校一路跑过来的。

这块草地可真没得说的,草丛密密麻麻,像胳膊上的汗毛一样均匀。几乎就看不到衰老的草枯萎的草,一律厚绒绒地翠碧,踩上去一软和一软和的,让人都不忍心去踩。这么毒烫的太阳,没有一片草叶耷拉下脑袋,都在那儿水灵灵地葱茏,倒是被阳光薅出的草汁的气息,布满空中又浓又香。周围密实的玉米林遮挡着,一丝风也过不来,薅出草汁的阳光当然也能薅出更淋漓的人的汗水。海滨穿的那件黑粗布褂子已经溻透,许多地方都贴在了皮上,愈显得黑暗。海滨头发上点缀着几粒秕芝麻般的玉米穗筛落的干萎花屑,径直走到蹲着的重阳跟前。海滨说,“重阳,你别哭了,我再给你掏一只,保证比这只还好!”本来重阳听见人来心里一惊已经止住了泪水,如今海滨这样一说他就又止不住眼泪了。重阳像是在跟谁较劲儿,边哭边嚷,“我就要这一只!”

海滨说:“我一放学就听说了,但找你找不见,问几个人才知道你朝这儿走了,我就紧跟过来。”

“我就要这一只!”重阳哭得肩膀头子一耸一耸的,压根儿没听海滨说什么。

“重阳,你放心好了,停些时我非收拾孙富成这小子一顿不可,替你出气!”

“我就要这一只!”重阳一边不断地重复这句老话,一边用泪眼在草地里再试着找一根掘墓的小树枝,但仍没有达到目的。

海滨唉声叹气了一回,稍作停顿,问重阳要找什么,“是找这只纸盒子吗?我给你拿来了,我去你班里就看见这只纸盒子呆在地上,一问才知道出事了。”那是只盛手电筒电池的纸盒,尿黄色的纸壁很厚实,上头竖着一道一道沟壑。那盒子能装八节电池,让一只小雀在里头蹦来蹦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就是冲着这一点,当初重阳才答应海滨带小雀去学校的。那盒子是海滨花了一分钱从大队代销点买来的,是专门为重阳的小雀买的,因为海滨听说重阳的小雀能绕着重阳的头顶飞,而且飞一圈后会落到重阳瘦削的肩膀上;于是海滨想看看这只小雀。这只小雀是海滨在麦假里送给重阳的。

海滨是早晨放学时提出这个要求的,他在早自习与人逗头拉呱时,知道了重阳的小雀能绕着人飞来飞去这件事,他想马上看见这只小雀。其实海滨早忘了他送给重阳的这只小雀,可一旦重阳把小雀养得能飞起一丈,不,两丈那么高,海滨立马就想起了这件事,而且想马上看到这只他曾经摸过的小雀,曾经亲手从巢里掏出来的小雀。

在放学的路上海滨等着了重阳,海滨说他太想看看小雀了,那怕看一眼就行。重阳说,你跟我到家去一趟不就好了,还罗嗦什么!但海滨不想去重阳家里,他说他有点怯重阳家那条大黄狗。重阳没有想海滨从来没有怕过什么狗,无论是大黄狗还是大黑狗,海滨哪会儿也没害怕过狗;重阳只是说,只要海滨进院,他立马就搂住狗,“它才不会咬你呢,我家的狗从不咬我的朋友。”但海滨又说不喜欢他家院子里那棵老楸树,“黑压压吓人,人家不是说上头住的有小鬼嘛!”重阳马上不屑地反驳道:“你听他们胡说,有小鬼我怎么没见过一回?”尽管重阳对院子里的大楸树也有点怯劲,天一落黑就轻易不出堂屋,但他嘴上还是得硬一回。说过来说过去,海滨是不想去重阳家,因为海滨的父亲和重阳的父亲吵过大架,也就是说有仇隙。两家有隔阂孩子们也是不许来往说话的,何况海滨即使是平时走路上见重阳父亲也是头一佝过去,从来没搭过一句话。可重阳整天愣头愣脑,有点不关心现实,没有联想到这一层。重阳没好气地说:“那就等到星期天,我拿到你家看得了。”

海滨等不到星期天,海滨说今天上午看不到小雀估计他就活不到下午。“那你说咋个办?”重阳急了。海滨说,“能咋个办,你早饭后带学校来不就得了。”重阳说,“我带学校来,我拿啥带学校来?难道连笼子掂来?难道要全班不听老师乱讲只听小雀唱歌!”海滨说,“拿啥带来?——我有法儿我有法儿!”重阳说,“你能有啥法?”于是海滨不再顺着路朝前走,而是二话没说调头原路返回。重阳没想到海滨是去学校旁边的大队代销点讨要电池盒,以为他去去很快就会回来。重阳耐心等待。重阳眼看着同学们纷纷走远,估计都该到家了,都端起早饭碗了,都吃完早饭了,可他恨恨地还得原地不动得老老实实等海滨。夏末秋初八九点钟的太阳并不像当时那个伟人赞许的那么可爱,而是火辣辣的,顷刻就把清晨的凉意撵得没了影儿,可学校通往村子的那条道路又不解重阳的苦衷,没有生出那怕是一小堆树木的荫凉。苦等海滨的时刻重阳真是恨死海滨了,他差点都打定主意不再跟海滨好了。重阳跟自己打赌,打算再数30个数假如还不见海滨的踪影,那就怨不得他了,他真的不要海滨这个朋友了。他数完了30个数,没有看见海滨奔跑的身影,于是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心急,数得太快了些,于是他又开始从头数。这一次刚数到24,海滨伸着头的身影已经顶破了重阳的视野。他一阵激动。

海滨住村子东头,重阳住村子西头,本来两个人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况且两家的大人又有那一档事(哪一档事?孩子们并不知晓底里),两人的距离就愈加遥远。两人虽在同一所学校,但并不在同一个年级。海滨比重阳大两岁,比重阳高一个年级。海滨的教室在小学校的第一排,重阳的教室在小学校的第三排。海滨脸黑,脸上有一层蒙脸纱,就是雀斑;重阳脸白,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个麻点。海滨显得少年老成,重阳却显得永远长不大看样子今后也不会长大。海滨的父亲是生产队里的普通社员,重阳的父亲是村子里唯一的大队干部;估计就是因为这个什么干部,两家人才撬开了仇隙……但要是生来是朋友的话,这些差别压根儿就算不上差别,仅只是一堆不值一提的破烂。传说有“桃园三结义”,海滨与重阳却是“塘堰冰上两结义”。他们的友谊确实发生在池塘边,冬天结着薄冰的池塘。

当时也是早晨放学后,有五六个孩子都偎在村里的那口大池塘堰上。池塘里刚结初冰,因为是冷天开始的第三天,那冰结得并不厚道,和他们熟得生厌的课本相差无几。几个孩子围作一堆跃跃欲试,都想看看冰层是否愿意承载他们的身体。孩子们的心情太急切,就像水面上生出的冰太缓慢一样。冰层是薄了些,能看见底下大片大片来不及逃逸的白色气泡,要是谁的脚一踩,那些白气泡就一胀一缩,像是一头生满白发的怪模怪样的什么扁体动物。前一天早晨,朝冰上扔块土坷垃,土坷垃会一头钻进冰底下;这会儿扔坷垃,坷垃只在冰上磕出个小洞,优先礼让许多白气泡一晃一晃钻进去,它自已则哧哧溜溜滑去别处。那些孩子们由此断定,这冰应该愿意承载他们;他们虽然拥有这样牢固的断定,但没有一个人胆敢试试这断定是否准确,包括瞪大眼睛一会儿伸出脚踩踩一会儿伸出脚踩踩同时把颈子抻得更长的海滨,也不敢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并不宽的冰面。那冰面是池塘的一个塘嘴,并不太宽,足天也不过两丈五,但就是这两丈五,是这些孩子心中不可逾越的天堑。

重阳就是这时候出现的。重阳不像这些孩子放了学不回家,背着书包只顾和冰亲热。重阳不但回了家,而且还从家里的灶膛里扒了一块烧红薯。那种烧红薯是在包藏火焰的草木灰堆里烘熟,不剥开外皮,乍一看像是一截没烧透的黑暗木炭。重阳的家就离池塘不远。重阳手里的烧红薯刚刚剥开,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汽,要是搁后来,正在踩冰玩的海滨肯定会上前夺过去尝尝。可当时海滨和重阳还不是朋友,只能眼睁睁看着重阳一声不响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下黄澄澄的稀稀溜溜的薯瓤。重阳吃完了烧红薯,把剥掉的一面黑暗一面鲜黄的红薯皮扔给旁边仰着头急切等待的大黄狗,然后才抹拉抹拉手,说:“你们怎么都不沿冰?”好像他的心都放在手里(如今已经安全落入肚里)的烧红薯上没有放在冰上那怕是一点点。“嗯,”海滨咽了口潺潺泉出的口水,顺口答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海滨对重阳感觉颇好,两家蓄积的仇恨也没腐蚀掉这种感觉。重阳并没有注意“嗯”了一声的海滨,而是稍稍伸脚踩了踩近岸的薄冰,没有任何犹疑不定的中间环节,接着他的身子已经完全不在岸上,而是令大家大吃一惊地奔跑在薄冰上。那一幕惊心动魄的景象海滨一辈子也再没碰到第二次,重阳的双脚在冰上快速交替的同时,一条白线伴随着咔嚓嚓的琴弦崩裂声紧紧追随。那种声响有点撕心裂肺,就像一根正在手指头下唱得起劲的琴弦突然崩断同时组成弦索的股股丝线披散边崩断披散边依照惯性仍然发出身体里蓄满的手指头指令的声音。但重阳在奔跑,飞快地奔跑,而且没像大家看着他脚底下的白线断定的那样他必会掉入冰窟窿无疑(海滨被重阳的壮举激动得想哭,已经做好随时去冰窟窿里打捞重阳的准备),他仅仅是一瞬之后,又令人吃惊地站在了对岸。站在对岸的重阳抹拉着手上沾的烧红薯灰烬,没有望这岸被裂冰镇压因而沉默静寂的一群人,也没有看一眼冰上危险的白线,和白线之上一两处他脚后跟磕出的小洞在一呼吸一呼吸朝外喘水。重阳的脸上有一两道烧红薯涂抹的黑暗印痕,面带黑印满不在乎又好像是不省世事的重阳就这样永远巍峨地站在海滨的记忆里,站在记忆里的重阳的面前,是在早晨阳光布下的阴影里泛射阴险黑光的薄冰。

于是海滨和重阳成为铁哥们儿。因为家庭不和,两个人平时来往不多,但铁哥们儿是铁板一块,不是铁丝襻就,不会因为少往来几行就不依不饶陡然现出孔隙和漏洞。重阳喜欢小雀想喂一只小雀的愿望是在一次闲谈中被海滨得知的,于是海滨开始操心人家的屋檐下头和墙洞,开始操心是否有小雀衔着小虫子往那些墙洞和屋檐下头钻营。重阳想得到一只小雀,但并不想去那些地方掏幼雀,因为孙富成这只老狐狸在全校大会上讲的一个故事使重阳做了一回恶梦,于是他不愿在这些事情上浪费自己的勇敢。孙富成是学校校长,50岁左右的年纪,只比重阳高出一个头颅。重阳不喜欢这个什么孙校长,因为他发现这个小个子干瘪孙校长没有因由地不太喜欢自己。其实世上不存在没有树根的大树,而仅仅是重阳不晓得这些树根深扎何处而已。孙校长家庭出身是富农,而重阳家则是纯正的贫农,不但是贫农,他的父亲还是大队干部。重阳父亲的大队干部名衔有待考究,反正肯定不是支书(握有人权),也不是大队会计(握有财权),也不是民兵营长(后来更名为治安主任,握有兵权),而仅是挂着名或者说有名无实的大队干部。前三种大队干部孙校长不敢仇恨,或者说有仇恨差可忍受,因为他知道鸡蛋终究碰不过石头,但重阳父亲这种大队干部,孙校长完全可以将其视为眼中钉,得势的时候将其在其手下上学的孩子用一种巧妙的方法打入十八层地狱。孙校长仇视重阳还有一个重阳不知道的原因,就是重阳没把他太当回事,眼里没有他这个校长。孙校长一想到这一点就气忿难平。重阳当时还只上三年级,到中秋节之后才能过九岁的生日;他的浑身上下除了头上外还没有一处胡乱生出毛发,对性别区分有点懵然无知。不但是一个重阳,重阳班上的小伙伴对性别都是懵然无知,都还没来及萌生性别观念。男生们——姑且称他们为男生吧——在夏天里喜欢玩一种游戏,就是趁谁不防,在身后猛地撸掉他的短裤。几乎所有的男孩穿的都是短裤,短裤没有裤带,只有钻进一圈皱褶里的两根松紧带,只要抓住短裤的两侧,稍一用力就能让它不再悬在腰上,而是像只收翅的鸟一样软塌塌降落在脚跟。这个游戏很好玩,被抹掉短裤裸露出屁股的孩子大叫大嚷,当然还会激烈地骂人,极其刺激。孩子们都不太在乎他们身子前头老老实实卧在腿旮旯里的小鸡鸡,因为那家伙还没成气候,还太幼小,像种子里包藏的安静胚芽,尚不通蓬勃之道,即使在暖和的舒展膨松状态下也大不过一只没扎扁毛(即翅羽)的幼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最在乎的是身子后头的两瓣屁股,屁股平时总处于隐藏状态,短裤一掉马上刷地闪射一片白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在冬天被棉裤捂后更白,夏天里白度稍差),所以他们要是还拥有一个秘密的话,那秘密全在这爿屁股,而不是沉眠未醒的两股之间的小鸡鸡。他们极不愿意将屁股示人,即使非示人不可,比如生病要打针,他们也情愿忍着本不能忍受的剧痛伸出慷慨的又细又瘦的胳膊(和屁股相比,疼痛更喜欢胳膊)。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不愿意往那些皮包骨头的胳膊上扎针,因为肌肉太薄,尚不能吸收注射药水(随着玻璃注射器肚子尿空胳膊上也渐渐坟起硬包),但终究拗不过男孩子,也就是未来的男子汉们。男子汉们不能轻易就将屁股示人。

可重阳不太在乎这些,就是有一次他的短裤被人褪下时,孙校长站在了他的跟前。 当时是课间休息,重阳正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学着老师的样子往黑板上写白字,这时他的短裤被一双和他拿粉笔的手一样的小手从背后猛地褪了下来。重阳正沉醉在书写的快乐里,尽管向全班坦露了白屁股,他还是不想立即停止书写。重阳右手拿着粉笔,慢条斯理地伸出左手去提短裤,甚至都不想弄清是谁撸了他的光屁股。当他弯腰去提裤子的时候,他发现旁边多了一处明显体积大些的黑塌塌的影子,于是扭过头来,又抬起头来,一看正是孙校长。重阳没有因为孙校长的到来就扔下了粉笔加快短裤上升的进程,他仍是有条不紊地只用一只手上提。倾斜爬升的短裤松紧带弄出的皱褶挨近小鸡鸡时停顿了一下,仿佛它对这处多出一小疙瘩的神奇物件倍感兴致,重阳伸手安抚了一番小鸡鸡,让松紧带越过障碍匀速通行。松紧带到达预定位置后,为了使其舒展自如重阳又捏起来嘣嘣在肚皮上弹了两下。然后重阳看情势已经不适合在黑板上写白字了,才趾高气扬走下讲台走回自己的座位。整个过程顺理成章,重阳一点儿没觉出有什么不妥,他怎么样也想不到他的小手抹拉自己的小鸡鸡时让松紧裤带弹响自己的肚皮时已经在孙校长适合滋生仇恨的心田里恰如其分种下了两粒仇恨种子,他也不会想到正是他抚摸自己小鸡鸡的动作弹响自己肚皮的动作,日后会将他亲爱的小雀置于死地。

孙校长嗜好召开全校学生大会。放学铃是单响,铛,铛,铛之后常常就是让人提心吊胆的连续的集合铃声:铛铛铛铛铛铛铛铛,接着就是黑压压的学生从教室狭窄的门里涌出,排着队,喊着响亮的“一二三四”,有时还两只胳膊曲成直角前后摆动做出假跑的架势跑步进入会场。会场就是两排教室之间的空地,花花答答泡桐树的荫凉面对骄阳的烤炙无能为力,每一个站着开会的人都满头大汗,当然,孙校长也不例外。孙校长通常站在把校园一劈两半的那条砂礓路基上,这样他那怕不借助后来流行的增高鞋垫,个头也比五年级的学生高出了半头。孙校长可能是觉出了自已的陡然高大,于是胡扯个没完,就像一只坐在水草堆上只露个脑袋的蛤蟆,咯咯哇哇,咯咯哇哇,陶醉在自己制造的噪音里,无休无止;有时你觉得他可能嗓子哑了,咯哇不出来了,可当你正这样想时,新的咯哇声又不依不饶从那处稍稍发扁的“托盘嘴”(就是通常所说的“地包天”嘴)里踅出,像一群雨天黄昏里的蝙蝠。就是这群令人生厌的蝙蝠,不由分说塞给了重阳一个骇人恶梦。

孙校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孩子爬上竖起的架子车的车架掏屋檐下的幼雀,但这孩子不知道雀巢里伺伏的不是他渴望的幼雀,而是一蟠花斑大蛇。孩子微微仰起脸,朝黑暗的雀巢里端详。一个人悬在高处仰脸的时候,自觉不自觉总要张大嘴巴(为了逼真,当时孙校长甚至示范了仰脸张嘴的动作),此时的孩子也是这样。他张开了嘴巴,雀巢里虎视眈眈的大蛇也昂起了颈子。当孩子瞅见两点渐升渐高的绿光(蛇的眼睛)时,已经晚了,大蛇以电流的速度刷地窜起发动攻击,哧溜钻进了那处张圆的嘴洞(据说蛇都害有近视病,也许这条蛇跃起时充满敌意,可看见张开的嘴洞后误以为那儿是它的家,于是马上改变了主意)。孙校长咯哇到这里时又出现了惯常的停顿。效果简直好得不能再好,全场静息,而且几百双专注的眼睛都在向他聚焦。于是青蛙得到静寂的鼓励万分得意,咯哇声再度噪起,使故事骇人地延续。那个孩子呼通一声从架车顶梢摔了下来,咔嚓,他的骨头理所当然被摔折,可那条大蛇却安然无恙,仍在努足劲子朝里钻朝里钻。孙校长说,蛇有钻洞的习惯,你们应该知道吧?没有人回答,只有话尾像那条蛇的蛇尾一样在沉默的空气中蜿蜒。孙校长轻描淡写结束了这个故事,他说后来找来了不怕蛇的人,已经晚了,人早已断了气,可那蛇还在朝里钻朝里钻,越拽钻得越深。

孙校长之所以讲这么个故事,目的是为了杜绝学生们掏小雀养小雀,彻底根除这种“资产阶级公子哥儿作风”。孙校长想让他的治下成为六根清净之地,以夺取公社教改组颁发的季度红旗。应该说孙校长达到了目的,他是上午放学释放的这条嗜好钻进人身体的猖獗大蛇,重阳在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里,都被这条骇人的蛇缠绕。那条花斑大蛇一半拧着劲子钻进了一个孩子的嘴里,一半蜿蜒在嘴外,颤动的尾巴有时甚至探进了那孩子的耳朵眼儿。这副景象太吓人了,重阳好几次自觉不自觉张大了恐惧的嘴巴,一张开嘴巴他马上意识到有可能给那条蛇提供可乘之机,于是赶紧合拢。他闭严实嘴巴,别人叫他他只是摇头,但决不回答。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晚上,重阳家里的人不知道重阳生了什么毛病,初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噤口风”呢,后来一问这种病只和不满月的婴儿为伍,对年龄大的孩子压根儿不感兴趣,这才把悬着的心搁回肚里。重阳那一天晚上斋戒绝食,天一落黑就上床用被子蒙严了头脸;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那条无孔不入的猖狂大蛇没有放过重阳,不但肆无忌惮地窜进了他的梦境,而且扁头一拱就撬开了他的嘴巴,径直钻进他的喉咙。重阳喉咙剧痒,激烈地大咳起来。重阳咳掉了那条大蛇,但同时也咳去了睡眠,接下来一整夜都没能合眼。

海滨和重阳恰恰相反。海滨说孙校长“标准是放屁”,海滨说出“放屁”两个字时一只手还在面前扇来扇去,仿佛孙校长放的这个长屁阴魂不散,至今还徜徉在空气中。海滨专门找了一处屋檐下的雀巢,而且是茅草屋檐;海滨还叫人帮着抬来了架子车的车架,令车架贴墙站稳,他噌噌几下爬上车架顶端,而且故意朝着雀巢张开嘴巴,好像他要借此招引巢里的大蛇。但雀巢里正像海滨断定的那样,没有什么大蛇,只有啁啾急吟的幼雀。海滨连雀巢里的绒草都掏出来了,他头发脖子上粘满乱草,手里托着两只黄嘴叉的幼雀,朝远远站着的重阳喊了一声。海滨没有歪头瞅一眼围着他头顶哀求呼唤飞来踅去老想冲下来啄他一口的母雀,他欢快地从车架上跳下地,让一只温暖的幼雀钻进了重阳的手心。

重阳拥有了一只梦寐以求的小雀,他的激动可想而知。当天夜里他差点又睡不着觉。他双手捧着小雀,即不敢太紧也不敢太松,惟恐慢怠了小雀让小雀受委屈。他找来了一只锯开了口的老葫芦,在葫芦底衬上松软棉花,小心翼翼把小雀放里头,放下了小雀却放不了心,老怕葫芦里太闷太黑,会让小雀憋气、害怕,因为它毕竟还太小,又是刚离开妈妈的怀抱。于是重阳又找来了一只蝈蝈笼子,给小雀重新布置家园。蝈蝈笼是用高粱秸的穗莛编扎,四四方方,而且分成两层,上层起成楼顶的倾斜形状,精致漂亮;笼子下层又宽敞又通风,一只小雀尽可以在里头跳跳唱唱。蝈蝈笼的侧壁上有三根活秸莛,可以抽开成一方小门,作为食品运输及小雀出访的通道。这笼子简直就是专门给小雀设计的,仅只是打打蝈蝈的名义而已。此后重阳就给这只笼子改了名,前头的定语不再是“蝈蝈”,而是“小雀”,小雀笼。

自从拥有了这只小雀,重阳的心就大半被小雀啄去。重阳对小雀关怀倍至,他精心配置小雀食谱,他不时要放小雀从笼子里出来在空地上跳跳;更多的时候,重阳是把小雀拿在手里,远去野地里逮蚂蚱,把掐掉头的新鲜蚂蚱撂进小雀张开的黄嘴——小雀的嘴叉一直黄到会飞,尔后才慢慢变黑,像是果实成熟。小雀最喜欢吃紫黑的熟透桑椹,于是一整个夏天,重阳裸露着的肚皮上总是黑一道紫一道,描满奇形怪状的图案。小雀最喜欢吃蚂蚱,田野里无论多热都会有重阳的身影,连阴雨天重阳都要踏着烂泥去草丛里找寻。那只小雀没辜负重阳的厚望,从巢里掏出来时还闭着眼睛光着屁股,浑身紫红,没来及扎一根毛羽;重阳把桑椹的碎块塞它嘴里,它骨骨碌碌咽进脖子里的嗉子里聚成疙疙瘩瘩一团还能看清有点发黄的桑籽呢,而一转眼,它几近透明的红皮已经被羽毛覆盖,它的翅尖冒出了扁毛,越来越硬实。小雀的黄嘴叉正在发黑,它的吟鸣正在坚定起来,音尾不再滋滋啦啦地披散。终于有一天,重阳朝天空扔出了手里的小雀,小雀没像他担心的那样“啪”地一响摔趴在地上,而是扑扑棱棱呼扇尚不太灵活的翅膀,缓缓地保持着足够斜度地贴近了地面,尔后站在了地面上。重阳的小雀会飞了。无论对重阳还是对小伙伴们来说,这都是个影响深远的重大历史事件。

接下来没几天,那只小雀扔进天空,就不是马上飞回来了,而是兜个大圈,然后才有点恋恋不舍折回。折回的小雀没有选择地面也没有多看一眼树枝,而是径自稳稳地降落到了重阳伸开的手掌。重阳把臂膀张成“八”字形,一蹦三尺高。重阳此时此刻的激动心情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再接下去,小雀就不再被动起飞,而是在重阳伸展的手心上一缩身子,嗖地一下弹射出去,像是重阳的胳膊是一支高射炮的炮筒。小雀能飞进人眼看不甚清的云彩眼里去,不要担心,一刻钟之后,它会准时返航。它哪能会轻易就忘了重阳(从某个角度来说,小雀比人更重情义),它常常出其不意,一下子就扑扑棱棱双腿屈着落在重阳的肩膀上,还啁啾啁啾欢呼不停。

海滨就是这时候得知重阳养的小雀会飞的消息的,他有太久的时间和重阳疏于走动了。海滨留下的那只重阳小雀的兄弟早已夭折。海滨没有耐心,不可能把一只鸟从头到尾养下来,在这一点上他更加对重阳佩服得五体投地。

海滨迫切想看见这只小雀,但又不想去重阳家里。海滨肚子里藏有一挂一挂老实的花花肠子,世上的事儿没有难得住海滨的。海滨找来了干电池盒子,但重阳马上又被新问题困绕:带小雀到教室,上着课小雀叫起来怎么办?即将在课堂上和老师对讲的小雀召集海滨额头上的皱纹紧蹙成一团,但很快那些听话的皱纹就疏散进头发和眉毛丛中了,因为海滨又有了新对策,“没事,剪一截气门芯,束束它的嘴不就过去了吗,不就45分钟一堂课吗!”起先重阳不太想采取这种可能招致小雀强烈抵制的措施,但为了海滨,他开始对心爱的小雀破例。后来就是这种不得力的措施惹了麻烦,而当时两个人都没有往深处细想:气门芯可能不太受鸟嘴欢迎,那玩艺儿毕竟只伴着车轱辘的气嘴在道路上瞎转,一次也没逛过天空呢,和鸟儿们生来就是两个世界两重天地。

两个人的早饭都没有吃好,因为放学路上耽搁得太久,假如不狼吞虎咽风扫残云,说不定走不到学校上课铃已经气疯。重阳几乎是象征性地尝了尝早饭,马上把小雀从笼里请进纸盒,飞也似地跑出家门去村口和海滨约会。海滨对重阳的小雀自然爱不释手,但也只来得及看着它钻进云彩眼里两三个回合,不得不忍痛割爱急急慌慌赶赴学校。海滨本想陪伴小雀一整个上午,但又怕小雀怯生,不服他管,于是只好作罢。

上午总共有三节课,头两节课的老师懒得朝讲台下头的课堂多看一眼,就是藏在课桌肚子里的小雀跳上重阳的肩头,他们也不一定制止。小雀不太习惯与狭隘及黑暗共存,老在呼唤重阳放开他,看呼唤无济于事,就沙沙地踩响纸盒。尽管明白讲台上随口乱扯的老师不会对小雀感兴趣,重阳还是有点提心吊胆。下课的时候想试试气门芯,这才发现海滨支出的是一计损招。小雀翅膀和腿爪并用,与气门芯誓不两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截气门芯只套上雀喙一次,而且持续时长不超过五秒钟;这短短的五秒,还是重阳用手背上雀爪抓出的三四条伤痕换来。

重阳之所以试验气门芯,就是为了对付这最后一节课。重阳明白这是一道鬼门关,他和他的小雀可以轻松闯过头两节课,但这第三节课却没有一点保证。重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六神无主,眼睁睁看着危险迫近。他真想去前一排教室找一下海滨,告诉他气门芯不听话,或者说小雀不听话,但又怕课间休息的时间太短,事情说不完,上课铃就会不讲道理地炸响。重阳这样担着心的时候,孙校长迈着高频的窄步将小个头抻得笔直移进了教室。这一节课由孙校长亲自挂帅,是灌输“氮磷钾”的农业课(这门课程叫“农业”,后取消并入“生物”之中)。重阳的心都在课桌肚里的纸盒子里,根本没管“氮长叶磷长茎钾长根”的扯蛋理论。重阳心里默默地祈愿:“小雀啊小雀你千万别喊千万别喊呀一下课我就带你去那片草地让你随便飞随便嚷而且还有肥嫩的蚱蜢……”谢天谢地,小雀懂得重阳的心事,老老实实待着,甚至没有踩响纸盒。这种安静状态一直持续到第40分钟,眼看大功告成,可小雀却突然热衷了死亡。纸盒里呼呼啦啦声响爆发,小雀不但乱蹬纸盒而且还一个劲匆急啸吟。孙校长合拢“托盘嘴”,教室里猛地陷入死寂,地上掉根针都能声震五岳,死寂背景上只有小雀的鸣唱,像阴雨天气里云朵间突然喷发的一束又一束炫目阳光。孙校长下巴贴紧胸部,面孔前倾,将阴森森的眼睛从镜框上沿浮出。孙校长没有立即走下讲台,而是就那么盯紧重阳,盯得扭着头观看的全班学生都有点喉咙发干。重阳丧失了从容,他胳膊伸进课桌里徒劳地试图再一次将气门芯套上雀喙,当然是成功不了,反而引出更激烈的声响。孙校长终于走向了重阳。孙校长站在了重阳课桌前。孙校长用一种从来没有人听见过的变了声的严厉的低沉腔调吼叫:“拿出来!”

重阳站了起来,但并没有把纸盒从桌子里拿出来。孙校长用颤抖的手猛地揪住了重阳上衣的领口并提了起来,似乎想要勒死重阳,似乎只有这样方解他心头之恨。重阳保持着他一贯的风格,一动不动,一声不哼,甚至没有避开孙校长锥着他的两道目光,他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和孙校长对视 61 51240 61 31646 0 0 4295 0 0:00:11 0:00:07 0:00:04 6112 61 51240 61 31646 0 0 3707 0 0:00:13 0:00:08 0:00:05 6219 61 51240 61 31646 0 0 3185 0 0:00:16 0:00:09 0:00:07 6009重阳眼睛里蕴积着的泪膜像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这层亮晶晶的毛玻璃不屈不挠,照得孙校长心里有点发毛。孙校长明白他制不服眼前这个小屁孩,又要栽在这个小孩子手里了,于是更加气急败坏。孙校长开始瞪视着重阳紧急寻觅对策,并很快达到目的——他悻悻地猛地耸开重阳,用出其不意的敏捷动作伸开五指从课桌里衔出了纸盒。孙校长灵敏的嗅觉当然不会被一只纸盒子羁绊,他嚓啦剥掉纸盒,抖抖擞擞攥住了乱叫得令人心碎的小雀。小雀揪心地扎挣,重阳低着头,不敢略瞅一眼催人泪下向他求救的他的小雀。重阳明白他救不了他的小雀。小雀还没有莅临死亡,重阳已经在为死去的小雀哭泣。

孙校长没有使动作中断,他攥紧小雀的手高高举起,然后像玻璃上的一道裂纹没有任何中间过程突然从一端降至另一端,跟着就是“啪”地一响,混浊,沉重,给人以泥水四溅而四溅的泥水又被什么严严实实包裹着的感觉,像是一杆什么钝木头把大地凿出了一眼垂直窟窿。这记奇特的声响果决地斩断了小雀的哀鸣,教室里一下子阒寂无声。学生们差不多都悄悄站了起来,有几个甚至怯怯地绕着课桌走了过来。孙校长变调的声音仍没有恢复,他用那种奇怪得有点陌生的腔调指着围过来的学生大嚷:“回去——,都给我回去!”孙校长像在剧烈的奔跑中猛地停顿,面色青紫,腰身一乍一收地不住哮喘。

那只小雀仰起脖子,好像要张望什么,但它从来没有在这么低的位置张望过景物,所以它注定失望,注定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小雀竭尽全力伸展翅膀,竭尽全力蹬直一条腿,再蹬直一条腿,把身体里储藏的鲜红血液都努了出来——有鲜血从它的翅尖滴落、涌流,染赤了教室里凹凸不平的一小片地面。实际上这只小雀伸开翅膀蹬直双腿是在和重阳诀别,不是渴望看穿黑暗,因为它的眼睛在携带着意外暴力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同时已经关闭,这个纷繁世界的物事只能留在飞翔的记忆里,而不可能再被它那黑溜溜的小眼睛汲收。

直到看见面前的死雀,海滨才承认自己早晨的愿望有点言过其实。即使上午看不见重阳的小雀,他也不至于活不到下午。海滨觉得对不起重阳,是自己夸大其词的想法杀害了重阳心爱的小雀,他就是元凶。海滨心怀强烈的愧疚,想为重阳做一切事情,包括两肋插刀的事情,来对自己的过失聊作弥补。他从重阳的教室捡来电池盒子,当作宝贝一样地抱在胸前;他慌慌张张地寻踪觅迹,终于在远离村子的这片空地里找到重阳(他和重阳一起来过这儿一趟)……但这一切远远不够,他悻悻地站在哭泣的重阳身旁,想让重阳扇自己两个嘴巴。一向有主意的海滨面对死雀面对重阳的哭泣一时间六神无主,找不到一句安慰重阳的话语。他想轻轻地、爱惜地剥开已经和死雀粘结一体的演草纸,他以为重阳没看他,不想刚刚揭开演草纸的一角,就听见重阳坚决地说:“你别动!”

重阳不让海滨揭开包裹小雀的演草纸,是想自己去亲手揭开。他一点一点地、惟恐碰痛了小雀地揭去两层被血迹洇湿又被阳光烤干的演草纸,像怀抱婴儿的父亲,他温柔地两手托着小雀,把小雀放进了纸盒里。在重阳揭露小雀的尸首时,海滨已经小心地、一条一条地扶直纸盒上被踩瘪的棱角,如今它已经恢复原先的囫囵形状,就像所有灾难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完整。在明亮的正午的阳光中,在葱绿的草丛中,那只黄纸盒子在证实自己是一只不错的纸棺材,仿佛人世间所有的哀痛它都能盛得下,它也无条件地愿意容纳。

海滨没有认同重阳选好的墓址,海滨认为墓址最好选在高高的草丛中间的一小片白地上。海滨说这样的地方风水好(海滨粗通堪舆之道)。重阳空虚地瞪大眼睛,同意了海滨的说法,但他想让白地周围拥有茂盛的青草,他的小雀喜欢青草,喜欢青草间蹦跳的蚱蜢。没费太多的功夫,两个人已经物色到理想的墓址。四只小手没有借助任何工具就伸进了土层底下。他们赤手一把一把地挖掘墓坑。从深处跳出来的新土外表很快被毒太阳灸干,由湿润的褐黄变成干燥的苍白,而且正在步步深入。

自从掘开墓穴的表土,海滨和重阳都不再说话。两个人配合默契,人类用来交流的语言一下子失去了意义。重阳伸一伸手,海滨就明白要干什么。就是点燃作业本祭奠小雀的亡灵,也是彼此心照不宣,没有多说一句话。因为静默,灼热的空气变得格外庄重。能听见阳光吸去汗珠的滋滋声,能听见一束又一束阳光趱射时的清脆碰撞。两个人穿着的黑粗布褂子被汗水溻透,变得愈加黑暗。

一支支玉米棒顶着萎瘪中的彩缨从堞墙般的玉米林半腰惊奇地探头张望,想弄清重阳和海滨趴地上在做些什么。静待着的所有昆虫悄无声息,甚至没有这个时节应该随时随处都能听见的低低鸣吟。草丛中的墓穴终于成形:像一只陶盆,端坐在这片空地之中。在纸棺材没入土层之前,重阳最后一次打开棺盖,并起五指抚摸了一遍小雀。他伸开小雀的翅膀,这只翅膀几小时之前还能博击空气,驾驶那只弹丸似的小身体高高疾驰,而现在它软耷耷地贴伏着,哪儿拿哪儿去。但即使死亡也没能改变雀翅的美丽——在伸展状态下,雀翅上的绒羽闪着墨亮,中间交错排列的园形墨斑像一只只眼睛,一直在一眨也不眨地窥望人世。

他们小心地放平纸棺材,再一把一把小心地往墓穴封土。小雀没有了,纸棺材消失了,连土地上的那处新伤口也在渐渐愈合,终于愈合成平坦的形状,而且隆起了疤痕——那是一只小小的新坟,比一只倒扣的海碗略大,尖顶朝天,坟表停留在湿润期的土粒以眼睛能看得见的速度极快地发白。重阳的小雀躺在黑暗里,那是比当初重阳藏它的葫芦里更深切的黑暗;它可以做飞翔的梦,但它注定不能再飞起来了。

比翼纷飞的是那些昆虫,蚂蚱、蟋蟀、蚱蜢,甚至还有蝈蝈。当重阳掏出书包里的火柴(二分钱一盒的“铁塔”牌火柴,是当时乡村孩子们的随身物品),点燃那两张带血的演草纸时,这些一直一声不响的昆虫开始飞翔。重阳擦着一根火柴,火柴的小小火苗被过于强烈的阳光吃掉,没有应该很容易看见的黄色的火焰,没有发黑或者发蓝的青烟,只能看见火柴的小小尖头在慢慢发黑,让它一挨近演草纸,血染的白纸也马上受到盅惑,慢慢慢慢无声地变黑。重阳的指头靠近黑纸,猛一灼痛,这才明白纸在燃烧。火焰不是没有,而是隐身在了阳光中。重阳只是想烧掉演草纸,算是祭奠小雀的纸钱,不想海滨把书包里的作业本拿了出来,而且一旦开头就再难住手,一张接一张地撕开递到使纸张发黑的地方,于是许许多多纸张纷纷发黑,许许多多蝴蝶的残断黑翅膀开始漫空飞舞。就是这时候,昆虫们像听到了统一号令开始起飞,空中布满羽翅摩击阳光的轻柔持久的明亮碎响。这些浑然一体的声响有点类似静默自身偶发的嗡鸣,让人明明听见了却又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两个人起初觉得是游逛的旋风掳起了枯叶草芥,这种现象在漫野里极其常见。但好几只从飞翔状态下停顿的蚂蚱落在他们面前的新坟上时,他们才开始在意。那些蚂蚱无意在坟上停留,小憩一瞬马上又启程飞舞。在白得发黑的盛大阳光下,不单单是蚂蚱,不单单是蚱蜢和蟋蟀,还有蝈蝈(不多的几只,蹦乱了阵势),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长翅膀的小虫子,全都飞起来了,密密麻麻,像打谷场里在扬场,像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雾。而且纸烬在旋舞着升高,越升越高,形成一道黑柱,直冲云霄。这道纸钱的黑柱成了漫空密密麻麻旋舞昆虫的高傲轴心。

重阳和海滨都有些吃惊,他们弄不清又发生了什么事。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世界的谜语还太多,他们只能无条件地接受,却不能解释。他们呆呆地望着,望着昆虫们听从无声的节奏,潮汐般翔起翔落。昆虫们快速闪动的翅膀展开后,平时隐藏不露的红的紫的内羽彰显出来,在灿烂的阳光里愈加绚丽。重阳和海滨像是站在凋零着的纷纷花瓣里,像是站在色彩斑烂的旋转着的暴雨里。

重阳强忍着泪眼的刺痛直视彩羽穿梭也难以遮挡的正午时刻的太阳,他发现看不清轮廓的太阳中心有一片黑暗的阴影。

我们通常所说的阳光灿烂其实均源自这片黑暗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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