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尹学芸:搂着烟囱喊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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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尹学芸
尹学芸,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和人民文学颁发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创作奖。
搂着烟囱喊一个人
尹学芸
1
我终于结婚了。
我结婚是大事,我丈母娘根本就不想把韩凤玲嫁给我。她撇着嘴说:“蛇精病,你们一家祖祖辈辈都是蛇精病。罕村嫁到谁家都比嫁到你家强,邱二文迟早也是个蛇精病。”
我丈母娘是个大个子,音量比身量还高,说她是个大舌头,其实是舌头短了一截,她发不出那个“神”的音。现在网上的人,都不好好说话,比如把朋友说成“盆友”,把喜欢说成“稀饭”,把可爱说成“可耐”,把帅哥说成“帅锅”,等等。我丈母娘不是网上的人,她就是舌头大。再往远里说,我老丈人一辈子也不待见她。当然,现在好了,我老丈人早翘辫子了。
我爸邱墩子说:“你娶韩凤玲?就等着火烧屁股吧!”
我说韩凤玲没啥不好,就是嘴有点儿碎,在城里当了半年服务员,被人放了回来。如果不是放回来,她也落不到我手里。罕村挨着门户数,家家都有大姑娘,但家家的大姑娘都不在家,她们都去了城里,哪怕住耗子洞,她们也一定要在城里安个家,她们都不喜欢乡下。
关键是,我爸邱墩子不让我去城里发展,去镇上也不行。村南一线穿的路边他给我盘了个店,让我学电气焊。他说城里有啥好的?到处都是人肉味。生人是生人肉味,熟人是熟人肉味。他是在形容人多。
我问:“熟人肉啥味,你尝过?”
那时我就喜欢跟他抬杠,可我不得不听他的,谁让他是亲爹呢。但我也嘟囔:“守着这大路边,连媳妇儿都摸不着。我都26了,你就别想抱孙子了。”
我爸说:“那是你姻缘没到。等你当了大老板,媳妇儿水窟窿眼子都堵不上。”
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这是在形容姑娘多。家家院墙下面都有水窟窿眼儿,流雨水用。他的意思是说,姑娘多得会从墙下流水的地方争先恐后往我家钻,像蛤蟆一样。
“你也就做个梦吧。”我愤愤,“就冲这四面漏风的破店,我能当大老板?”
韩凤玲因为嘴碎不被老板喜欢。她总问顾客多大岁数,一个月挣多少钱,媳妇是干啥的,小孩几岁了。还有一回,她问客人是男是女,一下让老板动了气。老板说,看不出来你也不能问,不问你会死啊?韩凤玲理直气壮地说,他长头发抹口红却是个大平胸,我不问咋会知道?
老板摆手说,那你咋不让他脱了裤子直接检查?你走吧走吧走吧,这年头,不男不女的人多了去了,你这样问下去,迟早把我的店问黄了。
这个店是卖保健品的,有男人吃的,有女人吃的,还有男女一起吃的,据说特别管用。有时候,男的会变成女的,女的还会变成男的。总之,韩凤玲很好奇。
韩凤玲在村南下了车,先到我的店里看了看。她戴着运动帽,背着小挎包,手里还拎着铺盖卷。她不是一个好看的姑娘,眼皮长,脸上布满了雀斑。她用城里人的腔调喊我:“邱二文!”“文”字读出了二音。这是洋腔,说出来很好听,却让人起鸡皮疙瘩。在我们罕村,任何二音的字都读一音半,另半个音节被口腔吞了,你读二音人家会问你哪儿的人。别小看这句话,能把你羞臊得找不着北。我举着满手油腻,提了把椅子过来,让她歇歇脚。说真话,我喜欢听韩凤玲喊我。尾音像挂着小蝌蚪,一颤一颤地麻。韩凤玲说,邱二文,这店是租的是盘的?我说是盘的。她说,也不少钱吧?我说,那当然。前后八分多的地方呢,将来可以搞建筑,干别的。韩凤玲说,不错啊,你又有手艺又有店面,将来能娶个好媳妇。我炫耀地把手里的焊枪滋出一大堆火花,韩凤玲赶紧用手堵住了耳朵。韩凤玲说,你咋不戴面罩,这样会刺伤眼睛的。我这才把面罩戴上。韩凤玲像视察大员一样这里转转那里看看,我不突突的时候,她说你这里就缺个老板娘了,有了吗?我说,你来吧。
当然,这是笑话。搞对象没这么简单。复杂的事不能往外说,算是隐私吧。她经常往我这里跑,给我打下手。旁边开药店的都看出来了,说邱二文,韩凤玲要跟你搞对象。我说,哪能呢。我说哪能呢的时候,心里还一点儿想法也没有。我也嫌她嘴碎,还嫌她妈是个大舌头,爱搬弄是非。她总问我私人问题:邱二文,你相过几次亲?你跟女的拉过手吗?亲过嘴吗?女人的嘴甜吗?这样问来问去,我就着了她的道。
但韩凤玲也有一样好,她问:“邱大文有下落了吗?”
这一问就让我的心柔软了。人们都把邱大文忘了,连我都忘了。过去我偶尔还能梦见他,现在我许久都想不起他了。
“也不知他现在在哪儿,有没有吃苦?”韩凤玲痴痴地望着远方,她这个样子最是迷人。马路对面就是玉米地,小玉米苗才齐腰高,当年邱大文也是在这个季节走的,还不满20岁。
“他为啥走,是去找你二叔了,还是去找你二爷了?”
“拉倒。”我说,“我二爷都多大岁数了,还找得着吗?”
2
我跟韩凤玲结婚了。她管我妈叫妈,管我爸叫爸。可我管她妈叫不出妈,还不是因为她妈舌头大。她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蛇精病,在罕村成了笑话。
“那你还把闺女嫁给蛇精病?”看她嘟囔得欢,村里人逗她。“韩凤玲不缺胳膊不缺腿,你让她嫁给神经病做什么?”
丈母娘说:“她乐意呀!她乐意我不乐意。邱二文早晚也是个蛇精病,不信你们走着瞧!”
气死我了。我对韩凤玲说:“盼着姑爷得蛇精病,这是亲丈母娘??”
韩凤玲哧哧地笑。没结婚前她为我干这干那,小花猫一样老实听话。结了婚就不行了,一张嘴就向着她妈。“行了行了行了,她是老家儿,你跟老家儿一般见识干啥?”
但我爸听不惯,悄声对我说:“你丈母娘要再叫你蛇精病,你就拍她一板砖,敢下回她就不了。”
我马上板起脸说:“你这是馊主意。好歹她是你孙子的姥姥,哪能说拍就拍……拍死咋办?”
我爸一梗脖子,瞪起大眼珠子,说我的胳膊肘往外拐。“孙子呢?还不定在谁的肚皮里藏着呢!”
这话就欠厚道了。我气得满脸通红,他是我爸我也得批评他。我正色说:“韩凤玲好歹也是黄花大闺女嫁过来的,你这当公公的不能这样说话,这要是让她知道了,她会作践你。”
“作践”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意思就是说,不让人待见,不让人尊重的意思。
我爸也觉得理亏,他把责任往我身上推。他嘟囔说:“你小子吃里爬外,我早就知道你小子吃里爬外——你干脆倒插门算了。”
我瞪起眼睛说:“我这就走。”
我爸立时不言声了,他知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出。
但我不管丈母娘叫妈是真的。有一天,她在小卖店里跟人叨叨,说邱二文的嘴,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邱二文再不叫妈,我让韩凤玲也不叫,看谁吃亏?
旁边的人起哄,说就不让凤玲叫,看他能咋着?
我刚好从那里过,一挑门帘进去了。丈母娘看见我,腰一窝,走了。
我也不买啥东西。横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的人,那意思是说,别他妈跟着胡咧咧,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大家都讪讪的。我走后才有声音传过来,说邱家二小子可没大小子仁义,打小就敢吃胳膊粗的蛇。
我心说,不是生着吃,是烤熟了吃。那么香的味道你们哪有福消受。我哼了一声,回头嚷了句:“知道就好,我还敢吃人呢!”
可韩凤玲跟我没完,她不让我碰她,说你先叫妈,先叫妈。我心急要吃热豆腐,说你妈又没在跟前,咋叫。她哧哧地笑,说我在跟前啊!我起身就下炕,点着她的脑袋说,你信不信,我20块钱就去镇上找个小姐。那个时候刚流行“打炮”,镇上最好看的妹子也就20块钱。韩凤玲满脑袋头发都支棱起来,像个没睡醒的刺猬。她突然嗷地发出了一声叫,然后说:“你去,你去啊!邱二文,你不去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我真走了。去同学怀盛家里看电视。电视是他爸买的,他爸在邮局当干部。但很快就不干了,因为贪污3000块钱,他爸被判了刑。但那台电视留下了,24寸,大彩电。是罕村第一个带色的电视。
日子磕磕绊绊往前走,越走人越疲沓。韩凤玲经常头不梳脸不洗下地干活,她真不咋叫我爸我妈了。我爸我妈也不在乎。我妈心底大概是理解我的。她跟人说,我有亲儿亲女,让人家儿媳妇叫干啥?我姐嫁到了邻村,是一个爱操碎了心的人。她问我咋听不见韩凤玲叫妈了?她过去不是这样啊!
我糊弄她:“在你面前不叫,你走了才叫呢。”
我姐说:“去,一边儿去。你就是护着媳妇儿,全罕村都知道你护着媳妇儿。”
我把我姐往外推,说快去好好孝顺你公婆,娘家的事儿你少掺和。
丈母娘除了像耗子一样躲我,也不唆使韩凤玲了。我们很快生了两个儿子。第二个儿子生下来,我心里一惊。我想生个女儿,我不想生儿子。我手臂支在炕上,跟他脸对脸,我心说你是老二,你知道你是老二吗?他嘴里吐泡泡,似乎是在啐我。妈蛋,我心说,我也是老二。老二咋了?这样一想,我又去找老大。老大专心在墙角挖土,他是个机灵孩子,三岁半了,拉着塑料车过来,嘴里说,你躲躲,你躲躲。丈母娘是真疼他。集集去买好吃的。结婚几年,韩凤玲也基本没了女人样,地里的活计糙拉人,她脸上的雀斑更多了。
上秋的时候,我家出大事了。
怀盛去镇里洗澡回来,摩托车径直骑到了我家门口,撒手一扔就跑了进来。怀盛说:“邱二文,你快跟我去村南看看,桥上坐着一个人,大家都说看着眼熟。”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爸早从屋里蹿了出来。60多岁的人,腿脚还像风车一样快。他扯起一件衣服往肩上披,直奔怀盛的摩托车。他俩嘟嘟走了。我随后骑车撵了去。前边的车像流星一样飞,在村南桥这边没刹住闸,凌空一跃,一下扎到了桥底下。
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心说,完了完了完了。那桥底下是烂泥塘,有修桥时堆下去的石头。这要撞在石头上,就凭这车速,脑袋还不成漏勺?
旁边的人身手快,先捞摩托车,又把人一个一个捞了上来。怀盛除了一身泥,没咋碍事。我爸却断了一条腿。镇上的医生二五眼,腿接了一次,又接了一次,还是没对好茬口。医生说,是腿本身有问题。我当即骂:你妈蛋的,你打轧板固定着,接不好你赖腿?你妈生你没屁眼儿,你是不是赖接生婆?
后来我抱怨怀盛说,真操蛋,你这是耽误多大事儿啊。怀盛说,哪是我耽误事儿,是你爸一个劲催我快快快。谁想到破摩托关键时刻收不住闸呢。我说,让你快你就快?你不知道自己使的啥家什?怀盛说,知道尿炕提前三天睡筛子,二文你可不能恩将仇报。我说,害不害臊,你有个啥恩,戏都让你演砸了。怀盛眨巴眨巴小眼睛,说当初我说啥来着,我就说眼熟,没说那人长啥样吧?我说,你没说。怀盛说,这就对了。你爸一定以为那人是大文。我闷住了,我也以为那人是大文。大文走了快八年了,起先我不想结婚,是想等大文回来,后来实在是熬不住了,有人看见大文在宁夏的黄河边上捞鱼,问他为啥不回家,他说在外还没溜达够呢。
后来我爸带着盘缠专门跑了趟宁夏,见到了黄河,却连大文的鬼影都没找见。回头再找那人,那人又不承认了。
我爸在炕上养腿,我跑村里这家那家打听情况,基本可以复原那天傍晚的情景。罕村村南那座水泥桥,是引滦入津的福利,修周河大桥时顺带修过来的。桥头横着有一条路,在桥与路的腋窝地带,一群老头儿每天都在那里下棋打牌闲聊天。马扎板凳都是自带的,有人靠着墙,有人靠着树。桥上人来人往,荡起的烟尘能扑到这里,这些老人就像土里长出来的老人参,个个眼睫毛都有二两重。但没人躲一躲,他们都习惯了这尘埃。那个人是怎样走过来的没人注意。他背着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已经洗得发白了。一身得体的蓝布制服,戴一顶灰色的宽檐帽。他站在夕阳的光影里,生涩地问,这是罕村吗?有人抬起了头。更多的人一起打量他。大家告诉他,这是罕村。你去罕村谁家?那人结巴一下才说邱……老邱家的人,都还好吗?罕村邱家是独姓,所以大家一下就知道了他问的是谁。秋田三爷站起了身,围着那人看,问他贵姓。他说我也姓邱。秋田三爷啊哈了一声,说看你面熟,你是不是邱墩子他弟——邱栓子?那人未置可否,掏烟。给每个人都散,逐个点燃。然后退到了桥上。这条路总过运粪的车,桥上相对宽敞。那一张一张老脸相跟了去。那人靠住桥墩,犹疑了半天才点头说,不错,我是邱栓子。那些老人哇地叫了起来,说你真是邱栓子,你这些年去了哪儿?都干了些啥?娶媳妇了吗?生娃了吗?邱栓子的手有些抖,半天点不着自己的烟。他往桥下吐了口唾沫,头扭过去很长时间。再转过身来,脸上都是泪水。秋田三爷掐指说:“邱栓子,你走足有30年了,香港都回归了,你可算是回来了。你爸你妈死都合不上眼,你哥三十儿黑夜年年上房搂着烟囱喊你的名字——莫非你真听见了?”
邱栓子到底把烟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他的脸是紫的,像紫色桑葚一样。他没有回答老人们的问话,而是抬起眉眼朝村里看。怀盛洗澡回来正好路过这里,头发还是湿的。他屁股坐在车座上,一脚支着地,全听进去了。因为我俩关系好,他就风驰电掣来我家,把我爸驮走了。然后,两人一起摔到了桥底下。
邱栓子——如果他就是邱栓子的话,应该是站在桥墩那个位置,亲眼看见了他哥邱墩子飞身一跃的英勇场面——当然,他也许没看见,当时他的面前围着许多人,瞬间发生的事他不一定能捕捉到。但,不管看没看见,他都知道那人是他哥,因为有人一直在喊邱墩子掉河里了!邱墩子掉河里了!这一点我反复叮问过,还站在桥上他可能站着的位置朝西看,那里正好停着一辆大发车,就是那天送我爸去医院的那辆。我爸和怀盛被一起装进了车里。怀盛一再说他没事儿。秋田三爷说你现在是在热火上,有事儿自己也不知道。万一伤着内脏呢?还是到医院照照吧。大家都说照照吧照照吧。怀盛也上了车。那些老人有些遗憾地看车走远了。他们在这里坐了多少年了,今天总算干了件正经事。
天空暗淡了,大发车没了踪影,才有人想起邱栓子。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邱栓子像风一样不知去向。
有人说:“他是不是回家了?”
秋田三爷带头往我家走,韩凤玲正在做饭,我妈管烧火。秋田三爷问:“邱栓子有没有回家?”
韩凤玲没好气地说:“因为他把我公公摔到了桥底下,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他还有啥脸回家?”
我妈气得在后面给了她一个脖儿拐,说你小小的人儿咋有歹念?过后韩凤玲跟我告状,我称赞我妈说:打得好!
3
我爸倚着被垛靠在墙上,一天三餐都在炕上吃,像个有功之臣。没事儿就看院子里的风景,公鸡跟母鸡打架,麻雀跟猫抢食。他问我:“你当真没看见你二叔?”
我坐炕沿上,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一口才给我爸。又找来半个碗碴子给他当烟灰缸。按照时间推算,我到达的时候二叔应该还在桥上。可我确实没朝那里看,我骑车刚过大队部,离大桥还有30米的距离,怀盛骑车驮着我爸就飞了起来,我哪有心思注意别的。桥底下是又黑又臭的烂泥塘,我到达的时候,我爸和怀盛正像两匹动物一样在那里浮游。烂泥黏稠得像粪池,摩托车的一只轱辘高举着,屁股撅起来,另一只轱辘自己在塘里摸鱼。
我爸遗憾地说:“真不凑巧。若是那天不出事儿,他兴许能来家里。”
我也这么看。
“都赖怀盛。”他说,“我一直让他慢着慢着慢着,他就是不听,我就知道要出事儿。”
摔这一跤把他摔出毛病了,他平时不咋撒谎。“拉倒吧。”我说,“你肯定让他快着快着快着了。”
我爸勾着头,不言声了。
我说:“二叔是文化人,听说年轻的时候就抄《红楼梦》,字写得像书上印的那么整齐。若是不让他去挨斗,说不定不会走。后来恢复高考,说不定能考上大学,现在也许早当官了。”
我爸看着我。
我说:“你皮糙肉厚,咋不替爷爷挨斗呢?”
我爸瞪起了眼,他就不喜欢听我说实话。爷爷“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算“封建余孽”,挨斗的时候弯不下腰,跟村里的造反派说,能不能让我儿子代替我?
造反派答应了。
爷爷问他的两个儿子,你们哪个替我去弯腰?两个儿子都不愿意。他们长大了,不愿意去丢那个人。爷爷想了个办法,让他俩猜黄豆。黄豆放到手心里,握成拳头,猜着了就去挨斗。二叔先猜,结果一猜就猜着了。
定规则时讲一手为实,一手为虚。二叔不知道,爷爷和他的大儿子建立了同盟,每只手各放一粒黄豆,只要先猜,不管怎么猜,去挨斗的都是二叔。
这是爷爷晚年告诉我的,后来又在我爸那里得到了证实。我问爷爷:同样都是儿子,你怎么会有偏有向?
爷爷说,让你二叔去,因为两点考虑。一是他年龄小,比你爸小6岁。你爸该说媳妇儿了,若去挨斗,媳妇儿就更不愿意进家门了。更重要的是,你二叔整天扎在旮旯看书,还抄书。抠点钱他就去买大纸,裁成本子大,几天就使一瓶钢笔水。一家人就数他费钱,可他连桶水都不想挑,大家都嫌他懒。谁想到他会因为这点事不辞而别呢?早知道这样,我宁可让他们斗死,也不会让他猜黄豆。
爷爷晚年仍对二叔耿耿于怀,他觉得二叔不仗义。
我不这样看。我觉得,不仗义的是爷爷。搂烟囱喊人的是你,挨斗哪能让儿子去呢。尤其你不能跟大儿子合伙搞欺骗,换了我,我也走。
我爸却不这样看,说大文没挨斗,他咋也走了?
我说二叔不走他就不会走。他也许是跟二叔学的。
我爸鼻子里发出哼哼声:“你也俩儿子,你也俩儿子。”我爸的意思是,我不向着他说话,倒好像我儿子不是他孙子。
我又摸出来一支烟,点火的时候,摁动了三次打火机。
停顿了一下,我爸说:“他要是能来家里,说不定能带来大文的消息。”
“可他到了门口却不愿意回家里。邱栓子,他到门口了都不愿意回家!”我爸忽然抽了一下鼻子。他掉泪了。
我忽然想起了怀盛的话。我问:“你是不是以为他就是邱大文?”
我爸又不言声了。他望着窗外的一棵椿树,有一尺粗了。他说将来他死了就用那棵椿树做棺材。我说,扯淡,你一顿能吃三海碗饭,哪就死人了。我爸说,黄泉路上没老少。我说,做不做棺材我说了算。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古怪,像是陷入了某种情境中。我说:“过去的,拉倒吧。”
他也说:“拉倒。”
我妈端了脸盆进来让他洗手。我妈说:“到家门口了都不进家,看起来老二是真不愿意回来了。”
我走出了屋子,韩凤玲抱着一捆树枝进了院子。大堤上正在镩树,村里的娘们儿都疯了,满大堤上去捡树枝。我一再告诉韩凤玲,咱家使得起煤气,不用去拣树枝,可她就是不听。她说树枝晒干了是硬柴,几把就能炖熟一锅肉。
总不能因为这个打她一顿吧?我寻思。
邱栓子的事儿被人议论了很久。经常有人有事没事来我店里坐,跟我分析这分析那。门口固定放一把折叠椅,半边都被那些屁股压塌了。他们主要关心邱栓子在外过得咋样儿,看形容还不错,衣着整洁。就冲脸是紫桑葚的色,也不是富贵型。他当年为啥走,现在为啥回,回来了为啥不进家,都是探讨的话题。我越听越心烦,有人问我他后来有没有跟我家联系。“联系啥啊。”我口气不那么友好,“谁知道那人是不是他。”
有人问:“你爸过年还去搂烟囱吗?”
我瞪着眼说:“你爸过年才去爬烟囱!”
爬烟囱是骂人的话,人死了烧成灰,冒出的烟才叫爬烟囱。那人就知道说到了忌讳,佝起腰背灰溜溜地走了。
老实说,丈母娘骂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蛇精病是有道理的。我也认为,我家祖祖辈辈就是蛇精病。我家没有读书人,也不是富贵人家,都是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可我们家的事,就透着不普通。
我家祖籍三岔河口,举家逃难时,用渔网裹着孩子。孩子睡在驴车里,身底下铺着的黄铜甲胄,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传说中只有这几句话。是哪儿的三岔河口不知道,是哪一辈祖宗也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我爸对我说,咱家的脚丫子跟人不一样,像五脚锚一样铆在地上,趾缝都能夹一粒葡萄。后来我为这个事上瘾,见人就让人家脱鞋,看脚丫子的形状。罕村是大村,邱家是小姓,祖祖辈辈活得勤俭而憋屈。我爸说,他小时候炖肉不敢跑味,否则邻家不依。我问,咋个不跑味呢?我爸说,后半夜下手啊。
我从小就知道,我家与别的人家不一样。我爷爷的弟弟,我的二爷爷,跑了。我父亲的弟弟,我的二叔,跑了。到我这辈颠倒过来了。我妈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她都不敢离眼儿,几分钟看不见她就以为我也跑了。结果,一家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却没谁注意邱大文。他在某个有着腥气的雨天,穿过没过腰的玉米地,一去就不回头。他那年还不到20岁,三锤子都砸不出一个屁。我妈眼睛都快哭瞎了,说这个家的人前世造了什么孽,怎么都想往外跑。
前几代祖宗的事我不知道。我爷爷80多了,大年三十儿晚上还往屋脊上爬。他留一把山羊胡子,穿对襟棉袄,缅裆裤,实纳帮千层底布鞋,在凛冽的寒风中攀上木梯,一步一步爬上屋顶。烟囱与屋脊就有半米的距离吧,他叉开腿坐着,双手搂着烟囱,像搂着一个孩子。颤颤巍巍的声音从胸腔里一跳一跳地往外冒,越过烟囱往远处发散:“邱庄子,你回来吧!再不回来我就看不到你了!”对,我爷爷叫邱村子,他和邱庄子是双胞胎。那时爷爷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在的时候爷爷会这样说:“邱庄子,你回来吧!再不回来就见不到爹妈了!”邱庄子跑了以后,我爷爷的父亲说,你每年大年三十儿的夜里都要去房上,搂着烟囱喊你弟的名字,这样他就听见了,听见了早晚都会回来的。这是祖宗留下来的方法。看来我家祖上没少丢人,都有偏方了。
我爷爷从年轻喊到年壮,又喊到年老。下雪的天气也挡不住他,他从房上下来,满头满脸的白,就像圣诞老人一样。
爷爷这两句话,反复喊了不知多少遍,每一遍都带着哭腔。黑黢黢的夜空灌满了他苍老无奈的声音。确信风把他的话传到了远方,他才倒退着从屋顶上爬下来。院子里站满了人,小孩子提着纸灯笼,大人搂着肩膀,都一脸肃穆地看着从木梯上下来的爷爷。爷爷脸上的泪水,在纸灯笼的映衬中,放着荧光。我用手摸过,那是一层冰碴。
有人问:“您咋不喊自己的儿子呢?”那时二叔跑得时间不长,一家人都还存着希望,觉得二叔跑不远。公家张着天罗地网呢,那是1967年的早春,他个半大小子身无分文,能往哪儿跑?所以爷爷撅着山羊胡子,硬气地说:“不喊。他爱去哪儿去儿哪。”
摩挲一下脸,爷爷又说:“他会回来的!”
事实是,二叔一走杳无音信,他像二爷爷一样,从这个家,完全、彻底、干净地消失了。
爷爷在世时爷爷喊,爷爷去世了我爸喊,一辈又一辈。我爷爷因为喊人挨批斗,到我爸喊人的时候就好多了,院子里连看热闹的都少了。为此我特别不愿意我爸死,我可不想搂着那根烟囱,被人叫蛇精病。
这个风俗哪里都没有,就属于我们家。因为只有我们家辈辈丢人。我爸说,当初从三岔河口搬过来,烟囱竖在屋顶上,又大又直,围腰还缠了布,就是为了搂着喊人的。因为邱家的人迟早得丢一个,这是命数。
他们有什么理由非走不可呢?家里没有那么差,非得让一辈一辈的人爬房顶吗?想起这个问题我就气不顺。我丈母娘说我家辈辈都是蛇精病,不是蛇精病是什么!尤其到后来,我爸邱墩子去房上喊人,村里角角落落都有人应。我爸喊:“邱栓子!”应答声一片,很有点儿一人唱来万人和的意思。我爸说:“你快回来吧!”大家都嚷:“你快回来吧——”像唱歌一样,嘻嘻哈哈,从南笑到北。这就不严肃了,很不严肃。初一一大早我拒绝出去拜年,是因为觉得没脸见人。还因为,我看见谁都像仇人。
我爸却不这样认为,他从房上下来,端着烟笸箩坐到门槛子上抽烟。脑顶悬着的电灯泡,身上披满了灰尘。浊黄的一缕光晕打下来,把人的脸打成了屎糕色。他的卷烟纸都是我的白报本,又硬又脆,上面写满了我蜘蛛爬一样的字。有烟冒出来,我甚至能看到那些字在翻卷,烫得吱吱叫。他喊完的样子很惬意,很安静。喊过这一年,他就觉得又一件大事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