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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在县城

2016-08-19 张楚 十月杂志

  

1983年从大同迁徙到这个叫做“倴城”的县城,已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里,除了在大连上大学的几年,除了偶然的公差私差,我一直不舍昼夜地住在这里。有时想,也许这辈子都会在这个县城住下去了吧?犹如我在小说《地下室》里借主人公所言:“我很轻易就预见到了我的将来:我从税务师事务所退休,拿着不多也不少的养老金,同时患上形形色色的小毛病:气管炎、咽喉炎、高血压、风湿、肩周炎、老年痴呆症或心脏病。晨起会到街心花园跟一帮面孔模糊的老人打太极拳,或者跟穿着艳丽绸缎的老太太打安塞腰鼓,白天则坐在这座老房子里,继续看着退休后的小学老师不慌不忙地织着毛衣、毛裤、袜子或手套……最后我或她,在床上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或先或后地离开这世界,我们的孩子会从外地回来奔丧,将我们燃烧成捧尘土。从此我会在桃源镇彻底消失,留不下一点痕迹,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一样。”

 

这样描述似乎有些悲观,而无论悲观与否,我的命运或许和这个叫“马文”的主人公并无相异。从我达到这个县城后,多年之内,它并没有什么显著变化:弯弯曲曲的主道,郁郁葱葱遮人眼的柳树,主道两旁低矮的门市,理发的开川菜馆的开一元店的开门诊的售熟食的,这些操着不同职业的人,每日将门脸敞开,让平原上平铺直叙的阳光打进,在他们或清爽或油腻的脸上,投下或明亮或黯淡的影。这些年,那些门市里的商人换来换去,门市里的商品也换来换去,然而不变的,是我每天都要经过这些街道,经过这些或陌生或熟稔的小镇人。这是有意思的事,即便参加陌生的饭局,看到那些应是陌生的人,你也会觉得他们那么眼熟,只因这些年里,没准你就在什么地方碰到过他或她:破旧的电影院里、接送孩子的学校门口、县政府的某个会议上、医院里的某个病房,卖安徽板面的破房子里……总之,那些你以为你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人,其实早在多年之前就已与你擦肩而过。就像前几天,我骑着破自行车撞到一辆宝马上,分不清谁对谁错,于是两人争执起来,然而,那些路过的人,有的认识他,有的认识我,有的还互相认识,于是在说和下,我继续骑着我的破自行车上路,而他开着他的宝马车去了修理厂。

 

在刚开始写作那些年,小镇上平朴的人们成为了我小说里的主人公。小镇总是灰扑扑的,干燥的,凛冽的,即便是热烈和腥甜的气息,到了这里都蒙上一层油腻、粗糙、冷漠的味道,先天性的缺乏那种棉花的软与暖、蜜的甜与香。譬如我弟弟那个小学女同学,胖到令人眩晕,没有父亲,且缺半截手指。我常听弟弟说她,说她给鞠萍姐姐写信,鞠萍姐姐竟给她回信了,她就拿了信让人看。人说是假的,她就把手指割开,用血写封战书,翌日怀里揣了菜刀决斗。我见过那孩子,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女孩子……多年后我眼前还经常浮现她的影子。就写了《樱桃记》。这篇小说发表在《中国作家》,并被很多朋友喜欢。又过若干年,我又碰到她。她因生得丑,嫁给了一个种地的农民,这在县城里很是罕见。那天她穿着军大衣,不停在雪地里打手机,间或大声吵嚷。我观察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就写了《刹那记》,或许出于怜悯,我给这个少女时期的樱桃安排了一个还算和暖的结局……也许,日后我还会在小镇上遇到她,也许以后我还会写一些关于她的文字。谁知道呢?这个县城这么小,可是,这个县城又那么大。很多小学同学,一晃二三十年不见,而我们,每天就在四五条街道上走来走去。这是多么奇妙而诡异的事。

 

县城发生变化是近十年的事。之所以变化,是因为这里开了几家私营钢厂。每个钢厂都很大,都有很多工人,闹哄哄的,热腾腾的,空气里的粉煤灰落在他们脸上,让他们的神情显得既骄傲又落寞。慢慢地高楼越来越多,而且前年,县城终于出现了超过20层的高楼。这在以前是可不想象的,因为我们这里还经常地震,人们都怕住高楼。而现在,人们似乎什么都不怕了,不但不怕了,有了点钱还专门买好车。我很多小时候的同学,现在都是这个公司的老板那个公司的董事,坐在几百多万的车里朝你亲切地打招呼。就像《百年独孤》的马孔多小镇一样,这个县城越来越光怪陆离越来越饕餮好食,空气中的味道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以前虽灰扑扑、干燥,但骨子里却有种干净的单调和明亮,我相信那不是气候的缘由,而是人心的缘由。如今,小镇上虽有了肯德基,有了各样专卖店,有了各种轿车,可人却越来越物质化和机械化,谈起话来,每个成年人的口头都离不开房子、金钱、女人和权力,似乎只有谈论这些,才能让他们的身上的光芒更亮些。

 

我想,或许不单单是这个县城如此,中国的每个县城都如此吧?这个步履匆忙、满面红光的县城,无非是当下中国最普通也最具有典型性的县城。在这样的县城里,每个月都会出现一些新鲜事,当然,所谓新鲜事,总是和偷情、毒杀、政治阴谋、腐败连接在一起,归结到底,是和俗世的欲望连接在一起。可是由于这种欲望如此明目张胆又如此司空见惯,我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一下,于是,我发现了很多有趣而悲伤的故事。《七根孔雀羽毛》,就是在某条县城新闻启发下写的。这个小说和我以前的小说不太一样。我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写了小县城精神上的异化,以及道德底线被撕扯后的痛楚。当然,小说里的人物和以前的人物不太一样,不再单纯是那种不起眼的小人物。我希望我的眼神是清澈的,我的思想也是清澈的。我看到了暖,于是写了暖,我看到了悲凉,于是也写了暖,只不过这种暖,是悲凉后的暖。

 

从去年开始,我一直想在朋友们中间组织一个“读书会”,每个月和朋友们携妻带子,到郊外或者到茶馆,一起读读书,谈谈生活和理想,让我们过于绷紧的精神和焦躁的情绪有一个小小的缝隙。我想让我们的精神世界丰沛一些、充盈一些,神圣一些。也许臆想中的此举,只是我妄图反抗县城粗俗生活和旺盛欲望的一种姿态?这种姿态在我的朋友眼里也许是可笑的。或许真的就是可笑的吧?这种活动只适合798的艺术家和大城市的文艺青年。在小县城里,是无所谓神圣、无所谓精神的。西蒙娜·薇依说:“神圣在尘世中应是隐蔽的。”那么,我尽管让我小小的愿望隐藏起来好了。我该做的,是应该和小县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然后在午夜十分,让我然腰间盘突出的身体回归书房,静静地与另一个我,另一个纯净的世界,开始漫无边际的对话、旅行和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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