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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2《十月》·短篇小说|房伟:去国

2017-04-07 房伟 十月杂志

 

关注我,你的眼睛会怀孕

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高聘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首批签约评论家,曾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花城》、《十月》、《天涯》等发表文艺批评及诗歌、小说计300余万字,曾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小说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入选201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学术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三联书店)等6部,长篇小说《英雄时代》等,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中国电视金鹰奖艺术论文奖,刘勰文艺理论奖,叶圣陶文学奖等,曾独立主持国家及省部级社科基金项目4项,台湾东吴大学访问学者,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去国

文/房伟

人有人格,国有国格,人被诱而死,国被诱而亡,均为民族耻辱!三十年来,先生梁孟,如星斗之闪耀,为通国之仰望,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人皆信元老之颜面,更华贵于少年之头颅也——何以于二十九日,公布其艳电?除却投机暴敌,动摇人心,又有何解说,宜乎举国忿怒,全党痛恨!

——吴稚晖:《对〈举一例〉的进一解》

 

 

如果时间倒流,他愿回到那个节点。宣统三年秋,武昌首义,天下震撼。清廷不得不下罪己诏,法部尚书绍昌决定释放他。午时,他是万众瞩目的英雄,即使冰冷的铁链锁住脖子,他也无所畏惧。民众在欢呼。他给了他们希望。他们也给了他骄傲。法部外的石桥湿滑又险恶。他缓缓地踱步,居然没有摔倒。那双重底黑棉布鞋踩在青石板,拖延着“嚓嚓”的声音,像两条被斩首的蛇,兀自地扭摆着。天空阴沉,他准确地回头看了看,又向前方眺望。后面是德高望重的肃亲王,垂死帝国的最后智者。王爷满头白发,苍老不堪。微风吹过,同样雪白的胡须在王爷胸前飘摇,像是对他的哀求。他还是拒绝了。他的革命,要摧毁一切旧事物。前面有他的女人。女人拼命挥舞手绢,奔向他。他闻到独有的南洋香水味………



 

子弹还咬在侧脊柱,夹在第五和第六根肋骨之间。民国二十四年于凤鸣刺杀案后,那颗手枪子弹就住进了身体。这不是病,是命,是金属诅咒。每当天气变化,它就一点点地随着血液流动,在脊柱轻轻地噬咬,细细地跳动。每隔几秒就痛,仿佛刚长牙的孩子淘气地练习本领。医生当时认为,子弹留在身体没大碍,看起来完全错误。异物从没有与身体合二为一。青春朝气的肉身也不再年轻了。他常在晚间观察自己,那些伤疤,松弛下垂的大腿内侧皮肤,失去弹性的臂膀。他正在伤病中老去。要在医生和死亡面前保持尊严很困难。他从不以这具美丽肉身为荣,但它却是他最好的朋友。它撑过无数次离散漂泊,暗杀算计。它也厌倦了,向他不断抗议。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老去之前,抓紧做点什么。

民国二十七年冬,战争进行了一年多。日本步步紧逼,国军不断惨败,数十万中日军人和普通民众,在硝烟深处灰飞烟灭。重庆的雾还朦胧温和。上清寺一带,原本香火旺盛。民初战乱,毁坏了不少,国民政府内迁,党政要人的公馆多建于此。他的公馆植物葱茏葳蕤,青竹尤秀且直。连成片的竹林,搭配白墙黑瓦的小楼,朴拙浑厚的条几,张大千画猫的屏风,加上翠玉或琥珀茶盏,些许高人逸士往来唱和,倒是人间情趣至浓。从高处望去,一切秘密却隐在团团雾中,只有悠扬钟声,不时从四周寺院渗漏出来。

滴答,滴答。流泉喑下,跌落在正厅盆景旁。他醒了。梦中他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让他名扬天下的时刻。他躺在床上,只是不起。谁也不曾想到,他这个英雄,或“投降派”头脑,居然惧怕黑暗。失眠症时常发作,但主要还是讨厌夜晚的声音和无边无尽的黑暗。嘀嗒,嘀嗒,是钟表声音,也可能是水喉余漏。还有公馆内部响动,如凌乱脚步,长短不一的咳嗽,窸窸窣窣的鼠声,桌椅移动的沉闷声音。他最害怕的,还是房子外莫名的声音,类似夜鸟悲啼,阴险风声,人们的窃窃私语。它们不可捉摸,带走时间,留给他的只是恐惧。

叹息也令人心悸。九岁那年,他跟随父亲由陆丰到广州豪贤街定居。父亲游幕多年,因为家贫,无法将子女都带在身边。他独得天伦之乐,其他九个兄弟姐妹,被父母放在家乡。读书方面,他开蒙时受到严格儒学教育。父亲督导他读王阳明的《传习录》,陶渊明和陆放翁的诗。幸福日子持续到十三岁父母相继过世。母亲操劳过度,四旬年纪就撒手人寰,父亲也在次年死于霍乱。九岁那个秋天,他在庭院练习篆隶。艳丽的芙蓉盛开,母亲在他身后默立,微笑着,很满意的样子。他高兴得心都抖起来。但还是偶尔有细微叹息。那是极克制的,又有克制不住的悲伤。阳光白亮亮的,暖得人心,黑黑的墨色,散发着淡淡香气。那悲伤飘过来,抚在脖颈,他不由地后颈发紧,皮肤生出惊悚感。一不小心,墨啪嗒一下,落于雪白宣纸。母亲不再言语,只快步离去。无数夜晚,母亲有时忙着纺麻,有时却枯寂地坐着,念《观音心经》。他从门缝偷瞧过去,摇曳灯影下,母亲面色阴郁,带着些泪痕,却不去擦,那泪坠在面上渐干涸,才叹息一两声,快速地抹去。

即将离去的日子,不知为何,他每晚都能听到母亲的叹息。清朝法部死囚室,他也是这样瞪着眼,等待天亮。恶劣的饮食,他只肯吃一点点,剩下的时间就盘膝坐在一角。春节那天,监牢加了肥猪肉片,他禁不住肚肠诱惑,满满地吃了一大碗。那时他年轻,死亡能成全纯洁的牺牲,而不像左右逢源的政客,在无聊应酬中耗费生命。他已看到了死亡的身影。瘦长而孤独。何地何时不能死?死于刺客是壮烈的。无论蒋系,共党,还是日本人,抑或什么爱国青年,这样的死亡,含着崇高味道。可悲的是杀而不死,或老病于户牖。他不自觉钦慕起长兄兆镛。这个“觉道士”对他很严格,自己却以狂士自居,游幸山水,吟诗作画,以清之遗民自称。自从他在日本留学,因反满宣布与家庭绝交,大哥就不再理他。但此时他却越发想念大哥了。

女人推门进来,风风火火地,要他和众人见面。他懵地点头,有些尚未清醒。但很快来了一帮吵吵嚷嚷的人,有立法院的梅思平,宣传部的周佛海,外交部的高宗武,还有秘书曾仲鸣等。他穿戴整齐和大家相见。众人兀地安静下来。高宗武向他说了近卫内阁的新声明。此前声称不以民国政府为对等之对手,这次又说,如国民政府领导更替,有威望的人出来谈,则必以中日提携,睦邻友好为念。他不以为然。日本的和平是让中国人不要反抗的和平,但此时日本这样表态,也说明国内苦于战争压力。

“把运动开展下去?”他自言自语,目光却是询问女人。女人点头。众人亦称是。大家公认要和日本人坐下来谈,总比天天死人,山河破碎的好。“你们再让我斟酌斟酌。”他的眼神游移不定。女人不满地嚷起来,代他让梅思平和高宗武去上海和日本交涉。众人面面相觑,高宗武等人领命退出去。

他独自到后院假山旁散步。深秋来临,西南之地,雾深露重,中午时分日头尚好,但不觉有些凉意了。红艳艳的日光,经了雾的浸润,也清冷若凝滞蛋黄。他不是和蒋争名分,只是不甘心。民国肇始,袁世凯任总统,力邀他任广东都督,他断然拒绝,以“不做官、不做议员、不嫖、不赌、不纳妾、不吸鸦片”的“六不主义”为信条,偕女人赴法留学。造化弄人,他受中山先生召唤回国。国事艰难,他亦跌跌撞撞,如泥塘即将溺毙之弱童。也许他应在法国继续攻读社会学,毕业后教书安心立命。

他依靠假山石凳,半睡半醒,不觉想起和蒋前几天冲突的情景。蒋请他去谈军人优抚事宜。公事完毕,他们共进晚餐。早年间,蒋多次要求与他义结金兰,都被女人挡了下来。她看不上蒋的江湖习气,但蒋有时还半开玩笑地以契兄相称。

晚餐中,他丢下筷子,激动地说,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他要和蒋联袂辞职。蒋放下食物,面无表情。灯光下,蒋的腮不断抽动,愤怒至极。蒋抹抹嘴唇,轻轻地说,兄言之事不可。我如下野,何人能负政治责任?

他和蒋争论起来。蒋认为,打仗无非拼死抗争,岂可束手待毙?战难则和更难。他悲悯地看着蒋。山河破碎,蒋衣宵食旰,面容憔悴疲倦。岂知蒋不愿和谈?只不过想和不敢和而已。但此时情景如干锅沸煮,国与党都到了最危险时刻。许久,他说,兄如不下野也罢,君为其易,我为其难。蒋错愕,很快恢复冷漠表情,竟丢下他,独自睡觉去了。

他备感尴尬羞辱,亦无可奈何,只得回返公寓。小国鲸吞大国,如不扶持亲近,只能杀戮殆尽,灭族亡种,一则现代文明社会不允许,二则必致无穷反抗。蒙古凶暴,屠尽花剌子模等国,但不过数十年毁于汉人反抗。满清怀柔汉人,致数百年国祚。三则欧美列强在华诸多利益,必不会坐视中国完全沦陷日本之手。如能在西南成立和平政府,以龙云、张发奎等为军事依仗,则可缓和日本攻势,待国际形势变化,缓步收回国土。两邦亦可实现和平。

他猛地倚在假山石壁,脸上蹭了很多青绿苔藓,不觉有些失笑。原来他思虑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望着雾蒙蒙的天,不觉叹了口气。

日本可以信任吗?他不得不慎重。


 

离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高宗武从日本回来,带来与日本人签订的《重光堂密约》。日本人答应,两年内撤军,且不要赔偿。他兴奋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这段时间,他喜怒无常,也时常自怨自艾。亢奋失眠与哀怨情绪,似毒蛇缠绕着他。漫漫长夜,灯光昏黄,他望着窗外未知世界,无心读书,也不愿写诗。他长久地立在窗台,腿渐渐酸痛,眼有凝泪。他会突然召集众人,只踱步叹气,一言不发,又令众人散去。他还突兀下令,让周佛海回绝密约,但不过半天,又告之他可部分答应。他在部下眼中看到了困惑。女人已买好机票,并替他向行政院告假,说去昆明演讲。他坚持亲自请假,同事们惊讶于他的认真。他和每个工作人员握手,亲切交谈,眼圈有些红了。女人埋怨他不谨慎,但他不顾这些。谁知这一去不是永别?

密约制定者,日本方为“中国通”影佐桢昭大佐,及今井武夫、犬养健等知华派人士。影佐是深沉机智的谋略家。他们代表近卫内阁。按照密约,他应在十号左右,离重庆奔昆明,伺机去河内,宣布脱离蒋,组织新政府。某天饭后,他与周佛海在园内散步,商谈出走可行性。周忧心忡忡,说近日军统的跟踪非常密集。他非常气愤,把戴笠叫到公馆责骂一通,果然军统的监视放松很多。他们又商议让曾仲鸣及随行人员,先期抵达河内,先寻找住处,以为策应。这几日公馆表面平静,其实忙乱。焚烧档案文件,转移海外资金,布置随行事宜,一切都秘密但迅速地执行着,只不过外人不得而知罢了。

中午,他和随员匆匆上了飞机。他从舷窗最后看了一眼重庆,咬咬牙,又别过头去。谁料,机上居然还有空军司令周至柔。这位胖胖的空军将领,甚至开了一段飞机,炫耀飞行技术。他紧紧地攥着飞机座椅的皮把手,汗水都挣了出来,随从们也非常紧张。所幸周只是讨好,并无他意。当飞机终于停靠昆明。他走出机舱,看到了成千上万欢迎的群众。

他晃了晃,差点摔倒在舷梯。那都是他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他即将对不起的人们。瞒着政府,独自与日本媾和,难道这还不够百死、千死、万死!他喉头哽咽。喧闹的众人突然安静下来,停了一会儿,又爆发出更大欢呼。那是崇拜的目光,感激的泪水,还有无比的信任。中国必胜!中国不会亡!不知谁带头喊起口号,口号先是凌乱,后来竟变成千百人的大应和,有稚嫩童声,粗豪男子的呐喊,也有妇女尖利但不屈的呼叫。它们好似万千道细密丝网,编织成令他无处可逃,不得不面对的束缚。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能亡!他呢喃着。女人稳稳地扶他,掐了他一把,暗示赶紧下机。但他面皮充血,双脚似铁铸般无法挪移。中国怎会亡呢?都是他们这些政治家无用。他简直想飞回重庆,要不就到抗战最前线。死在那里,也不失为好归宿。

但他终于还是缓缓走下舷梯。他现在不能死。他要的不是一死,而是万死,以万死不能赎的罪,给民族争一点可能空间。他的情绪坚毅了很多,走下飞机,和前来欢迎的龙云及当地官员打招呼。

到了公馆,龙云为他安排好一切,悄然退出。晚上的谈话非常融洽。他甚至相信,有瞬间,龙云被打动了。敬仰的眼中含着崇敬的泪水。这样的情况他非常熟悉。他也能猜到,蒋绝不会放松对龙云的工作,可能出了会客厅,龙云就会将他的情况汇报给蒋。这些军阀,从来都是这样的生存之道。但他还要继续去做。

不知何时,小雨偷袭了昆明。他只能在这里待一晚。第二天,他将飞往越南。昆明暂时安全,日本的炮火还没延伸到这里。局势诡谲,按理说他应和属下亲信在一起。但他烦躁不安。他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感到好似坐在针扎成的刑床。他真要离开?也许这也是民族的一条路。世上可有不亡的国?煊赫一时的帝国,如古埃及,亚述,罗马,如今不过野草萋萋的废墟。中华民族也换了很多血液,元亡了国,清又亡了一次,但我们还不是照样延续?我们的文化很伟大,不可消灭。即使亡了国,人民可保全,文化就可延续。

他的观念很多人不赞同,戴季陶精研日本多年,就反对他。戴认为,日本文明程度远高于中国,又以岛国临大陆,以蛇吞象,必诡谲狡诈至最大利益。此乃日本数千年国运气数关键。百年后,将无中华民族,亦无中华文化。日本以唐文化传承者自居,甲午时便自称解放唐之遗民于鞑靼之黑暗统治。化中华史为日本史,化中华文化为日本文化,必万劫不复!

当时他们在汉口参加党内日本问题会议。南京刚被占领,他在电台听到这个消息,想象日本人在中山陵和中华门高呼“板载”的骄横表情,愤恨地几乎摔倒。现场哭声一片,他提出主和,戴先生驳斥了他。他想起初去日本的感受。那时他21岁,明治三十八年正月,他这个广东省政府的官费留学生,到了日本法政大学。日俄战争正激烈进行。那天,他在教室听梅谦次郎博士讲政治经济学。突然,窗外鞭炮声大作,很多人在教室外跑动,高声喊着口号,还伴随着无数嬉笑声和喧闹。学生们禁不住新奇,纷纷跑出教室,原来日本在东北大胜沙俄。日本学生兴奋至极。接近年关软融融的雪花中,得到如此大胜消息,怎能不令人振奋。教室只剩下几个中国学生,及在讲台前默然的梅谦先生。先生看了一眼空旷教室,没说别的,只继续认真讲课。可他在老师眼里看出深深的怜悯。那可是在自己国土爆发的战争呀。教室里飘荡着冬天清冷的气息。不知为何,他的眼红了,几乎要流下泪。第二年仲夏,他与朱执信等人去东京神田锦辉馆拜会中山先生,走上了革命道路。那时他还不能完全理解日本吞并中国的想法,甚至觉得日本是东亚强国,是中国效法的对象。

那天下午,梅谦博士授课完毕,他们恭敬地向老师行礼。他独自走在大街。日本的少女穿着素净和服,看着热闹游行队伍,笑弯了眉眼,小孩子则穿着天蓝色海军服,拿着木头刀枪,在街角尽情地嬉戏。他感到孤独,抬头看去,漫天飞舞的都是日本国旗,还有盛宴般的无数雪虫。那是那年东京冬天的第一场雪。中国南方很少下雪,即便有,也是零星地,那些日本雪花,飞花似的,濡软地可爱,黏在人身上,手边,没什么温度,倏地化去了,不留痕迹。那些异国快乐的精灵,却是祖国耻辱泪水凝结而成。他久久地站在街头,在异国节日狂欢中感受历史的恐怖无情。这是让他一辈子也难忘记的正月。


 

从昆明坐飞机,不过一个小时,就到达了河内。那是一个阴郁黄昏,飞机被气流弄得颠簸,大家都精疲力竭。光绪三十三年春,他曾跟随中山先生,在河内甘比达街六十一号设立机关,领导广东、广西、云南等省的起义。那时他年轻气盛,意气昂扬。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中山先生仙去,革命之路却愈发迷茫了。

安南为法属殖民地,对他的态度尚可。他们在郊区“唐泰乌”避暑旅馆租了几间房子。临近元旦,旅馆空空荡荡的,为响应近卫声明,梅思平、高宗武等人去了香港,公布他酝酿已久的电文。电文说应中日提携,追求终战和平。国内必然沸反盈天,但他躲在安南,心情却逐渐平复了。决定已做出,剩下的只能交给老天。只有他们四五个人居住在旅馆,甚为冷清凄凉。日本的态度也晦暗不明。他和仲鸣反复商议,决定静观其变。

他常在寓所外的小路散步。安南处于热带,冬季树木长青,但也有了萧瑟之意,街道上多是法人或戴斗笠的土人。旅馆地处偏远,较少打扰。他的愁苦情绪,也渐渐地在寂寞萧瑟之中,不断地动摇着。回头已不可能。女人和随行女眷,每日打牌、吃酒,抱怨环境湿热,没地方游玩。但气氛是压抑的,每个人见到他,都面色凝重,欲言又止,背地里却计划去下龙湾等地观赏。女人喜爱安南当地水果和海产,她倒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气概,这给了他极大的心理安慰。

他从青石板小径走过,兀地想起上清寺寓所的后花园,也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在那里走着,脱离人群包围,才能感到充实的寂寞。他虽以口才见长,但不喜热闹,不爱应酬,他总那么忙,有时一天要出席多个活动,没时间读书思考,也苦不堪言。当下倒好,从会议、集会、演讲和扯皮中超脱出来。在这条小径,他独享幽秘的快乐,听虫子欢快的鸣叫,看叶子在阳光下飘然而落的弧线轨迹,脚下的红泥也透着奇异香气。有时小雨洒落,漏出叶片间,敲在芭蕉、梧桐或棕榈树上,毕毕剥剥地,好似农家灶台刚熄了的灶柴,偷偷地响几声,也透着亲切。他仰着头,迎着雨点,感受细细密密地抚在脸上的吻,生出了安静的喜悦。

这样的环境易让人冷静。他怀疑自己的莽撞和天真。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因和蒋争天下第一人,才赌气走到这个局面。怎么会这样?他不禁生出沮丧。九一八事变起,他和胡适博士往来数十封信件,讨论中日局势,直到胡适被蒋派到美国做大使。胡博士是低调俱乐部成员,并不赞成他从政,认为他在这上面并不高明,不若做安分学者。多年来,他也领教了日本人的狠毒。济南惨案,他痛哭地告知蒋,此奇耻大辱甚于21条。民国七年国会欢迎会,他做演讲,大声疾呼,能杀能残我者日本,能助能生我者美国。然而,美国人对中国的惨状只是道义同情,列强的态度很暧昧。如今他孤悬安南,正好翻译日本书籍,促进两国了解。他早年留学日本,崇拜西乡隆盛与胜海舟。西乡为日本维新开创者,智深勇沉,为国家开辟一条前所未有的光明路。胜海舟是儒雅明睿的名臣,反对日本侵华征韩,提倡日中协力对抗欧美。这些日本先贤的著作,如胜海舟的《冰川清话》,对中国人也是有用的。

过了几天,女人们忍耐不住,要他同去河内三桃山游玩。他则一边等消息,一边编辑自己的诗集。新诗人物,他见过不少,温文尔雅的胡适之,热情急躁的郭沫若,还有多情才子徐志摩。虽然他赞赏白话文学催醒国人,却认为这是不足的。他多次和胡适讨论新诗和旧诗的优劣。他是调和派。他在信中说,花样层出不穷,新花样出来,旧花样仍在,谁也替不了谁,如曲替不了词,词替不了诗,故此绝对主张旧体诗,仇视新体诗的人,固然不对,但绝对主张新体诗抹杀旧体诗,也觉得太过。就个人趣味而言,他更偏重古体诗词。作为业余诗人,他在壮怀激烈与哀怨缠绵之间徘徊,情绪低落或遭遇重大人生问题,他更喜欢躲起来写诗。写完之后,常常决策就做出了,情感也慢慢地平复。他甚至有点痴心妄想,无论功成或粉身碎骨,要让那些诗句流传下去,让更多的人喜欢。

爬山的时候,山路滑腻崎岖,他跌倒,扭伤了踝骨。大家忧心忡忡,担心这是不祥之兆。不久传来消息,林柏生在香港被暴徒袭击,空气顿然紧张。女人们不再打牌,只躲在房间看书报。据说,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旅馆附近打探。他匆忙和众人商议,搬到高朗街道一处更隐秘的住处。安南警方也为他们派遣了一个巡捕来值班。

坏消息接踵而来。近卫的发言居然丝毫没提撤兵,龙云等将领也没有响应他,而是划清界限,纷纷予以谴责。党宣布开除他和一众人等的党籍。报纸连篇累牍,都是对他的嘲骂之声。蒋派了谷正鼎和王宠惠,送来五十万元和三本护照。只要他肯出洋,不与日本人合作,就不再难为他。他拒绝了。事已至此,岂能再退缩?

历史真好笑,当年他与黄复生于银锭桥谋刺摄政王载沣,却因一个捉奸男子,无意发现桥下有人影,暴露了炸弹电线,最终被捕。如今,他这个未死成的“民国烈士”,却成了人人皆曰可杀的卖国者。谴责声浪铺天盖地,在意料之中,也让人感到巨大压力。重庆与共党,都以“逆”称呼他和跟随者。思平从香港回来,郁郁寡言,他和蔼地询问缘故。梅出示《浙瓯日报》,女儿梅爱写的小文《我不愿做汉奸的女儿,我要打倒我的爸爸》。文章写道:“我的年纪虽小,对于在艰苦战斗中的祖国,我是怀着最热情的爱的。而对我那做了汉奸的父亲,我却怀下了切齿的仇恨。今天我要公开宣布同梅思平脱离父女的关系,我要公开宣布我父亲梅逆思平的汉奸罪状。”他望着那个曾火烧赵家楼,痛打曹汝霖的学者,感到深深地耻辱和痛惜。思平叹气说,和平没来,我辈已粉身碎骨。先生,可否值得?

他不能回答。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身后之事,且由他去吧。


 

暗杀发生在半夜。

几个陌生男人翻墙进了住宅。他们用斧劈开卧室的门。仲鸣的妻从香港来河内,他将大卧室让给这对夫妇。谁知,这要了仲鸣的命。他中了数枪,生命垂危,妻子也受重伤。混乱之际,法国巡捕的哨子终于响起。几个刺客走脱,一人被擒住,后来证实他们是戴笠派的军统特务。他被簇拥着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仲鸣夫妇被送到法国人办的教会医院。

天光大亮,他执意去看仲鸣。众人苦苦劝阻。他发怒了,还是来到那家小医院。仲鸣躺在病床,面色苍白,鲜血染透衣衫,已处于弥留之际。看到他来了,仲鸣的眼中带着欣慰的笑意。他还用着最后的气力,用颤抖的,沾着鲜血的手,一张张地签着空白支票。他的账目都由仲鸣管理,外国银行只认仲鸣签名的支票。仲鸣是在死前为他最后尽一份力。他悲愤至极,死的人该是他!仲鸣不过替他挨枪子。他想起民国二十四年秋,他在南京党部开会被刺客狙击,独坐于血泊,仲鸣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哭泣,反倒是他安慰仲鸣。现在情况反转,仲鸣处于垂死,又以言语安慰他。他和仲鸣,虽说是上下级,但早已情同兄弟。这么多年,无论多少风雨,仲鸣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从没有怨言。他遭受枪击,大难不死,而今仲鸣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撒手而去。后来,《举一个例子》中,他揭露蒋派人寻求和谈的事,写到仲鸣之死,他不禁流下泪:“国事至此,死者已矣,生者当以死继之,其有济于国与否,未可知也!即兴而济,茫茫后死之感,何时已乎!”

他要陪仲鸣走完最后一程,却被众人强制拉回住所。他一言不发,大口灌着朗姆酒,脸色铁青得怕人。他实在不能想象,仲鸣凄凉地在医院咽气的样子。他要和仲鸣在一起,哪怕被军统打死。想到这里,他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出屋,却被女人死死地拉住。女人跪在他身边,哽咽着说,四哥,军统不会善罢甘休。你若死,我陪着你罢了。

他颓然地丢下衣服,失魂落魄地站在院里。不知何时,湿漉漉的小雨悄悄降临。他感到那每一颗小小雨滴,都是仲鸣的血,也是他的泪。多年前,留洋巴黎,有次看莫里哀戏剧晚了点,他们几个青年,还有仲鸣,一起到教堂躲雨。他不喜欢欧洲教堂,特别下雨的时候,教堂烛火摇曳,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悲苦瘦削的脸庞,忽明忽暗,不知为何,没有在心中激起感恩慈悲的心境,却让他想起幼年时在河神庙看到的狰狞泥胎,还有盂兰节大人们绘制的地狱图。他心中的救赎者,应是慈眉善目的菩萨,绝不是这般悲苦可怖。他当时盯着耶稣像,冷不丁地打了寒战,仲鸣关心地递过手帕。两人相视而笑。想想好似昨天发生的事,如今仲鸣要先他而去,而他只能在小院像受伤的狗无助地哭泣。

雨越发大了,他的裤脚都被打湿了。不知不觉,他走出了很远,卫士疾奔过来,被他大声呵斥,女人看到他在雨中疾走,也丢掉伞,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不必上前,让先生好好地静静,我在这里等他。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宅子不大,虽下着雨,院子外还能看到影影绰绰披着雨衣,忠于职守的法国警探。石路滑湿,不好着力,他背上的枪伤隐隐作痛,但他不管了。他想发泄,但外人看来,似乎患了失心疯。他昂着头,要对铅灰色天幕吼叫些什么,但最终无法出声。棕榈的大叶噼噼啪啪作响,似战鼓疯狂地奏响,在风雨中发出无数古怪声音。恍惚之中,周围的法式洋房,破败的民居都缓缓地融化,倒塌,行人也突然软软地躺在地上,无声无息,没有生气,他们的血肉褪却,露出森森白骨。路灯也锈迹斑斑,天空已是血色翻滚的模样。只有一个身戴锁链的美少年,满身伤痕,但修长身形依旧挺拔,一双圆润明亮的美目,定定地望着他衰老痛苦面孔,微笑着向他告别,向地狱更深处走去……

刺杀事件后,和谈加快了,日本平沼内阁表示支持他,并派影佐桢昭等人组成营救小组,来安南与他详谈。他感到正在一点点地死去。他不过拖延着死去时间,以无耻的苟延残喘,换得更可悲的下场。疾病无法治愈,它只能成为一次次延后审判,有时你占了点上风,沾沾自喜,有时你又处于劣势,自卑惶恐,但总归要步入黑暗冥界。无论贤者或愚者,强硬勇武还是羸弱不堪,都逃不掉这样的命运。他背上的子弹又在狞笑,在一阵阵的剧痛中,提醒他不必太急。它的笑声是卡在骨头和血肉之中的刀。每一次喘息,它们都呻吟,颤抖,耻笑着他的软弱和悲伤。

白天他事务繁忙,有无穷的人和事应付,子弹的笑声被注意力分散,觉不出怎样烦恼。夜晚不行。无论重庆、武汉、南京、昆明,还是河内,他曾彻夜与友人长谈,读喜爱的书,和爱人依偎,或点着灯发呆。一切可对抗的措施,只要不违反他制定的道德标准,都可以尝试。但没用。笑声还在,从血肉和骨头上行,钻入耳膜,变成蝇子般嗡嗡乱叫的东西。是的。死亡突然变成盲目热情的对象,好似恋人般的饥渴表情。他也想过体面地结束生命,像多年前蹈海而死的陈天华。天华留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永远是生机勃勃的青年。好几次,他偷偷地将安眠药藏在枕头,或拿来园子里工人用的麻绳放在床底。药滑腻,麻绳粗糙。他想象着死去时候的样子。总归是丑,但他绝不会以“水是凉的”这样类似吴梅村的理由,来敷衍苟活。死亡无法敷衍。但他的死亡要比普通人更惨烈。他时常遭受病痛折磨。便血、肝病、糖尿病,一点点地吞噬着他的健康。除了枪伤,他早年还有胃病,眼疾,肝病也时好时坏,他还患有糖尿病,某些时候只能禁食。他猜想,如果民族将他作为罪人,他死后必被挫骨扬灰。这样也好,让他成为尘土和泥,被国人践踏,也许能激起民族的自尊心。


 

“先生要有做王伦的勇气。终战才能救中国,也能救日本于战争泥潭。”

影佐桢昭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诚恳地盯着他。日本步步紧逼。重光堂协议早已变成废纸。日方的方案,让他喘不过气。他甚至想出走外国流亡。影佐说的王伦,是两宋之际名臣,年轻时任侠好酒,作奸犯科。金人犯汴梁,钦宗被愤怒的群众包围,王伦毛遂自荐,钦宗取片纸书曰:“王伦可为兵部侍郎。”王伦领着无赖儿,保着钦宗安全回宫。汴梁城破后,王伦被虏,忍辱负重,促成了金宋和谈,但最终也被金人所杀。

他不是王伦,日本人也不是金人。他安排影佐等人就餐,自己则在旅馆窗户向外望去。河内街道很干净,并不宽敞,从这里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法国总督府。沿途有很多芒果树,法式泡桐。雕刻镂空花纹的路灯,已慢慢地亮了。小白鸽悠闲地飞舞,面包店前坐着喝咖啡的客人,伴着钢琴音,不时传出欢乐笑声。安南人戴着尖尖斗笠帽,女子身段苗条,男子面容黝黑精瘦。沿街卖槟榔的小贩,不停地叫卖着,黄昏来临,那些挂着中国龙或狮的喜庆灯笼也次第亮起,不禁让他有了思乡的怅然。

“我们害怕又甘愿为之冒险的,是彻底虚伪的日本人,他们贪得无厌。”高宗武到他面前,忧虑地说。高所说的,他已明白,艳电说的一切,诸如和平,两国共存共荣,也许不过是烟花,日本人将它们燃放在苍茫夜空,化作了一道冒着青烟的哑炮。

午饭后会谈继续。影佐的要求让人难以接受,回旋余地越来越小。影佐也承认的确苛刻,有违重光堂密约精神,但近卫内阁已下台,新首相平沼祺一郎有了新打算。

高宗武气咻咻地说,你们这样,和并吞中国有什么分别?影佐想了想,面色沉郁地说,不能说日本没有这个意思。但日本最大的敌人是苏俄。日本最大的问题,则在政府无力制约军部。日本已变成疯狂的战争武器。必须停止这样的情况。只有中日和平,日本政府才可能让桀骜不驯的军人放弃政治企图。否则中国亡国,日本也元气大伤,便宜的不过是欧美和苏俄。苏俄一旦出兵中国,日本亡国,中国亦沦为赤色殖民地。这难道是先生要看到的?请先生火中取栗,为日本和中国进地狱之行。

影佐桢昭、今井武夫等,起身恭敬地向他鞠躬。空气凝滞,他流下眼泪,紧握着沙发把手,一言不发。几个人像泥塑般对峙着,他们的影子,在河内早春的风声中渐渐黯淡下去。

他反对竞争和武力。民族之间一味竞争、争斗,欧战不就是这样引发的?和平在残酷政局中显得幼稚可笑。很多和他一起做事的人,也不相信,不过为荣华富贵罢了。他也早不是那个怀着烈士死志的少年了。在法部监牢,他度过了孤寂的岁月。他时常在梦中回到那段时光。不是恐惧,也不是寂寞,而是深切地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无聊。他渴望死,但不能忍受臊臭的牢房,恶劣的饮食,不知疲倦的蚊虫苍蝇,还有无穷无尽的,在黑夜暗色中涌向耳膜的呻吟、哀号和无助的哭泣。他反思自己,在悲壮中看到了表演成分。就像他早年演过的文明戏,有女扮男装的戏份,他把哀感顽艳的感觉表现得非常到位,很多人神魂颠倒。但他不过是“玩笑旦”罢了。牺牲或振奋,都是令人厌倦的表演。大家说他糊涂软弱。他承认这些,也佩服铮铮铁骨的好汉,但总怀疑这些人做的只是增加仇恨,他不再相信死亡的绝对道德性。他怀疑大义凛然的面具后藏着苟且心思。有的沽名钓誉,有的幼稚鲁直,有的却是最后的逃避。倘若民族因此全部荣誉地灭亡,如迦太基,他宁可让他们屈辱地活着。只要活着,就有翻身的可能。反抗的事,需要大勇力、大魄力的人。

但假如他所做的,只是将祖国“半卖半送”给日本,帮日本打中国人,又和卖国贼有什么分别?他怎能知道,抵抗一定亡国?如果一定要亡国,“半卖半送”的屈辱生意,又怎能不令世人耻笑?这样的条约能签吗?袁世凯都不签二十一条。倘若新政府信用权威皆无,靠何支持和平?如不能有效,日本的初衷在哪里?他的初衷又在哪里?

想到这里,他心如刀绞。他五十五岁了。自从中山先生病逝,军阀混战,天灾不断,外有日俄虎视眈眈,内有共产主义兴起。他尽力维持,说项,联合,谴责,下野,归来,但却是政客手段,收效甚微。他这样无一兵一卒的文人,在实力派看来,不过是招牌和抹脚布。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缓缓地说,日本直接占领好了,我之签字,不是卖中国,中国也不是现在的我能卖的,我不过是签了卖身契而已。

他决定乘船去上海,组建新政府。在日本人帮助下,他回到了重新装修布置后的高朗街公馆。大女儿王文惺的婚礼,在微寒的早春举行。大家稍微有了些喜气。谁料,婚礼当天,他又收到久不往来的大哥的斥责信,弄得有些扫兴。然而,这都不能再动摇他的决心。他租了一条小货船,法国货轮“芳·福林哈芬”号,在四月初,领着全家和随从,开始了最艰难的旅程。

多年以后,他经常想起十几天海上的漂泊历程。这仿佛是他一生的写照。那艘只有760吨的小货轮,有些年头了,船头绿漆剥落很多,船长是留着褐色胡须的中年法国人,看着颇老练沉稳。日本早已准备一艘铁甲船“北光丸”号来接他。他拒绝登船。他要“北光丸”号跟在法国货轮后面。他要保持政治家独立精神的最后尊严。开始的航程风平浪静,太阳准时升起,准时在天边西沉。海面平静,海鸥飞翔在甲板四周,尤其是下午,柔和阳光涂在小货船上,仿佛红纱掠过蓝色木雕,滑顺的光粒抚摸着佩戴着海带、贝壳与珊瑚的船体。人们挤在船边,高兴地谈天,喝点葡萄酒。那种令人信任的温暖让他想起幼年时的母亲。他站在船头,不断地在蓝天和白云的缝隙张望,妈妈在那里看着我吗?他感到自己又变成一个九岁小孩,渴望着亲人的安慰。

第三天,货船驰到安南“拨奇朗平”岛礁附近,天色骤变,乌云密布,夹杂狂风暴雨,小货船无助地在海面打转,船长和水手们努力稳定船体,人们被摇晃得四处倾倒,呕吐声、尖叫声,夹杂着绝望祈祷声不绝于耳。有的人紧紧抓着船舱可固定的地方,有的藏于床底,瑟瑟发抖,有的被冲下大海,疯狂地叫着救命。属下拼命用电台呼叫“北光丸”号,却因风暴缘故,电台另一端始终传不来回应。他踉踉跄跄地奔出船舱,抓着缆绳,向海里望去,只看到绿黑色浊浪,一层高过一层,好似巨大妖兽,或垒砌成的海水刑台,把天都遮住了。那些高高的刑台,撞在船舷,碎成碎肉般的水珠,又喘息着退去,开始新一轮打击。

他将缆绳捆在身上,挺立船头,昂首面对大海与苍天。众人都以为他疯了,女人死死地抱住他的腰,要把他拖回船舱。他平静地说,这是苍天考验我去国的决心。如果我死了,也算善终,如果不死,亦是天意,就当是以命搏天的豪赌吧。女人不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搂着他,指甲都嵌在他的肉里。船不停地飘摇,时而团团打转,时而左倾右斜。暴雨如铮亮的小刀,割伤他的双目,径直劈开毛孔,钻进血肉,直至将他挫磨成一片虚无。他的这副皮囊,睁不开眼,张不开嘴,无法移动分毫,只能任凭这历史与大自然的风浪,来检验他的存在。那都是冥冥中的劫数。皮囊对世人来说,都是各种形式的幻相,严肃深刻,美丽诱惑,或衰老不堪。而苟且或永恒,不朽或恶臭,都成为生命的哀悼。在酱紫色乌云,金枝般闪电与层层涌动的恶浪之间,他仿佛看到无数形态各异的人皮,被野心勃勃的鬼灵驱赶着,发出吱吱的兴奋喊叫,犹如鲜血淋漓的军旗……

他们在暴风雨中漂流了三天,终于在琼州海峡附近,看到“北光丸”号影影绰绰的身影。


 

死亡终于来了。《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休。”小休之后,最后有了大休息。他在上海待了段时间,勉强回到南京,组织了政府,又维持了几年。国人怒目,日本鄙视,无数投机钻营者混迹其中,为虎作伥,干了很多令人发指的坏事。他管不过来,也管不了,或者不想管了。背部的子弹让他日夜剧痛,乃至下肢麻痹,虽经日本医学专家抢救,他终在名古屋冰冷的地下室走完了人生历程。他在遗嘱中要求陈公博将他葬在梅花山。他爱梅。梅有素心,雪月同色,照彻长夜,令人感怀。

六十岁生日,他看到重庆方面的宣传画:他留着汉奸式中分头,满脸麻点,大龅牙凸出,跪在日本人脚下,谄媚地舔着锋利的日本刀。他哈哈大笑,眼泪都乐了出来。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以为他气过了头。士为天下生,亦为天下死。没错,这就是他的样子。这便是死后的他。这张画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生日礼物。自从河内去国,云南、贵州、四川等地,都有他与女人的铁铸跪像,被千万人唾弃。成功,不过妥协的千古骂名;不成,则万代骂名,永世不得翻身。抑或百代之后,民族之间能实现和解与大同?他不知道,也不愿多想。

又到了秋天。他再次登上北极阁。北极阁北依台城、玄武湖,西连鼓楼岗,东连覆舟山,一直为皇家观天台。开国时刻,中山先生常在此和他们畅谈未来,那时他们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憧憬。秋意正浓,高处看去,几只灰雁在地平线低低飞翔。斜阳曚曚若散着光的铜丸,远处玄武湖青碧可人,四下野树落叶如泪,纷纷随风舞动,遍地黄花胜血,似有无数金戈铁马的呼唤溢出其中,冲决入高阁。他在顶楼贪婪地望着盛大秋景,壮美山河,想起元遗山的词,也依律填了首《朝中措》。写到最后“栏杆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他笔管发颤,不由得眼泪扑簌簌而下。

民国三十四年夏,中日终战,日本宣告投降盟国。此时离他葬在梅花山,大约有一年了。何应钦派工兵指挥部马崇六和七十四军军长张灵甫,指挥工兵营用德制炸药炸开墓壳,劈开了棺材。他尚未腐坏,手中还紧紧攥着死前编撰的《双照楼诗稿》。他们拖出他的死体,拉到清凉山坟场,丢到柴薪之上。烈焰飞腾,冲天而起的焦臭灰烬,突然显出奇特的鸟形尸灰图案,闪烁着青磷色光芒,飘扬于南京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士兵先是神情凛然,而后搬来鼓风机,伴随“嗡嗡”的人工强风,漫天的嘲骂,那些灰尘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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