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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鬼金:你的样子

2017-10-01 鬼金 十月杂志


敢不敢点开阅读原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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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小说在《花城》、《十月》、《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青年文学》、《大家》、《红岩》、《长城》、《创作与评论》、《天涯》、《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 。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省文学奖。获辽宁青年作家奖。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吊车司机。 

你的样子

鬼金

丢掉你们见到天堂的希望吧:

我来带你们去到对岸,

到永恒的黑暗中,到火和霜中

……

——但丁《神曲》地狱篇 第3章

 

 

 

墙上的钟显示零点……

 

秦郁不相信鬼魂附体之类的鬼话,但那一刻,他觉得身上真的有什么东西附体了。秦郁躺在床上,燥热,翻来覆去的。那个东西在身体里折腾。身体在慢慢失去力气。那是一个吃他身体力气的东西。是死神?秦郁搞不清楚。窗外,一片黑暗,混沌沌,宇宙洪荒着,天地一体。墙上的钟显示零点。零点是一个阴阳的分界点。鬼魂出没。百鬼夜行。它们又回到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上来,东看看,西瞅瞅,触景生情,掬一捧浊泪。心殇。恍如隔世了。这个分界点上,秦郁一个人躺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秦郁几次想爬起来,身体就像被什么桎梏了似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个不停。谁?秦郁就那么躺着,处于死亡的幻觉之中。但秦郁知道,他还活着。肉身的热。呼吸。黑暗中包裹的肉身,只是觉得体内丧失了什么?部分的。宇宙在那一刻,是混沌的。肉身悬浮。犹如宇宙中的钟摆。只是旋转,却没有指向。这样到达永生吗?秦郁沉浸在病态的谵妄之中。幻。对于死亡的恐惧是进入中年的一根尖刺。扎疼他。时常有死亡的消息敲醒秦郁的耳朵。他者之死。他者之苦难。又何尝不是秦郁之死?又何尝不是秦郁之苦难?也许,下一个就是秦郁。中年,生存之累,情感之惑。这肉身已处于坍塌边缘。几天前的一个工人同事,死在了工作岗位上。对于死亡,秦郁极其敏感。为什么?秦郁多么希望自己是麻木的,是一具行尸走肉啊!是混吃等死的那种人。是钢铁战士。但他不是,他是软的,还有那么一点儿颓。颓中裹挟着一种自我的“废物”。是废,他喜欢这样。粗壮的男儿肉身,浓眉大眼的,左眉梢的眉毛呈一个小的旋涡状。右眼角太阳穴处有一块瓶盖大小的红色胎记。他一米七五的个头,一百八十斤的肉皮囊里,却裹着一副女儿身细小的缠绵悱恻。秦郁躺在那里,从幻中回来,身体多少恢复了些力气,但秦郁知道病了。病。秦郁拿起手机看到上面是工厂里打来的电话,他打过去,说,我病了。对方说,哦。那口气里充满了怀疑。秦郁说,老胃病。胃。秦郁的胃病是班组里尽人皆知的。几乎每年冬春之交,换季的时候,都会出一次血。是的,血。溃疡。从溃疡面渗出。整个人就没了力气。对方说,那好吧。秦郁听见轧钢厂那些机器在轰鸣着。随对方撂了电话,被隔绝在黑暗之外。那空旷的厂房内,烟尘四起,比前不久新闻报道的霾更凶猛。猛于虎。厂里有很多人因为粉尘太多吸入肺里,沉积在肺泡里,使肺部僵化,成了矽肺病人。红色的,滚烫的钢经过不同型号的机器碾压、拉伸、变形、切割、冷却,成为需要的形状。从生产线上下来,齐头、捆绑、打包,然后,从生产线上吊下来,一捆三吨到五吨之间,四到五捆一吊。秦郁就是那个在半空中开吊车的吊车司机。那个悬于半空的人。舌头上的味觉。丧失。部分的血在胃里面流失。秦郁相信直觉。那一刻,秦郁期待一泡黑便,来证实自己的判断。秦郁拖着虚弱的身体坐在马桶上,排泄。然后,观看马桶里粪便的颜色。近乎金黄。不是黑。不是。黑。秦郁心存侥幸。难道秦郁的判断是错误的吗?但那症状跟之前的几次是一模一样的。秦郁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床上。台灯亮着。秦郁是孤独的。在床上。在疾病的控制之中。如果秦郁就这么离开这个百孔千疮谎言遍地的世界……如果秦郁就这样僵硬地死在床上……那么是没人知道的,直到烂掉,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女友去南方过冬,他可谓惨惨兮兮,寂寞洪荒,披发孤独,挑灯看剑。这寂寞洪荒中不免会有些波澜。星沉海底,雨过河源了。三月已经第九天,就是候鸟也该迁徙了吧?之前,在电话微信里吵得热火朝天,唇枪舌剑,针针见血,时刻都可能分手的那种。时刻都可能置对方于死地的那种。秦郁是绝望的,寒了心,彻了骨。在此刻的深夜,即将凌晨。秦郁。一个病人。秦郁。是自己的医生。久病成医。在秦郁不能确定出血的情况下,没有吃药。再说,抽屉里已经没有药了。这个时候,药店也不开。秦郁在煎熬着。秦郁企图杀死到达黎明前的这段时间,直接到达黎明。秦郁知道黎明来临,也不会去医院做那个恐怖的胃镜。一个细长金属管子从喉咙伸到胃里面去……秦郁躺在那个台子上,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眼泪哗哗地从眼睛里涌出来……从嘴里流淌着黏滑的液体……张嘴,张嘴,吞咽,吞咽……医生在告诉秦郁。眼泪漫住了脸孔。秦郁闭着眼睛,泪水冲破眼皮溅落出来。秦郁睁开眼睛看到仪器内的胃在蠕动着。一个黑暗空间。他的目光是羔羊的,是孩子的。医生安慰着说,一小块溃疡,在幽门管处,要做个切片。切片吗?秦郁心想。如果是恶性的,就可能是癌变。是的,癌变。秦郁这么想,身体动了下。医生说,再等等,要用仪器从溃疡处抓一块肉下来……做切片用。当那个金属管子从喉咙里抽出来,秦郁的喉咙仍旧是麻的,木的。没有知觉。他说不出话,哑者般。偶尔,还用手势表达一下。麻醉药还没有过劲儿。秦郁从台子上下来,整理衣服,抓过卫生纸擦了擦嘴角的黏液。是去年春天的事情。那是一个充满死亡恐惧的春天。在秦郁第三天去取化验结果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一个因医疗事故死亡的人,僵硬地躺在一辆面包车内,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服。旁边摆了花圈。病人家属一边烧纸,一边号啕大哭……花圈。遗像。摆在那里。是一个俊朗清癯的青年。秦郁从四楼下来,绕道,把化验单送给医生看化验结果。不是恶性的。秦郁多少释然,一种解脱似的。秦郁喃喃着:

“他妈的,看来你这个傻×还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苟活一些时日……好。真他妈的好。”

来医院取化验单的时候,还飘着小雨,现在晴了,天也亮堂了。那停在医院门口的面包车,还在那里,那个人只剩一具尸体,还在那里,他的魂儿,已经离开这个世界。院方并没有人出来解决这件事(这家医院曾经发生过一起医疗事故,是一个孩子,在冰柜里冷冻了十五年。家属各种上访,后来,被国家电视台曝光,才打赢了官司。十五年啊,如果……那孩子也从少年变成了青年)。秦郁最后看了一眼那辆白色的面包车,犹如装了四个轮子的棺椁,窗户上挑着灵幡。家属是悲痛的,空气里都荡动着悲号。那头顶举着斑白头发的母亲,泪眼蒙蒙,号泣于天。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秦郁有些受不了那个场面,还有人躲在人群后面用手机拍照,他转身,迅速离开医院。

 

黎明来临,一丝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野蛮地闯进来,它看到床上是空的,多少失望,嗅觉告诉它,秦郁在卫生间。秦郁光着身子坐在马桶上,两瓣屁股都坐麻了,木了。光线拥抱了他。亲昵带着淫荡了。但他还是没有等到那一泡黑便。其实那不是黑便,而是血和粪便,如果血量过大,就会是红色的,像革命了……力气。食欲。性欲……这些是秦郁检验是否陷入疾病旋涡之中的标准。他没力气,没食欲,没性欲。

现在,秦郁确认自己病了。他躺在床上,感觉整个脸被泪水浸湿了,从他的嘴里传出哀号。哀号声回荡在房间里,犹如体内响起的安魂曲……是的……自我的悼念……

……灵魂出窍,在那里窥看……

 

 

 

人在多少颗星星下出生又死去……

 

秦郁原来住在卡尔里海中的岛屿上,那个岛屿叫般若岛。岛上有四十几户人家。秦郁中学毕业的时候,没有考上师范和高中,本打算去城里打工的,没想到望城的轧钢厂看上了这个岛屿,要在岛屿上开发轧钢厂公墓。公墓占了二十几户人家的耕地,秦郁,还有蒋文殊、二孩等人,因为占地,变成了非农业户口,成了轧钢厂的工人。秦郁是吊车司机。蒋文殊是电工。二孩是钳工。上中学的时候,秦郁和蒋文殊好,没想到,蒋文殊进城后,变了心,和一个轧钢厂里的电工班长好上了,当了很长时间的地下情人,也没结果。还为那个班长流过几次产。后来,嫁给了二孩。秦郁找了一个建筑部门的女孩,结婚七年后,离了。蒋文殊和二孩一直没有孩子,是蒋文殊的身体原因。后来,从医院里抱养了一个男孩,是一个豁嘴,做过手术,仍能看出豁嘴的痕迹。小孩很淘气,不听话,像一只小兽。岛上没占地的人家还居住在岛上,靠种地和打鱼为生。像秦郁的舅舅,还有蒋文殊的姨妈,二孩的哥哥。占地是以将军庙为界限的。将军庙的左面都占了,右面就没有。本来说,右面也要占的,后来轧钢厂换了领导又说,不占了。很多想变成城里人的居民突然绝望了。在轧钢厂公墓开始施工的时候,很多将军庙右面的居民去政府闹过,说这样一边是死人的地方,一边是活人的地方,他们活着不舒服。那时候,轧钢厂还很强大,全世界钢铁行业也能排到前一百名,财大气粗,政府也没办法。居民闹了几次,轧钢厂公墓已经开始出售了,已经有城里人的骨灰在这里下葬了。人们沉默下来。一道围墙把岛上的居民和公墓隔开。倒是半山腰的将军庙还在那里。这几年开发旅游,将军庙和轧钢厂公墓竟然成了城里人来参观的风景了。轧钢厂公墓在轧钢厂的效益日益下滑后,转卖给了一家望城的房地产公司。岛上的一些居民在农闲的时候,到城里推销轧钢厂公墓,从其中谋些小利。当初占地的条件就是被占地人家的孩子可以去轧钢厂当工人,没有劳动能力的发放生活保障费,而且,每人都会得到一块两平米的墓地。不过是在位置偏僻的墓区。秦郁去看过,那墓区处于一片荒凉之中。离婚的时候,秦郁把那块墓地作为个人财产,给卖了,把钱给了前妻。直到秦郁遇见了现在的女友,一个南方女人。秦郁除了在轧钢厂开吊车之外,喜欢写作和街拍。(关于他的街拍,有人这样评价:这些照片强烈的黑与白,仿佛暗夜里晃眼的大车灯直照过来,不容许你躲避,这是他眼中的世界和日常生活,以他自己不容置疑的方式呈现给你。有时,看着这些照片会感到胃部突然痉挛一下,可是还是会再三向其中探寻……比美更令人感动的,是穿过日常的黯淡,冷漠,残缺,黑暗而活下去的坚忍,执着,和细微处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人性中的一抹亮色。偶尔在这里停留一会儿,感觉自己在那些片段中,是人群中的某一个,可能有些孤独,却又同时感到了那样的黑与白也是无限,往哪里都可以走下去,没有尽头……)他曾多次想从轧钢厂逃离出来,可是,生存是残酷的,更多的是秦郁内心的抗争,他这个“轧钢厂的囚徒”是要把牢底坐穿的,幸好,写作和街拍给了他另一个世界,是自我解放。二孩已经沦落成一个酒鬼。蒋文殊找过秦郁劝劝二孩,让他少喝点儿,劝过几次,二孩仍旧嗜酒如命的。秦郁也不再劝了。二孩一米六三的个头,早早就秃顶了,依稀的几根头发都能数过来,后来,干脆剃了光头。他每天醉醺醺的,眯着眼睛,总像睡不醒似的。厂里的人都叫他“迷糊”。厂里警告过他几次,也没记性。二孩中学的时候,最想当的是水手,可以在大海之上漂流,但后来都破灭啦。随着轧钢厂公墓占地,岛上的学校没有生源,学校也黄了。二十几个孩子背着书包,早上,坐船到岸上的卡尔里海小学和中学上课。至于秦郁当年有什么理想,没有。后来,想当作家,但这个时代当一个真正的作家又是多么艰难,不能糊口的。这个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而不是那种在报纸上发个豆腐块都说自己是“作家”的那种人。在轧钢厂像他们这种通过占地抽上来的工人是被人歧视的,不像那些学校毕业和退伍分配来的。即使干同样的活,也是被小看的。再怎么努力都是“岛民”。蒋文殊带着领养的孩子,几次想和二孩离婚,又觉得二孩可怜,最后作罢。她又和之前的那个班长勾搭到一起,厮混着,来解决精神和肉体上的需求。有一次夜班,秦郁在吊车上看到二孩在修理下面的机器的时候,摔到了下水道里,他从吊车上下来,把二孩拽上来,还好,只是脸上戗破了一点儿皮,从二孩嘴里喷出浓重的酒味。二孩的同事都鄙夷地看着他,不管不问的。秦郁问,没事吧?动动胳膊腿,看看。二孩摇着头说,没事。秦郁看着二孩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少废话,动动看看。二孩说,没事。秦郁说,回班组休息一下吧?二孩说,没事。二孩还坚持在工作岗位上。

秦郁跑去配电房找蒋文殊,他没有敲门,闯进去,只看见蒋文殊和那个班长在一把长椅子上交媾。那个班长撅着苍白的屁股压在蒋文殊身上。蒋文殊呻吟着。秦郁的头嗡的一声,他怔了一下,连忙从里面退出来,把门关上。但他觉得二孩的事情还是要跟蒋文殊说一声。这次,他敲了敲门,只听里面那个男人愤怒地问,他妈的,谁啊?等一会儿。过了一会儿,里面喊,进来吧。秦郁才开门进去,看到那个男人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抽烟,看见秦郁进来,他瞪了秦郁一眼,问,有事吗?蒋文殊看是秦郁,她有些慌乱,几缕头发还耷拉在脸上,衣襟上的纽扣,只扣了几个,可以看到里面细嫩白皙的肉。秦郁没搭理那个男人,直接对蒋文殊说,你家二孩刚才摔了一下,你去看看,我劝他,他不听。蒋文殊说,还是没事,我劝有什么用,不还活着吗?秦郁说,这什么话?蒋文殊目光里仍闪着未尽的淫荡。蒋文殊说,不用管他,又喝酒了吧?他早晚命丧在酒上。蒋文殊的话让秦郁心里反感,这还是夫妻说的话吗?他在心里庆幸当初没有和蒋文殊结合在一起。没在一起,也有母亲的原因。母亲曾劝过他说,蒋文殊的骨子里有水性,后面的话母亲没说。那个班长命令蒋文殊,说,给我倒杯水,口渴死了。蒋文殊乖乖地去倒了杯水,双手捧着递给那个班长。秦郁看不下去了,转身从配电房里出来。只听那个班长气哼哼地说,把门给我关好啦。秦郁回了一句,关你妈×。那个班长说,你说什么?秦郁又重复了一句。那个班长说,你怎么骂人?秦郁说,骂你,急了,我还打你呢。那个班长说,一个岛上占地上来的岛民,你牛什么?秦郁说,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关于秦郁割人舌头的事,在轧钢厂里,纷纷扬扬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有一把二寸长的白钢小匕首,是钳工二孩给他做的,锋利无比,就拴在钥匙链上。有一次,他在吊车上干活,不小心晃了下面工人一下,那人急了,对着吊车上的秦郁张嘴就骂,你个岛民,你个岛民,你怎么不长眼睛呢?差点儿碰到我了。你个岛民。那人连续重复了十几次“岛民”这个字眼,最后,从“岛民”延伸到“岛逼”,秦郁按捺不住了,把车停下来,从吊车上跑下来,把那人扑倒在地上,骑在那人身上,先是几个嘴巴,把那人打懵了,一只手捏住他的腮帮子,手指伸进嘴里抠出他的舌头,另一只手掏出那把小匕首,就要割他的舌头。后来,还是被人抱住了腰,把他拉开了。从那以后,谁再在秦郁跟前说“岛民”这个字眼,秦郁就说,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很多人听了都面带惧色。想必那个班长也听说过秦郁割人舌头的事儿,再加上蒋文殊在里面劝着那个班长,才息声。秦郁的手指在裤兜里摸着那个钥匙链上的小匕首,离开了。那边打来电话,让他回去上车干活。秦郁看到二孩坐在一堆油污的机器零件中间,举着一个盐汽水的瓶子在喝。他走过去,闻了闻,不是盐汽水,瓶子里灌的是白酒。秦郁一把夺过来,把盐汽水瓶子摔碎在地上,酒味一下子弥漫开来。那些同事已经见怪不怪了。秦郁愤愤地说,再喝,你他妈的就喝死啦。二孩眯着眼睛说,没事,没事。秦郁不理他,回车上干活。二孩坐在那些油污的机器零件中间,就像是一个从地下爬出来的幽灵。

 

有一段时间,秦郁开始逃离。他在吊车上休息的时候,梦见一个人对他说,你半空的驾驶室就是天堂和地狱的接口。他骇然那个梦。他找熟人花钱给医生,伪造各种疾病住院,开病假。是伪造,也就是不用去医院真的住院。只有住院才可以休息得时间长一些。秦郁北京、上海、深圳跑了半年多。某个寂寞的夜晚,在小旅馆里,他回想起卡尔里海的般若岛,回想起二孩。他给二孩打电话,更多的时候,二孩都是在喝酒。二孩醉醺醺,语言含混地说,你死哪儿去啦?不回来上班啦?秦郁不知道说什么。之后,就撂了电话,沉浸在异乡的黑夜之中。是啊,他骇然的那个梦时常被想起,但谁又是他上天堂和下地狱的引领者呢?他茫然,无措。秦郁近乎神经质地想。梦里没有答案。现实中同样没有答案。除了和女性肉身的交媾,他看不到希望。在外漂泊了大半年时间,他偶然想明白了,也许自己可以是那个引领者。可以引领别人。这么想的时候,秦郁正坐在长途汽车上去一个古代的陵寝景点,他在车上笑出了声。旁边的游客看着他,问,怎么了?他说,没事。从那个古代陵寝的景点出来后,他坐火车回来了,继续在轧钢厂上班。他继续写作、街拍……或者说,他在等待那个被他引领的人出现……

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插入秦郁写的关于将军庙的一篇小说,像一个装置作品,在这篇小说之中,如果为了继续上面的阅读可以跳过。但我相信,你们的阅读会让你们进入到另一个空间。是的,空间。

 

将军的头颅

 

这只是我的一个梦,一个无比清晰的梦,时刻折磨着我,我只有记录下来,才可能得到解脱。

 

是他找到了将军的头颅。

他叫秦雨。是将军的儿子。因为是家里最小的,母亲和姐姐们都很疼他,宠他。八岁的时候,还喜欢跟母亲睡在一起,喜欢摸着母亲的乳房入睡。姐姐们常常给他扮上女装,让他模仿女孩的声音,在花园里玩捉迷藏的游戏。她们总是变着花样陪他玩。那天,他蒙着眼睛在找姐姐们,撞到了一个柱子般的东西。他意识到那不是柱子。柱子是硬的,而那东西是柔软的。他揭开蒙在眼睛上的丝巾,看到了将军。他怯怯地把丝巾藏在身后,低头不敢看将军,只盯着将军的鞋尖。将军的影子覆盖在他的影子上。他感到喘不上气来。姐姐们躲在花丛中,素面如霜,惊慌恐惧地看着将军和弟弟站在那里。

秦雨低声叫着,父亲……

将军问,雨儿,你读书了吗?

秦雨说,读了。

将军问,雨儿,你骑马射箭了吗?

秦雨说,我不喜欢骑马射箭。

将军脸上一片黯然。

小秦雨不那么害怕了,问,父亲,你躲在书房里干什么?

将军说,写一部兵书。

兵书吗?秦雨问。

将军说,是的。

将军的眼前浮现出战场上的厮杀。大地在流血。炮火中的城变成了废墟。空城。几只黑色的秃鹫在啄着尸体的腐肉。战马的肠子流淌在地上,冒着热气。自己的队伍凯旋,王带着重臣列队迎接。黄金。美女。绸缎布匹。

将军脸上出现一种复杂的表情。

小秦雨问,兵书是干什么的?

将军说,排兵布阵。打胜仗。

小秦雨说,我不喜欢杀人。

将军沉默。

姐姐们在花丛中听着他们说话,悄悄猫腰溜走了。

将军蹲下来,坐在青石阶上。一只手搂过秦雨说,不杀人就会被杀……你就会没有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们……还有这将军府,你只能像街上的乞丐,四处讨饭……

小秦雨眼泪汪汪地说,我不想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姐姐们……我不想讨饭……不想当乞丐……

那就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常胜将军。

嗯。

雨儿只有练习武功,熟读兵书,才可能像父亲……

将军若有所思,眼睛看着墙外远处的帝国建筑,巍峨,金碧辉煌,在夕光中,染上了悲壮色彩。这片疆土是他带领着士兵,用鲜血换来的,是累累的白骨堆砌起来的。可以说,没有将军就没有这个帝国。将军忠于他的王。可是如今的王,变了……王已经开始在大兴土木,在宫殿对面的山上,修建自己的陵寝了。他希望死后同样能统治这个帝国。

将军失落的表情浮在脸上。他已经告假很多天没有上朝了。或者说,他不喜欢那些大臣肉满肠肥、阿谀奉承的嘴脸。没有了仗打的将军,有了几分落寞和孤独,只有在深夜里擦拭自己的长枪来安慰自己,然后,在月光下独自演练起来。白色的长枪在黑暗中犹如一道闪电,上下翻飞,刺、挑、弹、抡……仿佛那些敌人就隐藏在黑暗中……出一身汗,才觉得身体舒服很多,否则,总像病了似的……坐下来,休息,他有些气喘。他感觉到老之将至,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小秦雨问,父亲,你看什么呢?你怎么落泪了。

哦,不知道怎么就落泪了。将军说。

将军说,你看那落日多美。

小秦雨说,不好看。像血染的。我还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将军问。

小秦雨故作神秘地贴近将军的耳朵,悄声说,我看见太阳里面藏着一只乌鸦。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将军脸色苍白,喃喃着。

你不许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秘密。小秦雨说,拉钩。

将军伸出手指跟小秦雨的手指勾到一起。他的心里生出一道阴影。心想,也许该找吴山和尚给解解这是什么征兆。

老仆秦奴走进来。

将军从台阶上站起,一只手抚摸着小秦雨的头说,去玩吧。

小秦雨做了个鬼脸说,我们的秘密,不要对别人说。

知道了。将军答道。

小秦雨摇晃着手里的丝巾,像一个小女孩似的,蹦跳着跑出花园。将军望着儿子的背影,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将军的兵书已经停了几天没有写了。他囚禁在自己的书房里,不出来。他无法进行下去。老仆秦奴几天前告诉他,王又杀人了,而且是几个读书人。他派老仆秦奴注意这件事情的动态。

将军回到书房,秦奴跟进来。

将军问,怎么样?

秦奴给将军倒了杯茶,用衣袖擦着额头的汗水。

秦奴说,又有十几个读书人被抓进了监牢。

将军把茶杯打翻在地上,愤怒地说,王这是要干什么啊?

秦奴没有回答,弯腰蹲在地上捡着摔碎的瓷片。不小心割破手指,渗出一粒血珍珠。他把手指伸进嘴里啯了啯。

将军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说,我要上殿,面见王。

秦奴手里拿着杯子的碎片说,这已经不是从前的王了,将军。

秦奴的手指上又渗出一粒血珍珠,他再次啯了啯。

将军的脚步变得慢下来。

老仆秦奴跟随将军四十多年,他能理解将军的心情,但又不无担忧地说,如果这个时候您出现在殿上,王也许会说你结党的,将军。那些看将军虎视眈眈的人,也许会趁机扳倒将军……释了您的兵权……没有了兵权,将军,您想想,即使您是老虎,您也会……

将军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摆在桌子上的兵书典籍,黯然神伤。

将军问,吴山和尚还没回来吗?

没有,庙里的和尚说云游去了。秦奴说。

将军沉默。

老仆秦奴退出书房。

四壁的书静静地在那里蒙尘。油灯如豆。将军在椅子上坐下来,闭目,回想着老仆秦奴的话,身体战栗一下。这么多年,老仆秦奴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看出很多帝国的真相。有些人来到这世上,枉活一次,而有些人,像老仆秦奴这样,历练出很多生命的道理。

“老虎被关在笼子里也就不是老虎……家猫都不如……”

 

两年后的一天,王还是派人来宣将军一起去参加王的陵寝的完工仪式。这之前,他已经让老仆秦奴放风出去,说自己患了恶疾。但王的第二道圣旨到。这也是将军在等的。老仆秦奴派人抬着将军来到王的面前。将军挣扎着要下来跪拜。王惊呼道,爱卿,你病着,就不要讲这些礼节,免礼。将军说,谢王。将军故作虚弱状,呻吟着。有人在王的耳边说着什么。是李丞相。

王的眼睛盯着将军看。

王道:既然爱卿如此病重还赶来,吾心不忍,再说这陵寝也是阴气之地,勿让爱卿的病更重了,吾心不忍啊!

将军仍呻吟着,气喘着,连声说,臣谢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军被抬回府中,一进门就从椅子上跳下来,破口大骂,还没……就准备这几乎跟宫殿一样大的陵寝……

秦雨近来很用功,在骑马射箭上。

将军回来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舞剑。剑花飞舞,掩了身形,滴水不漏。将军看见,满意地笑了,肚子里的怒气消了很多。

吴山和尚看到将军,连忙走过来说,少爷的武功进步很大,很像当年的你了。

将军笑了笑说,像吗?

吴山和尚说,像。

将军说,还是弱了,多了些女性的柔美,而不是阳刚之气……

吴山和尚笑。

将军说,不过有你调教,我放心很多。

这时,秦雨舞剑毕,走过来说,父亲您回来啦。

将军爱惜地说,剑舞得不错。

秦雨看了眼吴山和尚说,都是师父的功劳。

吴山和尚笑。

将军说,来,比试一下吧。

秦雨看看吴山和尚。

吴山和尚点了点头。

秦雨说,那就请父亲多多指教。

将军喊老仆秦奴说,拿我的枪来。

老仆秦奴叫两个仆人把将军的枪抬出来。将军接过枪,红缨乱颤。枪头银光刺眼。

父子二人摆开架势,秦雨说,父亲,请。

将军没客气,上来一枪直奔秦雨的面门刺过来。老仆秦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只见秦雨轻轻用剑一挡,顺势刺过来,剑尖直抵将军的咽喉。将军没有躲,而是,身子一侧,整条枪抡起来扫向秦雨的头部。秦雨出了一身冷汗。腰部向后一仰,几乎贴近地面了,才躲过将军的枪……

就这样又战五十多个回合,将军停下来。有些气喘。

秦雨站在那里,脸不红,气不喘。

吴山和尚说,将军还是不减当年啊。

将军把枪交给老仆秦奴,说,老了,不服老不行。

将军和吴山和尚并肩走进书房。

吴山和尚问,将军的兵书写得怎么样了?

将军说,快了。总是在那些典籍中企图找到属于我的……

吴山和尚问,找到了吗?

将军说,还在找。

吴山和尚说,这本书写成后,将是后人的福气。

将军说,总是要到土里去的,不想那么多了。只希望,有一个可以传承的人,能精通我的作战之术,保家卫国。

吴山和尚问,找到那个能传承你的人了吗?

将军说,倒是有一个,时机还没到。

吴山和尚问,不知道哪个人有这样的福气?

将军说,你也认识的。现在镇守边关的马奇。他当年是一个孤儿,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希望他能不辜负我……

吴山和尚犹豫了一会儿,没说什么。

将军问,你两次云游,都遇到了什么?

吴山和尚说,民间的戾气很重,尤其是关于王杀害读书人的事情,在下面哗然。我总感觉到那里面隐藏着巨大的火,说不定哪天就会烧起来。我感觉到王权已经开始动摇……我经过的鹿城常年干涸无雨,百姓已经民不聊生……时刻都有爆发地方起义的可能……因为腐败,很多地方的官衙都被打砸和焚烧……我们的王已在失去民心……

将军叹息着,问,你有什么良方妙计吗?

吴山和尚摇了摇头说,没有,也许是我们的王,气数已尽。

将军疑惑地问,这么大疆土会吗?

吴山和尚沉默。

你这么说,我倒感觉到了恐惧,也许我的兵书要早日完成。这也许是一部可拯救王的生命之书。

吴山和尚笑了笑说,你骨子里还是那么天真……也许不久的将来……你……

吴山和尚的话还没说完,老仆秦奴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将军,边关马奇的手下来报,有重要事情……您是否马上接见……

将军说,见。

将军转到桌案后,坐下来。吴山和尚站立一旁。

马奇的手下冲进来,气喘吁吁地,口干舌燥,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差点儿摔倒。将军吩咐秦奴说,给他倒杯水。那人狼狈得像个逃兵。那人咕咚咕咚喝了水,喘了口气,突然,哭起来。秦奴说,有什么事你说吧,哭什么?那人说,将军,我家主人突然暴病而亡,夫人让我来禀报将军。

将军问,消息还没有泄露吧?

夫人说要先禀报将军,然后再禀报朝廷。

将军怔在那里,看了看吴山和尚。吴山和尚看着窗外的云。

将军问,你看什么呢?

吴山和尚说,云。

将军问,云怎么了?

吴山和尚说,云哭了。

将军吩咐秦奴让那人下去,吃饭休息,让他等消息。

将军问吴山和尚说,怎么办?

吴山和尚说,云哭了,谁都没有办法,暴雨将至,城倾瓦崩。

将军说,你是说即将有一场大战吗?

吴山和尚点了点头,说,而且要将军亲自出征。

这时候,秦雨从外面跑进来,他已经有了大人样,但脸上的稚气还在。他看到父亲的脸色严肃,转身要走。

将军问,雨儿,有事吗?

秦雨说,我是来告诉父亲,太阳里的那只乌鸦不见了。

将军和秦雨在吴山和尚面前是没有秘密的。

将军说,哦。还有事吗?没事你出去吧。

秦雨的姿态仍旧透着女人的娇柔之气。将军一声叹息。透过门,将军看见秦雨融入姐姐们的欢声笑语之中,连说话的气息都女气了。

将军突然哭了。这吓了吴山和尚一跳。

吴山和尚问,将军你怎么了?

将军说,我没想到我一心想要把我的兵书完成,交给马奇,现在马奇突然暴病而亡,我的兵书没有了可以继承的人,你也看到了秦雨那孩子,稀泥扶不上墙的。我垂垂老矣,这疆土也垂垂将息矣。

将军的哭声痛彻心扉。

吴山和尚说,定数,任何人都不可能逆转的,将军,你也不能。

将军知道吴山和尚说的是实话,但他让心存一丝希望。

吴山和尚不再说什么。

将军说,明天我就去面见王。

吴山和尚说,不可。

将军问,为什么?

吴山和尚说,你要等王召见你。你这样出现在王的面前,那些大臣会怎么想,你可是一直抱病在身的啊!

将军说,我想送我义子干儿最后一程。

吴山和尚说,节哀吧,将军。

将军说,我出征后,这雨儿就托付给你了。

吴山和尚说,放心吧,将军。

 

临行的前夜,将军喝了很多酒,在酒量上,他感觉大不如从前了。他感叹着真是老了。侍女贞娅服侍着他躺到寝榻之上。灯光中,贞娅的身影模模糊糊,毛毛茸茸的。夜凉,贞娅关上窗户,给将军掖上被角,将军一把抓住了贞娅细嫩白皙的小手,把贞娅拽到怀里。贞娅像一只慌张的小鹿,怯怯地看着将军,闻着从将军鼻孔里喷出来的酒气,整个人已是微醺。她软在将军的怀里。将军说,脱。贞娅的身子颤抖着,心跳得厉害,随时都可能晕倒似的。贞娅声音带着哭腔说,将军。将军说,脱。贞娅的动作很慢,很慢。将军在那里等。将军说,进府二十年了吧?还是处子吧?贞娅脸红地说,是。贞娅的全身有一种烧灼感,似乎随时都可能化成灰烬。最后一件衣物从贞娅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滑落,悄然无声。她已经感觉到将军身体里迟缓的野兽开始苏醒。这是一头从目光开始苏醒的老狮子。将军的目光落在贞娅的身上。那宛若樱桃的两个乳头,因为恐惧而变得坚挺。将军的目光开始变得柔软,像一个孩子似的,抚摸着贞娅的乳房。贞娅一直是跪着的。将军身体侧了一下,让贞娅躺到身边。贞娅说,不敢。将军搂过她,慢慢把她的身体放平,动作很慢,很慢,就像是一个仪式。将军呼吸着贞娅的体香。那体香好像能唤醒他衰老生命里的欲望。他的手指弹琴般在贞娅的身上。贞娅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呼吸急促。以前给将军洗澡的时候,她憧憬过这具身体,尤其是那根短杵。她在梦中幻想过短杵插进身体里,让她感觉到自己跟随着他的短杵一起颤动。

 

几天前,她梦见一头老狮子从天而降,脚踩几朵祥云,进入到她的梦里。将军躺在她的胸脯上,含住她粉红色的乳头。她不敢动,两个人的心跳交映着跳动。她的更加强烈。突然,她感觉到黏稠的液体掉落在她的乳房上。是将军的眼泪。也许是出于女人的本能,贞娅伸出一只手在将军的头上爱抚着。她闭着眼睛,不敢看。她的身体感觉到了将军的恐惧,将军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在咬她的乳头,疼。但贞娅忍住不敢叫出声来。此刻,就是将军要自己的命,她也会给的。将军又咬了一口,疼,贞娅还是不叫。那疼颤动在心尖上,电流般遍布全身。将军说,叫。贞娅不吭声,牙齿咬着嘴唇。将军咬第三口的时候,疼在加剧,这疼让贞娅全身都跟着颤抖起来,她能感觉到身体下面的潮湿。将军说,叫。贞娅沉浸在疼的快感之中,手搂着将军老迈的头颅,牙齿都镶嵌进嘴唇的肉里,血珠渗出来,咸。她就是不叫。贞娅仍旧在等,等生命仪式的开启。乳头在将军的嘴里变得坚硬起来,簌簌的,周围泛起细小的颗粒。将军变得有些沮丧。她仍在等。时间凝固。她的手落在将军褶皱的皮肤上。之前给将军洗澡的时候,她曾无数次抚摸将军的皮肤,但那只是皮肤而已,跟褶皱的布匹没什么区别。现在,贞娅的手指感觉到那褶皱下面血管里涌动的欲望,是缓慢,是循序渐进的。那里面有一种力裹挟着贞娅的身体,随时都可能置贞娅于死地。近乎邪恶的力。但贞娅并没有恐惧,她时刻准备着迎接那力的袭来,排山倒海的。距离。距离那个力的来临,还需要时间。她在感受它。她的身体就像是一根火柴,在将军黑色的磷上,只要一擦,就会被点燃。将军皮肤下的力像涟漪般荡漾开来,包裹着她。将军的手抓住贞娅的手,放到自己的喉咙上,命令道,掐住我的喉咙,让我窒息。贞娅吓得面如白纸,身体瑟瑟发抖说,将军,我不敢。将军眼睛看着贞娅,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防身的匕首,说,是你用手掐住我的喉咙,还是你让我把这匕首插在我的身体上。来,扼住我的喉咙。将军双手把贞娅抱在身上,骑在他的上面,他的双手捧着贞娅圆润的屁股,从屁股开始到脊梁,让贞娅的身体慢慢贴近自己,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将军的双手握着贞娅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脖颈上。贞娅的手是柔软的。也许因为惊吓,贞娅竟然感觉不到刚才那股来自将军皮肤下面血液涌动的力了。贞娅的双手箍在将军的脖子上。很轻,很轻。贞娅说,将军,你要了我的命吧,我不敢。将军说,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何止你的命。现在我命令你掐我。贞娅俯坐在将军的身上,双手掐在将军的脖子上。她的眼泪流了出来,低声说,将军,你要了我的命吧,我不敢。将军的手握着贞娅的手,贞娅感觉到将军的手力大无比。那力量传递到贞娅的手上,卡在将军的脖颈上。将军咳嗽起来,贞娅双手挣扎着企图逃脱将军的手。将军按着她的手,使劲,使劲。这时候,贞娅的下面感觉到将军的短杵坚硬起来,像一个盲人在她的臀部寻找着那个少女的褶皱。将军更加用力,那短杵也更加坚硬,贞娅慢慢翘起臀部,迎接着短杵进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将军还在用力掐着自己的脖子,脸色青紫。当他的短杵完全进入到贞娅的身体里的时候,将军松开了手。他的手转移到贞娅的臀部,像捧着两瓣莲花,身体跟着颠簸起来。一丝的疼撕开贞娅的身体。她终于哦了一声,只此一声。但在疼痛的那一刻,她看到身体的光,黑暗中的一丝光。从懵懂到现在,在将军的恩赐下,成为了女人。她喜极而泣。抽噎着,跟随将军的身体起伏着,两个乳房也跟随着剧烈的运动而晃荡起来。它们好像被催熟了似的,充满了弹性。她忘记了自己卑贱的身份,她只是女人,像一个荡妇,自觉地配合着将军的动作。直到将军翻身来到她上面。她的身体是酥软的。她挽着的头发散开了。将军的短杵插进她身体里……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到枕头上。她身体里被将军挖掘出的欢愉之河从眼睛流淌出来,从毛孔里流淌出来,从……

将军瘫软在贞娅的身上,他的脸压着之前被他咬过的乳头,她疼。她像一个母亲爱抚着孩子似的,擦去将军额头上的汗水。那是他们两个人水乳交融的汗水。喘息的将军像一头笨重的熊附在她身上。贞娅闭着眼睛听着将军的喘息声,身体仍沉浸在颤颤地欢愉之中,下面火烧火燎的疼,那疼会使她终生难忘。更加难忘的可能是,在那一刻,没有男尊女卑,没有将军和侍女,他们只是男和女,是平等的肉身。她的手摸到了将军软下来的短杵,抚摸着。将军说,老了,老了,不可能来第二次了。

将军枕着贞娅的乳房睡着了。这个老男人梦中的哭泣,让贞娅心疼。

远处传来阵阵凄凉的琴声。

将军府西北角的禅寺里,吴山和尚一边弹琴,一边泪流满面。

 

将军出征半年多,冬天来了,府内的树上落满了白雪。几只乌鸦在禅寺的屋顶上鸣叫着。秦雨和几个姐姐在花园里堆雪人。滚起一个雪球做头颅,但按上去,就会从上面滚落下来。几次,他们都失败了。秦雨沮丧地蹲在地上几乎要哭了。姐姐们哄着他,逗他笑。秦雨就是不笑。吴山和尚路过这里,看到秦雨蹲在地上,喊了声,雨儿,跟师傅回去习武。秦雨看了眼师傅说,师傅你都看到了吧?这是为什么呢?吴山和尚说,你会知道的。自从将军出征,贞娅日夜思念着将军,想着将军对她的好。她已经感觉到肚子里怀上了将军的骨肉。如果将军再不回来的话,她只有离开将军府。窗外的雪地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捡拾她们扔在雪地里的谷粒。她打扫将军的寝榻的时候,竟然下意识地躺了上去,仿佛那上面仍滞留着将军的体温和体味。如梦如幻般,将军又回到她的身上。要不是同伴楚红喊她,她几乎要睡着了。楚红的喊声吓了她一跳,连忙从寝榻上起来,慌张地收拾着。楚红进来说,夫人找你。贞娅问,有什么事吗?楚红说,不知道。贞娅说,不会是将军有消息了吧?只听人说,关外的西冷国开始攻打边关,将军在奋力迎战。楚红眼睛在贞娅的身上转来转去的,上下瞄着。贞娅涨红了脸说,你看什么呢?楚红说,我总觉得你的身子怪怪的。贞娅说,你眼睛有问题吧?楚红说,怎么会呢?你的身子就是怪怪的。贞娅说,瞎扯,我要去见夫人了。贞娅轻轻关上门,好像将军就在屋子里似的。路过禅寺的门口,只见秦雨在那里练剑。剑尖挑起地上的雪花,在空中飞散。贞娅从秦雨的脸上还是看出了将军的轮廓。她怔了怔。楚红尖声说,快走吧,一会儿夫人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贞娅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动了。她脚步缓慢。楚红说,你快点儿。两人来到夫人的房间,夫人对楚红说,你下去吧,我有话跟贞娅说。楚红嫉妒地看着贞娅,沮丧地走出房间。贞娅低着头不敢看夫人的眼睛,问,夫人找我吗?夫人近五十岁,头发突然就白了。两眼仍透着锐利的目光。夫人不说话,端起茶杯喝茶。只是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贞娅的心里开始敲鼓了。一定是夫人发现了什么,一定。夫人仍不说话,喝茶。喝茶。贞娅站在那里听着夫人喝茶的声音,都有些口干舌燥了。她肚子里的东西在动,在动。夫人不看她,她更加心虚。一刻钟过去了。一丝冷风从门缝吹进来,她瑟缩着有些冷。夫人旁边的火盆里,炭火灰白,僵熄。一阵强风撞开了门。夫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贞娅转身把门关上,继续站在那里。风带进来的雪在她的脚下融化成水珠。又过了一刻钟,贞娅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秦奴来信说,边关失守。将军下落不明。秦奴还在信里补充了一些内容说,将军带兵赶到边关的时候,西冷国的军队已经攻破了居就城。马奇的尸体被高高悬挂在城门口。将军悲伤过度,险些从马上摔落下来……将军吩咐下面在城外安营扎寨。休整三天后开始攻城,无果。在与西冷国的大将马潼交战的时候,马潼落败,将军紧追,再没回来。督军张威投降了西冷国。老奴日夜奔波在寻找将军的路上,找不到将军,老奴也就……

夫人把秦奴的书信递给吴山和尚。吴山和尚借着灯光观看。沉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窗外的天空划过一颗流星。夫人心急如焚地看着吴山和尚。吴山和尚把书信还给夫人,夫人又递给旁边的贞娅。贞娅还没看完,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了。夫人看了贞娅一眼,她止住了哭,抽噎着。

吴山和尚说,搬家吧。

夫人好像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吴山和尚说,搬家。边关失守后,西冷国的部队很快就会攻占这里,将军失踪了,已无人可以阻挡西冷国的部队。

夫人说,我不走,我要等将军回来。

贞娅看了看夫人说,我也不走。

吴山和尚生气地说,将军临走的时候,把你们托付给我,我必须保护你们的安全。现在将军生死未卜,如果西冷国的部队攻打下王的城,那么我们将沦落为奴隶和贱民。我会让人送你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如果将军回来了,也会找到我们的。夫人,你是一个明大体懂事理的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听你的。可我们去哪里呢?这王的疆土都不容我们了,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安身吗?

吴山和尚说,有。这么多年四处云游,我都在寻找这样的地方,去年我终于找到了。

夫人问,在什么地方?

吴山和尚说,到了,你们就知道了。夫人你命令家人开始收拾东西吧。明天晚上,我们要乔装打扮出城。

夫人怔了一下,吩咐家人开始收拾,除了贵重物品,其他的都舍弃。

第二天夜晚,夫人看着居住了很多年的将军府,潸然泪下。他们在吴山和尚的侄子吴云的护送下出了城。

吴山和尚陪着他们出城后,跟夫人说,要秦雨留下来。他们要等将军一到两天。如果将军还没有回来的话,他们会赶上来的。夫人抚摸着秦雨的头说,雨儿,你要听师傅的话。秦雨眼泪汪汪地说,母亲大人,我会的。

吴山和尚和秦雨骑马回来,就坐在将军府的门口。秦雨依偎在吴山和尚的怀里睡着了。

三天后,在他们收拾包裹,即将离开将军府的时候,他们听到一阵马的嘶鸣声,两人冲出房间……

是将军的枣红马驮着将军回来的。

那是一个没有了头颅的将军,盔甲上的血迹已经凝固,看不出红色。没有了头颅的将军,仍旧昂扬着身体,坐在马上。吴山和尚和秦雨护送着将军的尸体,去了般若岛。

 

十八岁的秦雨决定出门寻找将军的头颅。在般若岛,也就是吴山和尚当年找到的世外桃源。在岛屿的中部修了将军庙,但那是一个无头的将军。夫人在那年看到吴山和尚和秦雨运回来的丈夫的尸体后,一口血从嘴里喷出来,从那之后,她就病了,半年后死了,被安葬在将军墓里。也是在那年春天,贞娅产下一子,取名秦璺。

秦雨去坟上给母亲和无头的父亲拜祭,又在将军庙里跪了很长时间,才上路的。他看上去很决绝,告诉大家谁都不要送。一人骑马而去。

那时候,西冷国已经统治了原来的王的疆土。王在西冷国军队攻进城池的时候,悬梁自尽了。传说,西冷国国王进驻王的城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牢房里的读书人都赦免无罪。如果他们有愿意留下来辅佐西冷国王的,高官厚禄。不愿意留下的,发放银两回家,著书立说,闲云野鹤,种菊南山。其中一名学士余晓,不忍亡国之耻,当场撞死在墙上。血溅八方。

从般若岛出来,遍寻了西冷国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将军头颅的任何消息。就这样,三年过去了。秦雨看上去俨然一个乞丐,蓬头垢面的。

一天秦雨躺在一个破庙的稻草里睡觉,他梦见贞娅的裸体,在睡梦中,他梦遗了。白色泛滥在山河之上。病山河,枯风景。秦雨在梦中跋涉得很累很累,直到贞娅消失在梦境深处。

他突然听到地下有一个声音在喊他:“雨儿,雨儿……”

秦雨从睡梦中惊醒,竖起耳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是自己的幻听。他又躺下,扒开稻草,耳朵贴在地上。那声音再一次喊着,雨儿,雨儿。秦雨从地上坐起来,四处看着,除了那个挂满蛛网的泥胎神像,什么都没有。秦雨坐了很长时间,再一次睡下。他梦见将军的头颅就在他躺着的稻草下面的泥土深处。

秦雨在梦里挖着,挖着……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在挖掘的过程中,他隐约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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