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小强:哀信仰记(读鲍贝小说《出西藏记》)
现在谈信仰,恰如去抽一支熄灭了好久的烟,点着了抽,很无味,若寻不着打火机,更无聊。
鲍贝的《出西藏记》,执意却还是选了信仰。有点冒险。作为小说家,她不怕,她不“谈”,她是“哀”。她是哀而不谈。
因了“西藏”的字眼,这部小说应会掠起你些微的兴趣。如此感觉,定是与手滑微信里西藏的美图大大不同的。我想是的,在某些特别的时刻,交给一部小说让它摁着我们能够真的停下来,也是比较的美好。
小说的主角不是你,而是“你”。
“你”在贡嘎机场顿留,由虫草,“你”想起了“一个叫许美晴或者白玛旺姆的女人”。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这么美!她的臀部紧实上翘,腰肢轻柔若柳,双乳饱满圆润,犹如熟透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芬芳。这样的身体,别说异性见了会疯狂,连同性见了都会怦然心动,忍不住想入非非。”这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和“你”一样,在圣城拉萨,都被骗了。不同的是,她与那个骗子似有情感的粘连。而你,纯然是为了不知为何梦想的梦想。“你”和她相约转山朝圣,她因身体的限制,匆匆下山,而后便不知所踪,预先留了一张便条与“你”相约,亦偶然遗落了一张“病历”与你生死永别。整个小说在“你”的回忆中完成。这个回忆的时间长度,大约只是恍惚的一瞬,但在小说中,却用去了许多万字的篇幅。
2017年6月,北岳文艺出版社
用故事梗概的方式,去复述《出西藏记》意识流的叙事,颇费周折。上述所言,乃小说的结构主线,其实简单,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这部小说叙写的,是下定决心要离开西藏的“你”,在机场恍惚间的有关西藏的种种回忆。“出”之决心与必然意志,即和信仰有关。
“你”所谓的“晴姐”,她的信仰,无疑是极残酷了。她离开上海,离开前夫,在圣城拉萨,她以极权主义者的方式统治着自己、强迫着自己、挺拔着自己的身体,她以瑜伽修炼向佛问道的神秘形式磨炼着自己的精神,她的信仰自足而单纯,用她的话说,是“自美自足,自生自灭”。在圣城,她的被骗,许是因了旧的物欲与新的情欲所织就的业障。她的再次觉醒,定是经过了漫长的心酸路途,“唯有自爱,才能自足;唯有自足,才能真正抵达内心的愉悦。”反讽的是,如此纯粹又干净的一个奇美女子,有信仰,有力量,竟然如施了魔咒般,转山不得。转山途中,她只能一次次鼓励着“你”走下去,仿佛“你”是她另一个自己的幻化,形之外的神。她自足的信仰,在此关键性的瞬间,必然要经受自我的责难和他人的质疑。
在“你”的回忆中,“你”便只是“你”的旁观者了。“你”想起自己在西藏的履历,满是感伤。是的,只有这个词儿,我想用来描述“你”以及“你”的信仰比较合适。“你”没有反思,没有批判,没有抗争,没有哭号,没有哀怨,唯有——感伤。仿佛告别一位昔日的恋人(西藏),作为小说家的“你”,有一种不合常理的镇定。“你”所描摹的藏地游历种种,如沉香一般,神已不在,只飘流着了香魂的淡淡的味道。确无所谓悲欣。“你”的平静令人惊诧。“你”回忆“你”转山途中所做的两只梦,也是极安静的。一只梦讲,“你看见无数的魂魄在飘荡,犹如星星在茫茫的夜空中闪烁。”另一只梦,“竟也梦见了满天的白色蝴蝶在飞,你也是其中一只,在空中飞啊飞,冷得直抖翅膀。一阵狂风刮过来,蝴蝶纷纷折翅而落,如片片雪花,扑腾着掉落在地面,化成空无。”“你”的信仰为何?难道是如“你”面对冈仁波齐山星空时所念出的“空花道场”?可,“空”的信仰,还是信仰吗?难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即是“你”“空花道场”的本念,即是“你”根本可依的信仰?
起先,“你”是“被动”地掉在骗局中。后来的某些场合,“你”确是还“主动”地参与到了索朗顿珠新的骗局。比如,不揭穿他的谎言,在展览会上帮上当者与他合影。也许是“你”的“空”在作祟,但如此的“空”,如此的“信仰”,如此的无所谓,在现实中,似乎减损了“你”的美好的道德。在小说里,我想“你”如此的不顾道德,是为了成全一个新的道德,即承认索朗顿珠也是一个受骗者——为了小说的道德,“你”放弃了现实的道德:同情于一个本不该获得怜悯的不断织造骗局而身患绝症的可怜虫。我想,也只有在小说里,“你”如此的态度,才是不会被人诋毁的。
牛魔王的妻子卓玛最终离开了牛魔王,与“你”一般,也从圣城拉萨“出走”了。她的信仰破碎得可以,她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我也为这个美丽的女子感到万分的遗憾。那“你”呢?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吗?能返回到自己的家吗?毕竟只是小说,我们不用为“你”操心了。
现代小说的艺术教导我们沉思的必要。信仰为何?鲍贝的这部《出西藏记》给我设置了一个思考的空间。读后,我也如“你”一般,沉陷在了小说的回忆之中,就无端地想起卡夫卡讲过的一句话,他说,一种信仰好比一把砍头的斧,这样重,又这样轻。
回到雾霾的现实中,这把信仰的斧头悬在那里,我看还真是重。只是重。又黑又重。
2016年12月29日午后急书,于并州二营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