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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3《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尹学芸:搂着烟囱喊一个人

2017-06-05 尹学芸 十月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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搂着烟囱喊一个人

尹学芸


尹学芸,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和人民文学颁发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创作奖



  

4


  “邱庄子为啥要走?”我问爷爷。黄瓜架下,两个板凳放在阴影里,我和爷爷在乘凉,顺便闻些黄瓜花香。我那时七八岁吧,喜欢刨根问底。我打小就不叫那个人二爷爷,我没见过他,我觉得他不配。

  我爸因为这个打过我的屁股。可爷爷护着我,爷爷说:“小猴崽子爱叫啥叫啥——谁让他就叫邱庄子呢?”

  据我爷爷说,二爷爷逃走是因为婚姻。媒婆来给爷爷提亲,说的是邻村窝头庄刘姓人家的女子,是保长老婆的娘家侄女。这是民国十四年的春天,埙城里正在闹农会,农民扛着锄镐木锨搞暴动,冲进了县政府,把县太爷吓得跳进茅坑不出来。我爷爷进城卖笤帚,也加入了暴动的队伍。大洼里适合种高粱,高粱穗子脱了粒,剩下的秸秆叫笤帚苗。我爷爷是刨笤帚的好手,紧实,细密,模样周正,十里八村都知道。暴动搞完了,我爷爷挑着笤帚回家了——他一把也没卖出去。他挑着扁担回家的路上还沉浸在幸福里。县太爷穿着绸布褂,寡白的一张脸,戴一副小圆眼镜。怀里搂着黄绢包,听说那是县政府的大印。粪坑四四方方,他就站在中央的位置,肥水能有齐腰深。有人喊他上来,县太爷说打死我也不上来!县太爷看着像根鸡 35 42583 35 15092 0 0 2389 0 0:00:17 0:00:06 0:00:11 3185毛菜,还挺有骨气。有人往坑里丢砖头,那些粪肥溅起来挂到了县太爷的脸上、嘴角,看上去非常滑稽。后来天快黑了,人群就散了。我爷爷就是那天开了眼界,闹暴动的都是穷人,却能把县太爷挤兑到粪坑里,堂堂的七品知县,真是颜面扫地。

  他不同意娶保长老婆的娘家侄女,与这次开眼界有直接关联。保长是个神气活现的人,平时不咋正眼瞧人,跑过来主动结亲,把爷爷的父母乐颠了。可爷爷的想法是:世道如果变了,保长又算什么!保长肯把内侄女嫁到赤贫人家,这其中肯定有鬼。爷爷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还一脸得意。我马上想到了一个问题。我问:邱庄子知道你这些想法吗?爷爷说,他哪儿会知道。他没见识,他一门心思想入洞房。我看着爷爷,说你咋不提醒他。爷爷拽了下我的耳朵,说小孩子咋这样说话。我说这样说话有啥不好呢?爷爷就不言声了。爷爷那个时候胡子已经白了,戴一顶破草帽。有一朵黄瓜花就在他耳朵边上晃,就像戴了耳坠一样。这是爷爷最后跟我提有关邱庄子的事,我不明白邱庄子为啥那么想入洞房,他怎么没有跟爷爷似的拒绝保长。

  是爷爷的父母舍不下这门贵戚。于是在父母的授意下,进到洞房的是二爷爷邱庄子。喝了喜酒闹了洞房,家人亲朋散去,二爷爷揭了红盖头,才发现新娘是一个黑麻子。麻子就罢了,还是黑麻子!满脸的麻子坑,密密麻麻,看一眼就让人心乱如麻。二爷爷立马头就大了,气愤地扔了红盖头,踢了一脚屋中央放着的尿盆,从后窗翻了出去。新娘连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成了活寡人。关键是,谁也不知道邱庄子这一去啥时回来,都以为他出去荒唐了。一月,俩月,一年两年。第13年,麻子28岁了,爷爷的父母实在看不下去了,体面地当老黄花闺女把麻子嫁了。那年正闹鬼子,罕村通往窝头庄的路上修了炮楼,里面住着一个日本鬼子叫老藤,统领着一个中队的伪军。麻子坐两人抬的小轿出嫁,半路还被人搜了身。那时家里穷,也没有像样的东西陪嫁,麻子带走了两升小米子。临走,还给公婆筛了茶,给全家人做了早饭。走到大门口磕了个长头。麻子说,邱庄子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一声,我回来看他。说完,蹬板凳上了轿。

  大家都说,麻子虽然不好看,却是个刚性人,能干,明事理。如果脸上蒙块花手绢,完全可以当个正常人。

  麻子嫁回了窝头庄。男人也是个体面人,新死了老婆。一点儿不嫌她有麻子。他们紧锣密鼓生孩子,一年生一个,像母鸡下蛋一样,共生了三儿一女,后半生过得很安稳。

  你也就知道了我爷爷临死会说些什么。他是老死的,身上筋筋巴巴,除了皮就是骨头。那天他睡晌午觉,躺下时对我爸说,墩子,我要是不睡醒你就别喊我。我爸答应了。爷爷又说,我要是老不醒你别忘记过年上房,搂着烟囱喊一个人。我爸问:喊谁?爷爷叹了口气,说我们家对不起麻子。我爸说,人家过得好好的,还说那些干啥。爷爷说,你二叔年纪大了,想回来也有心无力了。

  爷爷坟上的土还没干,那天,突然有一辆蹦蹦车开到了生产队的打麦场。


  这是散社后的第一年,大家都还有点儿不习惯。生产队的场院平平展展,麦壳子像鱼一样在土里浮着,我们管它叫麦余。大人们没事爱到这里转,回忆抢场收场时热火朝天的场面。下大雨,会有人抻来炕席、扯来棉被苫麦垛。然后,就有人写表扬稿,上县里的小广播。我背着蓝布书包从教室里出来,没容拍打一下土,怀盛就从大门口跑了过来。怀盛说早就放学了,你咋才出来?我说今天该我值日,我得擦玻璃,扫地。怀盛说,就你假积极,值个日就耽搁这么半天。我问他有啥事。怀盛推着我说快走快走,队里的场院有个人,说是你家的人。我问是谁。怀盛说,我也说不准,就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我马上兴奋起来,一下断定,那人肯定是邱庄子。

  漫长的呼喊终于有了结果,只是我爷爷入土了。我比任何人都兴奋,撒丫子往队里的场院跑,场院与学校成刀把形。我拿出跑400米的速度,像风车一样旋过了刀把,打麦场却空无一人,只有两道崭新的车辙有反复碾压的痕迹,顺着场边上了水泥桥。怀盛跑得气喘吁吁追了过来,说蹦蹦车走了,不知人有没有走。我特意跑到了水泥桥上,朝远处望。一个女人后车座上驮着一个孩子往远处走。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一柄锄头往近处来,没有什么蹦蹦车。我激动的心慢慢消停了,我对怀盛说,邱庄子肯定去家里了。怀盛问我怎么知道,我说,咱俩打个赌,就赌5分钱。怀盛想也没想,就说行!于是我们俩慢慢悠悠往家里走,我有点儿紧张,怕想法落空。我不是舍不得输掉那5分钱,我是太想家里来人了。

  进到院子里,屋里的声音高一句低一句,那口音熟悉而又陌生,我就知道我赢了。那年我家新买了台缝纫机,蝴蝶牌,谁都不会使,可我妈就愿意放在那里,当摆设。旁边是一只小坐柜,上面坐着白胡子老头儿,一只胳膊肘支在缝纫机上。此刻那台缝纫机很打眼,显得富贵而又宝气。他的头发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说不出哪里有一点儿面熟的影子,但整体看上去很陌生。他是一个粗糙的老头儿,远不如我爷爷面皮干净。我刚一在屋里探头,我爸就一把把我捉住了,说快叫二爷爷,快叫二爷爷。邱庄子说,这是大文还是二文?我爸说,这是二文,念四年级。大文在公社念书呢,才升初一。公社才改名叫乡政府,我爸一时还记不住,他总爱叫公社。他说公社离这里三里地,大文一会儿就回来。

  我妈烙饼炒鸡蛋,用葱花爆锅,邱庄子连连吸着鼻子说真香。他从灶膛边的火堆上迈过去,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跟我爷爷穿的一模一样。他去了后院。后院原来是柴棚,眼下盖了起脊的房子,我和大文在里面住。他长久地站在那里看,连我都有一点儿心虚了。这一所宅院,东西窄,南北长。爷爷活着的时候常说,若是你二爷爷不走,这宅院该有他一半。如今他终于回来了,不知道他怎么想。我爸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我看见他的脸有些尴尬,就好像,一直藏掖的东西被人窥破了,我的原来不是我的。过去的房子是两间,就是邱庄子逃走的那座土坯房,就坐落在这个位置,所以邱庄子跳出后窗就是街,他借着星光逃离了麻子脸,好像逃离的还不仅仅是麻子脸。

  谁知道呢。

  后来那间土坯房就做了柴棚,再后来我爸放了园子里的一些树,在坑塘里沤熟了,又盖了三间小房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没留后窗。

  他到屋里转了转,翻了翻我和大文的课本。把地上的一支铅笔捡了起来,放到了柜子上。对屋放的是杂物,粮仓,农具,旧的鞋子和衣物,一股呛鼻子的灰尘味。他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也不问,就那样仔细、反复地玩味,端详,连墙角的一只蜘蛛都没放过。从那间屋子出来,他坐到一只板凳上,脱下鞋子往外倒了倒,鞋壳里不知什么时候蹦进去一颗麦粒,还带着麦芒。

  晚饭后,我爸把院门闩紧了。我们一家人坐在炕上,听二爷爷讲有关他的事。二爷爷面含一点儿羞怯,让嘴里冒出来的烟雾遮着脸,话说得简明扼要。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为了一个麻子就离家出走,因为负气,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我心里鼓荡着一些话,不说出来心里难受。我说,我爷不要那个麻子才给了你,你知道吗?

  屋里瞬间一片尴尬。看得出,我的话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意外。我爸扬起胳膊想打我,看了二爷爷一眼,又把手放下了。二爷爷嘬了一口烟,没接我的话茬,他自己说自己的。

  开始他一直朝南走,到了河南地界。拜了个师傅学烫画,把牡丹烫在葫芦上。先烫叶,后烫花儿,再烫茎。学了几年,觉得无趣,又往西北走,一直走到了贺兰山下,黄河岸边。他捧起水来喝了口,那股土腥气特别对胃口。于是在一座村庄住了下来。娶了当地的姑娘为妻。如今那个二奶奶已经去世了,他们有三女一儿,都成家立业了。他想在有生之年回趟老家,是想看看家里人。

  大文看起来很惊诧,他抢着问:“你说的真是黄河吗?”

  他说:“真的是黄河。看见黄河我心里就踏实了。”

  大文又问:“这些年离家,你后悔过吗?”

  他说:“后悔,每天都在后悔。”

  大文说:“后悔你咋不回来?”

  他坚定地说:“不回来。”

  他说“不回来”的时候语调极其从容,让你觉得他离家出走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又给自己装了一锅烟,点着了火,吧嗒嘴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我爷爷。

  我妈坐在灯影里,眉目不清,她大概是有看法的,有些讥讽地说:“爹妈到死都闭不上眼,你可真是孝顺儿子。”

  他说:“我明天就去给爹妈上坟。”

  我爸说:“照我说,你最应该上的是你哥的坟,他搂着烟囱整整喊了你一辈子。因为这个‘文化大革命’时挨批斗,差点儿把腰弄断了。80多岁还在喊,你早来些日子,就见到他了。”

  二爷爷抹起了眼泪。眼睑掉下来,整张脸皮下移了一公分。他可真是个十足的老人了。他问起了麻子脸,他不提我们早忘了这个人。我爸说,他十多岁的时候麻子脸才嫁人,她一直在这个家里侍奉公婆。我爸小的时候,还穿过麻子脸做过的鞋子。二爷爷悲怆了一下,一股鼻涕喷了出来。大文赶忙递过去一张擦屁股纸。二爷爷擦了一下,没擦净。胡须上沾了星星点点。

  他的手一看就是劳动的手。骨节粗大,皮肤皴黑。被太阳晒出了一层老皮。他旁若无人地用纸的边角钻鼻孔,突然竖起了一根手指:“你们知道我见到谁了吗?”

  二爷爷说,有一天,他在岸边生火做饭,一条船靠了过来,跟他来就火。船上下来3个人,使船的一张嘴,他就听出了家乡口音。他很激动,一直不敢张嘴说话,那几个人都当他是哑巴。一顿饭连说带吹,兴致好得很。吃了饭,那些人要走,二爷爷才小心地问:“小兄弟,你家离罕村不远吧?”

  那人打量着二爷爷,大概也发现了彼此之间很相像。他突然扔了手里团着的一件衣服。瞪着眼睛说:“你是不是邱庄子?”

  于是他们重又坐下来,喝酒。从正午一直喝到日头偏西,直到临走,那人才说自己是邱栓子,是邱庄子的侄子。他在黄河上已经漂了五年了。

  你不想回家?

  想!

  我也想!

  两人各上各的船,招了招手,告别。

  我爸啪啪拍自己的膝盖,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拍自己的膝盖是什么意思。是羡慕,还是不羡慕。二爷爷说起那一折,有声有色,就像在说戏文。我爸眼睛直了,嘴边淌着涎水,可真像个蛇精病。

  我妈此刻在纳鞋底。她的鞋底纳得平平展展,炕脚摆了一堆,分不出谁跟谁是一双。此刻她仰起窄小的脑门,后脑勺上的发髻窝到了衣领里。她认真地问:“就见过这一次?”

  二爷爷说:“就见过那一次。那天喝多了酒,险些掉进河里,从那以后我就不跑船了。”

  大文问不跑船干啥。二爷爷说,开荒种地。黄河边上的土很肥沃,随便扔一把种子就能长出粮食。

  大文啪地拍了我一下。眼里放着贼光。

  我倚着墙坐着,踹了大文一脚。他那一掌拍到了我的大腿上,肉颤了老半天。眼下他枕着我的一条腿,一根食指含在嘴里,目不转睛看着二爷爷。真的,我未来丈母娘说我家都是蛇精病,我从那时候就看出来了我家的蛇精病绵延不绝。我拍了一下炕,说了声拉倒,蹭下炕,套上鞋,出去撒尿。院门外原来围着许多人,见我把门打开,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拥进了院子里。院子里黑乎乎一片,都是人的脑袋。

  大文把我的肩膀抓住了,原来他也出来了。大文激动地说:“二爷爷从黄河来!”

  我抖了一下,边撒尿边说:“有毛关系。”

  大文猛地推了我一掌。我朝前踉跄一下,头险些撞在墙上。有一部分尿液洒在了我的脚面上,温乎乎的。我恼怒地说:“你干什么?”

  大文眼下就是蛇精病,他大声说:“那是条大河啊!”



5


  二爷爷只在我家住了一晚。转天早晨,他先去小卖店买供品,给他爹他娘上坟,又给他哥上坟。他在爹娘坟前长跪不起,又在他哥坟前长跪不起。

  我躲在远处的树后看他,大文也躲在远处的树后看他。我们不在一个方向。我们不约而同选择了逃学,但彼此并没有打招呼。

  我家的坟地在西河套,那里有一片杨树林。杨树又叫鬼拍手。二爷爷磕头时,它们就在空中哗啦啦使劲拍。我爸陪在他的身边,脚底下放着篮子,用树枝为他翻动燃烧着的纸钱。左手拿着细脖子锡酒壶,那还是爷爷烫酒专用的。二爷爷磕完3个头,就直起腰背矗立着,就像一座雕像。他的白胡子飘啊飘,白头发飘啊飘,他的腰背可真直,在太阳底下连晃都不打。我呆呆地看,不止一次想,他半天没动,是不是死了?

  我爸把供品装进篮子里,提回了家。二爷爷一个人去了镇上。学校和乡政府并成一排,对面就是供销社。他赶在午饭前回来了,抱了一匹丝质的绣花稠布,绿色的底,藕色的花,大花套着小花。前边有小孩子引领,他径直去了窝头庄,找到了麻子脸。麻子脸正在烧锅做饭,岁月的褶皱把她的麻子挤没了,她反而不像同龄的女人那样显老。她的头发还是黑的,手脚像年轻人一样麻利。几个孩子先跑进了院子,随后是白胡子老头,抱着一捆布。走到院子中央,扑通跪下了,把那匹布高举过顶。麻子脸走到门口,觑着眼打量,突然大叫了一声:“这不是邱庄子吗?”二爷爷垂着眉眼说:“没出息的邱庄子给你赔不是来了!”麻子脸发出了一声长号,“天啊——”很快又住了声,她慌忙走下台阶,连连说:“快起来,快起来。你没有不是,你哪有不是啊!”麻子脸接过布匹,夹在腋下,又用一只手去端二爷爷的胳肢窝,总算把二爷爷薅了起来,两人相对,都泪如泉涌。你给我擦,我给你擦,场面相当感人。麻子脸说:“快进屋,快进屋。今天就在这儿吃饭,我这就去煮鸡蛋!”

  团圆了要吃鸡蛋,但吃完了又叫滚蛋。这都是风俗。

  我妈在家里包饺子。韭菜鸡蛋,又炸了些虾皮。我爸在堂屋走遛遛,说不该放虾皮。“他是玩船的,平时少不了腥气。”我妈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正确的话,此刻说:“他在河里玩船,这虾皮是海里的!”我爸立时不言声了。他三番五次到门口去望,我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二爷爷在麻子脸家吃水饭煮鸡蛋,不回来了。

  我妈手里的饺子皮扔在了案板上。泄气地说:“还有剩饭呢。”

  看得出,我爸也有点儿灰心,可他掩藏着。我爸说:“咱家就不趁吃一顿饺子?”

  我站在案板的一头,可怜巴巴地说:“我想吃饺子。”

  我妈不耐烦地说:“去,外面抱柴火去!”

  晚半晌我们听说,二爷爷从窝头庄顺道走了。他和麻子脸关在屋里小半天,出来时,两眼红得像兔子。麻子脸没有出来送,她只是把窗子支了起来,身上披了一匹绸子布。是二爷爷买来的,披在身上像画里的人物。二爷爷朝窗子招了招手,朝西走了。

  当年他就是朝西走的,一直朝西,再朝南,那里有一条国道。

  那天大文也没回来吃饭,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丈母娘爱说闲话的毛病一直没有改。只要我不在家,她就高门大嗓。我一回来,她就贴着墙边走,气儿都不敢出。有时我也跟她开玩笑:“你咋不说我是蛇精病了?”丈母娘挑起眼皮剜我,嘟囔说:“还没到时候呢,你早晚都是蛇精病。”我看着她笑,这是我心情好的时候。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指我啥时候搂着烟囱喊人,啥时才是蛇精病。我早不做电气焊了,家当当破烂卖了,八分地我盖起了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做餐饮。门前画出停车位,旗杆上挂出酒幌子,门脸上做了个灯箱广告牌,很像那么回事儿。西边的土地被村里征收种油葵,油葵连成片,吸引了很多人来参观。国道移了位,就从我的饭店门前过。可马路要拓宽,把我的房子三下两下就拆了。我气得身上绑了汽油瓶子找乡政府,他们追加了我一点儿赔偿款,事情不了了之。修国道是大事,个人做出点牺牲也应该。只是我的牺牲有点大,我投资饭店的钱还没回本呢。村里人都说,邱二文是狠角色,看他这回咋办。我能咋办呢,胳膊拧不过大腿,该凉拌就别热拌。这道理我懂。

  我要回到老宅去生活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满心不适应。心里烦,眼里就总起褶皱,看见什么都不顺眼。自从我爸摔断了腿,他就干不了重活了。可他每年三十儿黑夜爬房顶,风雨无阻。过去村里人都笑话他,就像笑话一个蛇精病一样。我在铁锨上抹大粪,在家家门板上拍一下,来年就没人敢吱声了。其实粪便都被冻住了,落不到门上多少,可我扛着锨那么一走,就像鬼子进村一样。什么叫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就像我这样,来年我爸再上房顶,大家都主动在家猫着,连炮仗都不放。说真的,我爸的声音不好听,放开音量,就像让人掐住了脖子,声音都从缝里往外滋,像小鸡子一样。他一辈子都放不开音量,这一点,还不如我爷爷。我在下面听得不耐烦,提醒他说,要喊就喊大文吧,他也走快20年了。我爸不喊。我知道,他不喊不是因为不惦记,而是不好意思表示出惦记。他说那兔崽子没良心,他爱死哪儿死哪儿去,随他便。最后一次上房顶,我爸浑身筛糠,他的食道长了个东西,手术没做利索。我爸这一辈子,就是跟手术没缘。早年接个腿,都能落后遗症。所以我在他的身上,总能看见叫命运的那个小黑人,影子似的站在他的身后。就像此刻,刚吃过年夜饭,他执意要上房顶,我劝他别上了。十几蹬木梯,他攀不上去。可我爸不听我的话,他登上一个木枨,回头对我说,死了你用椿树给我做棺材。我“呸呸”啐了两口。这是啐晦气。我爸又说,我活着我上,我死了你上。我又“呸呸”啐了两口。我爸呼哧呼哧登上了第3截,我爸说,喊了这一回,我就再也喊不动了。我说,那就别喊了,都喊多少年了,不管用。我爸说,咋不管用,你二爷爷回来了,你二叔也回来了。我说,回来有啥用?我二爷爷从半道上又走了。我二叔都不回家,到了家门口连家门都不进,还害你断了一条腿。我爸说,他不回来是他的事,我不喊是我的事。你不喊是你的事,你喊吗?我仰头看着他,落了满眼的星星。我说,我喊,我喊。我爸说,你愿意喊谁喊谁,我不管你。一阵风飘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想说,我喊大文。但我没说出来。我爸说,大文也许去找你二叔了,他们或许也在黄河边上遇到了,一块儿喝酒呢。他已经攀到了屋檐上,梯子吱嘎响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赶紧用双手扶紧了。我爸四脚着地往瓦垄上爬,我退后几步,看见他爬到了屋顶,终于搂住了烟囱。

  “邱栓子,我对不住你啊……”

  吓了我一跳。我爸怎么改台词了?我爷爷就从没喊过这句啊!大段的静默,有一种不真实感。天冷得深入骨髓,让人情不自禁地打寒噤。我不知道我爸为啥要忏悔,他这个时候忏悔有什么意义呢。寒星眨着眼,树梢在屋脊上晃,偌大的罕村鸦雀无声。我爸与烟囱重叠,我看不清他。我等着他喊“邱栓子你回来吧!”最多喊3声,我就招呼他下来。可许久没有动静。我喊了两声“爸,爸”,我爸没有应答。我心里一跳,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屋顶,我爸两手紧搂着烟囱,头朝天空上仰,嘴巴大张着,仍然是喊人的姿势。我想把他的头扶正,头却不待在该待的地方,“啪”地垂了下来。

  我爸睡在了那棵椿树里。我经常做梦梦见他,他穿一身绿衣裳,戴顶荷叶帽,脸雪白,像刚出生的娃娃一样。


  我最不愿意跟人说邱大文这个人,这么多年,我从没主动提起过他。但我惦记他是真的,就像跟韩凤玲搞对象之前,她一问邱大文有下落了没有,就让我的心软了。二爷爷走了以后,我跟邱大文秘密谈了一次话。他两眼冒贼光看着我。他是个蔫人,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所以他冒贼光的眼神就像探照灯,一下让我觉出了诡异。

  他问我:“你想去黄河吗?”

  我问黄河有啥。他说有水。我说有水有啥稀奇的,大河里都有水。邱大文说,黄河里的水不一样。我问有啥不一样,他说黄河里的水能养鱼。我说放屁,哪儿的水都能养鱼。他的脸憋得血样红,大声分辩说:“养鱼跟养鱼相同吗?”

  我打了一个哈欠,我说:“不一样也没啥了不起。”

  邱大文说:“那是条大河啊!”

  我不是一个有知识的人,可此刻,知识派上了用场。我看不惯大文的傻逼样。我说,“课本里都说了,黄河是母亲河,它可不就宽点儿长点儿吗?”

  邱大文比我大14个月,从小就不讨人喜欢,胆子小,天黑不敢出门。钻牛角尖,爱抬杠,抬三百里地不换肩。爱哭鼻子,哭起来就没完没了。我爸经常骂,哭你娘个脚,老子还没死呢!

  但他内秀,下象棋我总也下不过他。下不过他我就耍赖,耍赖他耍不过我。

  我俩睡在一盘炕上,我作业不会做也不问他,因为他也不会。他每天鬼鬼祟祟画图,我从他身边过,他会把图藏起来。

  我说:“我对你的图不感兴趣——你画的是啥?”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画一艘船,小船两头尖尖,有桨。风帆扯了起来,要远航的样子。有一晚,屋里堆放了许多木板,锤子,钉子,折尺,锯条。我问他这是要干啥,他说造一条船。

  “凭你就能造一条船?”我嘲讽说,“你造不出一条船。”

  他的脸又憋红了。我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爱红脸。他说你别告诉爸妈。我说,你放心吧,我谁也不告诉。

  我问他造船干啥,他说你连这都不知道,下水啊!

  我特别不喜欢他这一点,破庙露着鬼。

  我爸我妈其实都看到过这堆木板,他们经常到后院来。我爸踢了那些木板一脚,说这是想干啥?我妈嚷:邱大文,你给我抱出去!这是放木板的地方吗?我真想告诉他们,邱大文这是想造船。我没说,不是信守承诺,是懒得说。

  后来那些木板都劈成柴烧火了,把大文气得呜呜哭。

  我们好歹都读完了初中,邱大文在面粉厂干活。是村里人开的私人面粉厂,在罕村村南的机耕地里,周围是大片的庄稼。他每天回来都像小白人一样,有时候洗脸洗不干净,耳朵前边会留一个白道。我俩很少说什么,他是没嘴的葫芦,我有嘴,却不想跟他说。

  那时我爸我妈都监护我,不让我出去做事。他们经常开玩笑似的影射我,说你想出远门吗?你要张嘴拿盘缠呀。饿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外面到处都是人贩子,把你卖到山西下小煤窑。

  邱大文听见了,傻拉呱唧地咧嘴笑,呆头呆脑。

  那天,下班以后邱大文没回家,我爸我妈还都没当回事儿,他们觉得,他是到哪儿去发呆了。邱大文就喜欢发呆,在哪里一坐就是半天。所以他突然失踪,谁都不当回事儿。

  3天,5天,10天,半月。眼见得我爸我妈越来越紧张。他们问我,大文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我说。他是从厂里走的,我没看见他呀。我爸到村南路边的人家去打听,有人说,看见邱大文穿过齐腰高的玉米地朝西走,上了那条国道。当时正下小雨,他钻出玉米地时,身上都是湿的。

  这年是1985年。有小孩子跳房子这样唱:1985年,来了马戏团。戏团嫌我小,给我两块钱。一毛买鸡蛋,两毛买葱蒜。剩下一块七,买个大公鸡。公鸡不下蛋,驮着上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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