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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鬼金:你的样子

2017-10-09 鬼金 十月杂志


敢不敢点开阅读原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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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小说在《花城》、《十月》、《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青年文学》、《大家》、《红岩》、《长城》、《创作与评论》、《天涯》、《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 。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省文学奖。获辽宁青年作家奖。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吊车司机。 


你的样子 

鬼金

 

 

透过灰尘的光被囚禁成光柱……

 

李慧珠是秦郁在小区诊所里打点滴的时候,给秦郁打来电话。秦郁的右手上扎着点滴,用左手接的电话,右手拉扯了一下,有些疼。对面的老护士说,注意点儿,别鼓包了。秦郁点了点头。诊所是一家医院退休的医生开的,雇佣的护士也是退休的。右手拉扯了一下,有些疼,秦郁没有好气地对电话里说,谁啊?对方说,我是慧珠。秦郁说我不认识,就撂了电话。对方再一次打过来,说,我是般若岛的李慧珠。这么说,秦郁才想起来。李慧珠和他是中学同学,她家没有占地,她也没有进城变成轧钢厂的工人。秦郁说,你不是去南方打工了吗?李慧珠说,秦郁帮帮忙,借我五千块钱。秦郁问,咋啦?李慧珠说,我在派出所呢。李慧珠在中学的时候跟二孩处对象,后来二孩进城了。李慧珠中学毕业后就去南方打工了。李慧珠说,你先拿钱把我保出去,我会很快还给你的。秦郁说,二孩知道吗?李慧珠说,他有蒋文殊,我没给他打电话,这城里,我只认识你了,才给你打电话的。秦郁说,我在诊所打点滴呢,最快也要一个小时后……李慧珠说,我等你。说起李慧珠,秦郁在当年一次春游的时候,还亲吻过她。那时候,蒋文殊看不上他,跟学校里的小混混黑头搞在一起。和蒋文殊好是黑头在一次打架中被人用刀子刺死后的事情了。秦郁跟蒋文殊好后,抛弃了李慧珠,李慧珠就跟二孩好了。在这件事上,秦郁回想起来,还有些愧疚。现在,李慧珠打来电话求助,他要帮这个忙。一个小时后,拔了点滴,秦郁打车去了光明路派出所。在派出所旁边的中国银行取了五千块钱。秦郁走进派出所,只见李慧珠一只手被拷在椅子上,站在那里。她穿着黑色丝袜,黑色超短裙,黑色高跟鞋。头发染成了黄色。上身是一件红色皮夹克,敞开着,里面是近乎透明的黑色内衣。秦郁一看,多少明白了,交了钱,警察把李慧珠的手铐解开。李慧珠揉了揉手腕,挽着秦郁出了派出所。李慧珠这样挽着自己,他多少感到不舒服。春天风大,秦郁把墨镜找出来戴上。李慧珠问,你咋了?说在诊所打点滴。秦郁说 32 46330 32 15091 0 0 1448 0 0:00:31 0:00:10 0:00:21 3278胃出了点儿毛病。李慧珠问,严重吗?秦郁说,老毛病了。两人路过一家饭馆的时候,李慧珠说,我饿了。秦郁说,那吃饭吧,也中午了。两人进了饭馆坐下,李慧珠点了两个菜,红烧狮子头、肉末茄子,米饭。她问秦郁,你要什么?秦郁说,来碗面条吧,我这胃,现在只能吃软食喽。李慧珠“切”了一声说,我养你啊?秦郁愣了一下,说,不敢。秦郁还戴着墨镜,李慧珠说,摘下来吧,怕我给你丢人是不是?秦郁说,不是。李慧珠说,拉倒吧,你就是这个意思。秦郁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就当你说得对。李慧珠低头不吭声。秦郁问,啥时候回来的?咋的,憋不住啦?李慧珠说,回来去岛上住了几天,不适应,就到城里来租了个房子,正好遇见一个比我早回来的姐妹,我们在一个宾馆里共事过,她说帮我介绍个男人,我就……妈的,没想到,还没……就被人举报了。李慧珠边说,边看着自己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指甲。秦郁看着李慧珠心想,如果她家也占地的话,那么她也许就是另一种人生了。没有知道什么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李慧珠问,你咋样?听说离了?秦郁嗯了一声。李慧珠问,又找了吗?秦郁说,找了一个。李慧珠说,哦。秦郁问,以后怎么办?李慧珠说,不知道。秦郁说,你在南方不是挣了很多钱吗?可以在城里买个门市房什么的,出租,也可以吃饭。李慧珠说,是挣了很多,也被老板剥削了,剩下的,除了被人骗,还是被人骗,男人都他妈的没好东西。秦郁哦了一声。有烟吗?秦郁翻了翻衣兜,没找到,说,犯病了,没有抽烟的欲望,就没买。李慧珠说,哦。菜饭上来了,李慧珠又要了瓶龙山泉啤酒,看眼秦郁说,你喝吗?秦郁说,你喝,我不敢。李慧珠说,这点儿,你就不如二孩,那酒量……秦郁疑惑地看了眼李慧珠说,你回来后你们在一起喝过吗?他都要喝死啦。李慧珠说,喝过一次。秦郁说,不想让他早死,就别找他喝酒。李慧珠不吭声,起开瓶盖,对着瓶嘴喝起来,看上去很情色。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她停下来说,还是咱这地方的啤酒好喝,南方的啤酒就像马尿似的。秦郁没接话茬。两人吃完饭,从饭馆出来。李慧珠问,女朋友不在家,要不要我慰安慰安你。免费的。你的钱,我会还你的。秦郁笑了笑说,我这身体已经不行了。李慧珠说,我会让你行的。秦郁说,还是算了吧。李慧珠说,最近,你回岛上了吗?秦郁说,没,很长时间没回去了。李慧珠说,九叔死了。就是岛上最老的那个老人。他很多亲属都从外地回来送他。秦郁感到惊讶,说,我咋知道信儿呢?要是知道我也会回去的。等哪天回去,给他老人家多烧些纸钱吧。九叔得有一百岁了吧?李慧珠说,走的时候,一百零二岁。秦郁说,哦。李慧珠说,再给我买盒烟吧?秦郁把兜里剩的三百块钱,拿出来二百递给李慧珠。李慧珠说,不要这么多。秦郁说,拿着吧。李慧珠说,会还你的。秦郁说,我多嘴说一句,你不要不愿意听,以后,别穿成这样好吗?李慧珠问,咋啦?秦郁说,不咋的。就当我没说。李慧珠说,你瞧不起我。秦郁说,没。要是瞧不起你,我也不帮你了。李慧珠说,我的钱都买了股票,现在套住了,等解套了,就还你。秦郁说,不着急。李慧珠问,轧钢厂现在怎么样?南方的经济已经开始滑坡了。秦郁说,不咋样,不死不活的,一个月的工资仅够吃饭,饿不死。李慧珠说,哦。你知道当年你们几个被占地,抽上来当工人,我是多么羡慕你们吗?我偷偷哭过很多次。你们可能不觉得咋样,可是,你们成了有身份的人。岛上的人都这么认为。其实,刚开始秦郁他们也觉得是一种荣耀,但到了轧钢厂工作了几年,他并没有感觉到荣耀,而是一种被异化,他们只是工厂里机器的一部分而已。这种感觉对于敏感的秦郁来说,越来越强烈。当时,很多人都说这些被占地人家的祖坟冒青烟啦。秦郁和李慧珠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秦郁看到路边的水泥椅子,说,坐一会儿,我有些累。李慧珠说,好的。水泥椅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土,秦郁从旁边的地上捡了张破报纸垫上,说,坐吧。两人沉默好久,李慧珠说,真怀念我们那时候在岛上的时光。秦郁不想接李慧珠的话,那样说下去,他会伤感。伤感会刺激胃的。其实,关于秦郁的胃病,更多是情绪所致,就像网上说,胃病也是精神疾病的一种。秦郁深感认同。李慧珠又提起九叔,说那个风光的葬礼,还说,听人说,九叔临死前还坐在将军庙前晒太阳呢,他突然说了句,天黑了。坐在那里就走了。对于九叔,秦郁印象深刻,小时候他们都围着九叔,在将军庙前的树下给他们讲《三国演义》《隋唐演义》《杨家将》什么的。回忆让秦郁感到悲伤。他觉得胃里面痉挛了一下,他在控制着自己的悲伤。两人坐了一会儿,对面的房屋正在拆迁,腾起的灰土像从天空上投下一枚炸弹似的。秦郁说,走吧,我要回去休息一会儿。李慧珠说,好的,好好养病。临分手的时候,李慧珠说,前些天我看到谯东山了,西装革履的,给借高利贷的人要账。秦郁说,哦。谯东山中学没毕业就出来混了。在望城见过几次,看上去牛逼样,秦郁懒得搭理。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谯东山逼债,还逼过人。一个老头从他们跟前路过,对着李慧珠愣怔了一会儿。李慧珠说,看啥?看啥?有什么好看的。老头摇了摇头,骂了句,婊子。走开了。李慧珠想追上去,被秦郁拦住。秦郁帮李慧珠拦了辆出租车,看着她上车走了。李慧珠的背影让秦郁有些难过。秦郁又等了一会儿,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对面拆迁的房屋轰隆一声,坍塌到地面上。出租车里放着汪峰的《北京 北京》。秦郁在出租车里闭着眼睛,打过点滴后,他觉得身体有了一些力气,有了一些欲望,不是性欲,而是吸烟的欲望。但他兜里没有,也忍住向司机要一支的打算。那一刻,闻着司机抽的烟味都是享受。这也是他判断身体开始恢复的一种证明。他掏出手机把李慧珠的电话号码保存起来。在出租车上,秦郁突然想起身上少了点儿什么东西。是什么呢?他想。他想。近乎绞尽脑汁了,才想起来,是那本小说《铁皮鼓》,遗落在诊所里。他让出租车到小区的诊所门前停下,给了钱。进了诊所,里面的病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老护士和一个老医生。两个老女人。她们在闲聊着晚上吃什么。秦郁说,我有一本书落这儿了,看到没?那个老护士从抽屉里把书拿出来给他。秦郁说,谢谢。秦郁出来回家,没想到到楼下,只见电梯门上贴着因为六楼居民跑水,电梯出现了故障,暂停使用。秦郁骂了句,他妈的。他给物业打电话问,什么时候能修好,物业说,大概要明天吧。秦郁说,三十二楼,你让我走上去吗?物业人员沉默。秦郁想发火,想想还是算啦。如果不是带病之身,秦郁会爬上去的。可是现在他是一个病人,他无法承受三十二楼的高度。房子是女友买的,当时觉得这个高度可以俯瞰下面和远处的景致。尤其天气好的时候,坐在摇椅上看着下面,阳光暖暖地落在脸上,可谓惬意。现在,停电了。停电了。秦郁走出来,在小区的花园里坐了一会儿,感到身体里的力气顺着身体掉落在地上了。他在椅子上倚靠一会儿,想,这样的身体是爬不上三十二楼的。那么,晚上去哪儿过夜呢?他仰头看了眼楼房,那些窗户像一个个匣子。从买房到现在,两年多了,之前也停过电,但晚上都会来电,电梯会恢复正常。今天,这个意外,再加上他身体的意外。日光落在楼体上,阴影落在秦郁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竟然感觉到一丝阴冷。他从兜里摸出钱,数了数,还有七十八块钱,打车花了十二块钱。他站起来,去了诊所旁边的一家旅馆,服务员要身份证,他打开钱包,却发现身份证不在里面。平时都带在身上的。他才想起来,可能是生病前一天,去邮局取稿费的时候,放到另一件衣服兜里了。他向服务员解释说,就住在前面的楼里,电梯停电,自己生病了,走不上去,来这里对付一夜。服务员冷冷地说,没有身份证不行。现在,查得紧。秦郁说,我又不是逃犯什么的,通融一下,明天电梯来电了,我再给你。服务员说,不行。秦郁瞅着那二十多岁的服务员冷冰冰的脸,鼻翼两侧是密密麻麻的雀斑,他不想哀求了,气哼哼地从旅馆出来。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似的。女友发来微信问他干什么呢?他撒谎说,上班呢。他不想把生病的事情告诉女友。他觉得两腿发软,在路边坐了一会儿。疾病让他的身体变得空洞。空。洞。孤。独。此刻,他多想回到般若岛上的将军庙里,对着那个无头的将军泥胎跪拜,祈求护佑。是的,护佑。秦郁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在疾病的虚弱中的那种无依无靠,让他开始相信神灵的存在。在头上三尺。他拿着那本《铁皮鼓》,不知道在何处度过这个夜晚,明早还要去诊所继续点滴呢。去二孩家吗?但想到蒋文殊,他否定了这个想法。没带身份证就等于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这样在街上游荡也不是办法,要是被巡警检查,又多了麻烦。去哪儿呢?一个女人从他身边走过,他闻到了一股劣质的香水味。之前,他闻过这种香水味的,是熟悉的,是李慧珠的。对,给李慧珠打电话看看。可是,她一定会想自己企图占有她的性,随她怎么想吧,现在也只能这样啦。秦郁给李慧珠打电话,问,你那儿方便吗?我讨个宿,可以吗?我住的那楼电梯坏了,三十二楼,我这带病之身实在爬不上去了,本来,我想住旅馆的,但我的身份证没在身上,落家里了。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啦,我再想办法。李慧珠在电话里尖笑了一声,说,方便,你过来吧。民主路5号,溪湖医院附近。你到了给我电话,我下去接你。秦郁说,谢谢。李慧珠说,跟我还客气,我还欠你五千二百块钱呢。秦郁说,你这么说好像我跟你要钱似的。李慧珠咯咯地笑着,笑声一跳一跳的,进入到秦郁耳朵里,她说,我可以拿身体抵债吗?秦郁顿了一下,他是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李慧珠在电话那边说,开玩笑的,你还是那么没有幽默感,过来吧。秦郁说,谢谢。感谢你收留我……李慧珠说,什么话啊?别磨叽啦,过来吧。秦郁尽管进城二十多年了,但对于这座城市并不熟悉,倒是近两年的街拍,让他开始熟悉起这座城市来。李慧珠说的民主路5号,他在一个月前的街拍中正好拍下了那个街牌,下面是两棵树。当时,秦郁还想,怎么这座城市还有这条路,他好奇,所以印象深刻。当他跟出租车司机说,去民主路5号的时候,司机竟然不知道,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条路。秦郁说,那就到溪湖医院门口。在一个铁路道口堵车了,不是火车通过,而是一个浩浩荡荡的葬礼队伍经过。白色。哭声。白色的哭声。司机抱怨着不该来这边的,堵车影响他挣钱了。秦郁没吭声。他后悔相机没带在身上,以前他都是随身携带那个小相机的。他拿出手机从车里下来,拍了几张,又回到车内,放大照片,他看到了几张哭泣的脸。直到葬礼队伍过去,出租车才继续前行。

 

 

 

 

夜改变了形状后继续延伸……

 

下车后,秦郁在路边的小超市里买了盒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支,只吸几口,就没欲望了,扔掉。看来,身体恢复的只是这一小截烟的欲望。他在找那天拍照的地方,找到了,给李慧珠打电话。李慧珠说,你等着,我马上下楼接你。秦郁盯着那个民主路5号的街牌看,思考是否可以找个更好的角度去拍,这时候,他听到李慧珠在喊他,秦郁,秦郁。秦郁回过神来,看过去,愣住了,这还是李慧珠吗?她看上去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只见李慧珠黑色高跟鞋、黑色丝袜、(在脚踝骨处的丝袜外面还戴了串白色的珠子)黑色短裙、白衬衣只扣了三个纽扣,外面是一件黑色夹克,头发的颜色也变成了黑色。整个一副职业女性的打扮,跟之前判若两人。走近了,秦郁还看到李慧珠那敞开的领口里面在乳沟之间晃动着一件白色的挂件。尽管只恢复了一小截烟那么长的一点儿欲望,秦郁还是眼前一亮。他目光粘在李慧珠身上。李慧珠问,看什么,不认识了吗?秦郁有些羞涩了,脸热了一下(对于一个中年人还害羞是一种品质),说,你什么妖精变的?我们才分开多一会儿,你就变成这样啦?百变娇娃吗?李慧珠说,去你的。咋的?不喜欢吗?秦郁木讷地说,不错。李慧珠说,走吧,上楼。秦郁问,几楼?我现在就打怵上楼,没劲儿。李慧珠说,二楼。不行,我背你。秦郁说,二楼可以。他走得很慢,每一个脚步都是坚实的,他怕急促了,胃里面的某个点又会渗血。几个台阶后,他有些喘了。李慧珠问,真不行啊,我还以为你装的呢?那么歇息一会儿。秦郁说,我是装的人吗?李慧珠不语。喘了口气,两人继续上楼,来到门口,李慧珠掏出钥匙开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从屋子里扑出来一股香味,什么香?秦郁判断不出来。他只觉得被香味包裹住似的,打了个喷嚏。屋子里看上去很整洁,一个棕色的沙发,电视机挂在墙上,再没什么家具。沙发前面是铝合金玻璃的茶几。上面摆了些女人的物件。李慧珠弯腰脱鞋,黑色丝袜的脚跟近乎透明地呈现着肉色,是性感的。李慧珠说,刚租下来,还没有男人的拖鞋,你就穿鞋进来吧。李慧珠自己换了拖鞋让秦郁进来,她关上门。秦郁看了看是木地板,说,我穿袜子,没事,你这儿挺干净的别整埋汰了。李慧珠说,没事,我再收拾。秦郁说,我是要在你这儿过夜的,你让我穿鞋过夜吗?李慧珠笑了笑,说,你看我,都忘了这茬儿了,主要是紧张,在这儿租房子还没带男人来过。秦郁说,哦。秦郁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到沙发上坐下。李慧珠问,喝点儿什么?秦郁说,白开水。李慧珠说,对了,我有从宾馆拿回来的那种一次性的拖鞋,你穿吗?秦郁说,可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嫌我脚臭啊?告诉你,我这病了,连脚都不臭了。李慧珠说,你就冤枉我吧,小时候,你的脚倒是全班最臭的。秦郁说,你还记得。李慧珠从壁橱里拿出来一双一次性的白拖鞋,扔到秦郁脚下。李慧珠转身去厨房烧水,秦郁注意到她的短裙比之前看到的要长两寸左右。秦郁判断。而且看上去也比之前的要宽松,因为没有把屁股包裹得那么紧绷。秦郁在心里想,这个人不是当年的那个黄毛丫头了。是啊,自己也老了呀。秦郁突然想,这些年都没联系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呢?一定是二孩给她的。秦郁把茶几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有口红、纸巾盒、眉笔,还有一个精致的小包,秦郁往里面瞄了一眼,连忙收回目光。他看到里面有几个粉色的避孕套。他把这些东西挪到一边,把双脚放到茶几上。这样可以缓解一下两腿的沉重。这些年开吊车,秦郁养成了不时把脚翘起来的习惯。长时间坐在吊车上两腿都近乎麻木了,血流不畅。李慧珠端杯水过来,秦郁歉意地说,我的腿好沉,这样会好一些,不介意吧?李慧珠笑着说,没事儿。她把水放到茶几上,顺手把上面的东西归置到那个小包内。在看到敞开的小包时,她怔了一下,很快把东西放进去,拉上拉链,放回到壁橱里。令秦郁好奇的是李慧珠的头发,怎么这么快就变色了呢?秦郁问,你的头发之前不是这个颜色的啊?李慧珠说,那个是假发。秦郁笑着说,哦。李慧珠拿了个小凳子坐在秦郁的对面。秦郁说,坐沙发上吧,你这样好像受我气了似的。李慧珠坐到秦郁身边问,病严重吗?去医院了吗?秦郁说,感觉比以前要轻一些,没去医院,我根据经验判断的。李慧珠说,行啊,你都成医生啦。可别耽误了。秦郁说,不会。李慧珠说,看电视吗?秦郁说,不看。他惊叫起来,完了。李慧珠吓了一跳问,咋啦?秦郁说,我的书落出租车上了。李慧珠问,什么书?你大惊小怪的。秦郁说,一本叫《铁皮鼓》的小说。李慧珠说,哦。秦郁有些失落。秦郁说,我想躺一会儿可以吗?李慧珠说,进屋去床上躺着吧。秦郁说,不了,这沙发就很好。李慧珠又让他进屋床上去睡,他拒绝了。李慧珠站起来,把沙发让给秦郁,让他躺着。李慧珠问,晚饭吃什么?下去吃,还是我买回来。秦郁说,随便。昏沉沉的,秦郁睡着了,噩梦连连。他梦见将军的头颅在黑暗的地下嘶喊着……还有无数的头颅,像是将军的士兵,跟随着将军的头颅一起呐喊……他也跟着呐喊起来,这吓坏了李慧珠,她伏在他身边问,怎么了?秦郁睁开眼睛说,做噩梦了,你还记得将军庙里的那个将军是无头的吗?李慧珠说,记得。秦郁说,我常常会梦见那个将军的头就深埋在黑暗的地下……我拼命地挖,挖,挖,两只手都磨破了,出血了,露出骨头了,可我还是在挖,最后,我的双手都磨没了,只剩下腕部,两个肉柱,我还在挖,但就是挖不到那个隐藏在地下的将军头颅……李慧珠说,你不会是中邪了吧?要不要晚上去十字路口烧几张纸?秦郁摇了摇头,说,不用。李慧珠还是那身职业女性的装束,没有换掉。秦郁不知道李慧珠什么意思。他躺在沙发上的身体是疲乏的,沉滞的。病来如山倒,那么他身体里长了一座山了。李慧珠说,你看你脸色白得吓人啦,这里离医院近,去检查一下吧,你一个人瞎判断,万一……秦郁说,没事儿,以前严重的时候,都黑便了,打一个礼拜点滴,就好了,只是恢复起来慢一些。李慧珠问,喝水吗?秦郁问,有红糖吗?我想快些恢复血色,那么身体就会有些力气。李慧珠说,没有,我去给你买。秦郁说,不麻烦啦。李慧珠说,麻烦什么。李慧珠下楼去买红糖,很快回来,还买了些菜。李慧珠冲了一杯红糖水给秦郁。坐在他身边说,要我喂你吗?秦郁说,不用。李慧珠尴尬地说,哦。李慧珠站起来去了里屋,脱了夹克,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出来。她坐在秦郁旁边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上将军庙门前的大树上掏鸟窝,从上面掉下来,摔得不省人事,后来,还是九叔给你叫的魂儿,你才醒过来。你醒过来,就喊要水喝,还是我给你找的水。秦郁说,你还记得。李慧珠说,嗯。你说,九叔是全岛上年龄最大的一个老人,为啥都叫他九叔呢?秦郁说,他是老辈人的九叔吧,到了我们这辈应该叫九爷爷,可是九叔说,还是叫九叔显得年轻一些。李慧珠说,哦。你知道九叔叫啥名字吗?秦郁说,从来没听人说过。李慧珠说,那天九叔的葬礼上,我在人们送的花圈上,看到,九叔叫秦国政。秦郁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我只记得传说他是将军的后人。也许是因为谈论起九叔,让秦郁变得脆弱起来。他把头枕在李慧珠的大腿上。他还强调说,让我枕一下,没别的意思。李慧珠说,就是有别的意思,我还怕你吗?秦郁沉默。李慧珠抚摸着秦郁的头部,眼睛里泪盈盈的了。秦郁说,是啊,这些年在轧钢厂的倒班生活已经让我的性欲大大下降啦,我前妻就是不满我的性能力才……那时候,只有歇班的时候才可能来一次……你不怕,我怕……秦郁笑了。李慧珠泪珠在脸上滑落下来,她说,你躺着,我去给你做饭,买了肉和蔬菜,你吃什么?秦郁说,素的吧,吃不动肉了。李慧珠说,好。李慧珠换了身粉色的睡衣,开始做饭。她拿了削了皮的苹果给秦郁吃。秦郁看见她光洁的脚趾头上还涂了红色的蔻丹。在李慧珠转身的时候,秦郁伸手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李慧珠回头问,干吗?你不是没欲望吗?秦郁说,是手有了欲望,而不是身体,真他妈的可悲。李慧珠就笑,她不相信。但秦郁知道自己的身体。秦郁感到这是一个精致的女人,之前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那是一种生存需要。秦郁慢慢地咀嚼着苹果,嚼得细细的,才吞咽下去。他拿出手机,没看到女友的消息,他翻看着朋友圈,看到一个人转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节选,其中的一段话触动了他:

 

精神上的贫乏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更加使人难以忍受……他必须克制自己的一切需求,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进入一个不会使他感到满意的环境,学会呼吸另一种空气……这就等于把一条鱼从水里捞出来放在沙土上……所有的人都依法接受同样的刑罚,但对某些人来说却往往痛苦十倍。

 

吃过饭后,秦郁仍躺在沙发上,李惠珠坐在他身边。秦郁抚摸着李慧珠,只是抚摸,他的身体无法投入战斗。那一刻,秦郁的心里面冻僵了一般。李慧珠安慰着他说,乖乖的养身体吧。秦郁说,嗯。晚上,两人还是睡在了一起,但只是睡在一起而已。一个被疾病夺走了性欲的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失眠了,后来睡着了,再次落入噩梦之中。在噩梦中,他像一个斗士从后面侵入到李慧珠的身体里,那个女人是李慧珠,又有些像他的女友。在他狭小的吊车驾驶室内,那个地狱和天堂的界点……秦郁出了一身的虚汗,水洗似的,湿漉漉的湿了床单。身体没有痛感,没有,他每次犯病的时候,就是这样,要是有痛感的话,反倒让他觉得好受一些,恰恰没有。是悄无声息的,这悄无声息才让他感到恐惧……仿佛某一刻自己的肉身就会化作一摊水似的,融化掉……

李慧珠说,你发烧了?秦郁说,没事,睡吧。李慧珠转过身子,把秦郁搂在怀里,他没有躲,任她搂着,他脑中多么想给她暴力的一击,但他的身体在阻碍着他……他亲吻着李慧珠的嘴唇,他的嘴唇失去了知觉。他的舌头在李慧珠的嘴里挖掘着,仅仅是挖掘而已,那些舌头上的味蕾根本感觉不到什么……他主动放弃了。李慧珠什么也没说,两人就那么抱着,很像列侬和小野洋子那张两人裸体抱在一起的照片。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阵号哭,秦郁动了动身子,问,怎么了?李慧珠说,可能是医院里死人了。秦郁说,哦。你咋找这么个地方租房子?李慧珠说,房租便宜,再加上,每次听到那些哭声,我就觉得我活着是有意义的。秦郁说,哦。号哭仍旧在震颤着黑夜,他们沉入睡眠的空无之中。是的,睡眠的世界是空无的。偶然上演的噩梦,也不过是一次次意外而已。

 

 

 

夕光的海面俨然一个黄金帝国……

 

第三天的点滴滴完,已经是中午。秦郁身体里的欲望已经恢复到可以抽半截烟了。厂里已经催他上班,他知道如果这样去上班的话,那么三天来的点滴白滴了,他说,我再休息一天,就去上班。电话里,班长语气冷漠。秦郁不去上班,班长就要顶替他。平时,班长是脱产的。妈的,活谁干累谁。从诊所出来,他去了李慧珠的出租屋,前一天,李慧珠说,给他炖只鸡补一补。回家也是一个人随便对付一口,这样已经对付快三个月了。这也是他犯胃病的一个原因。秦郁进了屋,就闻到鸡肉的香味了,李慧珠已经把鸡炖好,问,饿了吗?秦郁说,饿了。几天来都没有食欲,现在,秦郁突然很想吃东西。这对于他是身体开始恢复的好兆头。李慧珠把用瓦罐盛着的炖好的鸡端上来,秦郁说,真香。没有食欲的时候,连香味都感觉不到。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要好了。他心情愉悦。鸡是笨鸡,不是肉食鸡,里面还放了两根种植的人参和枸杞。李慧珠用心了。秦郁心里感到温暖。他想表达谢意,却没有说出口。李慧珠把一个瓷的汤匙递给他,说,先喝鸡汤吧,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咸了还是淡了,淡了,就再放一点儿盐。秦郁舀了一口鸡汤,吹了吹,试探着喝了一口,鲜,还有人参的土腥味,枸杞的酸。秦郁说,好喝。好喝。他连连说了几个“好喝”。李慧珠说,那就多喝汤,早上我去市场现买的,回来就炖上了,营养都在汤里面了。主食我买了馒头,都说胃不好,要吃面食。秦郁说,好。你也过来一起吃啊。李慧珠说,你吃吧,我减肥呢。秦郁看了眼李慧珠说,没觉得你胖啊。李慧珠说,回来几个月比在南方胖了十斤呢。秦郁说,哦。喝了有一碗多鸡汤,秦郁冒汗了,他知道身体还是有些虚。吃了一个馒头,又吃了几口鸡肉,已经无肉味,肉味都在汤里。他吃完,李慧珠收拾过去。他倚靠在沙发上,点了支烟。他要看看这次能不能把一支烟抽完,竟然抽完了。他欣喜地对李慧珠说,我抽完一支烟了。李慧珠说,抽完一支,怎么了?秦郁说,这说明我的身体好了,之前,连几口都不想抽,后来,抽半截,就不想抽了,现在,抽了一支。李慧珠说,能少抽还是少抽,也刺激胃的。秦郁说,你不抽吗?李慧珠说,我看心情。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抽。秦郁说,哦。李慧珠问,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呀?秦郁说,还不知道,回不回来还两句话呢。李慧珠说,哦。秦郁又感到有些累,说,我躺一会儿。李慧珠说,好。李慧珠从茶几上拿了根秦郁的烟,点上。她脸上现出一丝忧伤来。秦郁问,咋了?李慧珠说,没什么。秦郁说,你不是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抽烟吗?现在,心情不好了吗?李慧珠说,不,现在是心情好。秦郁说,哦。不会是我让你情绪不好的吧?李慧珠说,不是。秦郁说,如果我在你这儿不方便的话,那么我躺一会儿,就回去。李慧珠有些急了,说,说了与你无关啦。

晚上睡觉的时候,秦郁突然很想要李慧珠,但李慧珠以他身体还没恢复拒绝了他,不是冷漠地拒绝,而是像哄小孩儿似的,让他乖乖的。在两人你推我搡的时候,秦郁还放了一个屁。臭。李慧珠揭开被子忽扇着。他抚摸着李慧珠丰满的乳房,背过身去的李慧珠,抽搐了一下,他继续抚摸着,也算得到了安慰。中年之后,他发现他突然开始喜欢女人的乳房了。

在两人即将入睡的时候,秦郁的手机响了。他的手从李慧珠的乳房上拿开,抓过手机。是二孩的电话。秦郁问,有事吗,二孩?对方说,我是蒋文殊。秦郁问,怎么?蒋文殊说,二孩出事了。秦郁从床上坐起来,问,咋了?李慧珠也听见了,也从床上坐起来。蒋文殊说,二孩跳楼了。秦郁激动地问,啥时候的事情。蒋文殊说,刚刚,现在尸体还在楼下呢,我和孩子都吓坏了,你过来,帮忙。秦郁说,等着,我马上就到。到底是为啥子吗?妈的。李慧珠问,咋啦?秦郁说,二孩跳楼了。李慧珠怔在那里。秦郁穿衣服就要下楼,李慧珠也穿好衣服,说,我也要过去看看。秦郁说,好吧。

两人打车来到二孩家的楼下。因为是夜晚,只有几个看热闹的人。他们没有看到蒋文殊的身影。恍惚的路灯光下,可以看到二孩就像喝醉了似的趴在地上。路过的出租车的亮光,照射过来,可以看到黑亮的血从他身体里流淌出来……看到这个情形,秦郁也懵了,问,李慧珠,咋办?李慧珠说,赶快打120啊,看看还有没有救。在等120来的时候,秦郁对李慧珠说,你在这里守着,我上楼一趟。李慧珠说,好。秦郁冲上楼去,敲门,敲了几下,蒋文殊才开门。秦郁问,咋回事啊?孩子呢?蒋文殊说,我们下班吃饭晚了一些,吃完饭,我在收拾桌子,二孩就从阳台上……秦郁问,孩子呢?蒋文殊说,在阳台向下面看呢。秦郁说,还不把孩子弄回来。蒋文殊说,我还要照顾孩子,二孩的事情就麻烦你了。秦郁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他跑下楼。从救护车上下来的人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二孩说,没救了,直接送殡仪馆吧。秦郁做不了主,打电话问蒋文殊,咋办?蒋文殊说,我不知道咋办,你看着办吧。听听,这还是人话吗?秦郁生气地说。李慧珠看上去倒显得很冷静。到了殡仪馆,蒋文殊打来电话说,放冰柜里吧,我要照顾孩子,也没时间给他守灵,明天就火化了吧?秦郁骂着,蒋文殊,你还是人吗?毕竟你们夫妻一场。李慧珠是一个有心的人,报了案,警察来了,最后,确定是自杀。他们还是给二孩租了个房间,两人守了三天,出殡。二孩的几个亲属从般若岛上赶来。(他这些年变成了一个酒鬼,连亲属们都瞧不起他,自然也生疏了)蒋文殊领着孩子出现了。秦郁在警察调查的时候,知道在秦郁生病这几天二孩因为喝酒被勒令回家,不许上班,按病假开支。

二孩的后事都是由秦郁和李慧珠操办的。当他们捧着二孩的骨灰出来的时候,那个孩子看着蒙着红布的骨灰盒说了句,爸爸,像一只大鸟一样飞走了。所有人都愣了。李慧珠眼泪涟涟的。怎么安排二孩的骨灰成了问题,蒋文殊说,轧钢厂给二孩分的那块墓地早让他喝酒给卖了。秦郁问,你那块呢?蒋文殊说,我那块在领养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卖了,给了孩子的亲生父母。秦郁说,我那块要不是也卖了,我就……李慧珠在旁边插了一句说,二孩这样,有个墓地能咋样呢?还不如让他回归大海吧。她看了眼蒋文殊。蒋文殊说,辛苦你了,慧珠。李慧珠说,那么你们就是同意啦。秦郁说,这样也好。从蒋文殊的脸上看出来一种解脱的表情,令秦郁厌恶。他恨不得吐一口痰在蒋文殊脸上。蒋文殊说,秦郁,你是二孩最好的哥们,你们回岛上找条船,把二孩安置了吧,我就不去了。那一刻,秦郁才知道什么叫薄情。他捧着二孩的骨灰对李慧珠说,走吧。人家媳妇都不管,看来,只有我们……

两人坐船回了般若岛,在岛上,他们带着二孩又走了一遍,说,这里是将军庙,这里是光明街,这里是梯子胡同……两人走累了,带着二孩歇息了一会儿,李慧珠去借了条木船。秦郁问,你还会划船吗?李慧珠说,会呀。秦郁说,要不雇个渔夫吧?李慧珠说,不用,就这样我们两个把二孩静静地送走不好吗?秦郁说,好。秦郁说完,眼泪就控制不住了,说,要不是轧钢厂占地,二孩就不会到轧钢厂上班,也就不会……李慧珠说,不说这些啦,这也许就是命……还有蒋文殊,从她眼里,我没看到一丝的夫妻之情,没看到一丝悲伤……秦郁本想说说,蒋文殊在厂里的事情,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说,他想,二孩也不希望人家知道他被蒋文殊戴了绿帽子吧,尤其在李慧珠面前。

两人坐在岸边,李慧珠说,二孩,没想到我回来后,第一次经历的是九叔的葬礼,那个隆重就不说啦,现在,竟然是你的,是孤寂的,还好,有我和秦郁送你……到你的极乐世界去吧,我们再坐一会儿,你抽支烟,喝点儿酒,我们就上路啦……李慧珠在借船的路上,买了烟和酒。她点了三支烟,放到旁边二孩的骨灰旁边,又倒了些酒在旁边,说,剩下的酒给你路上喝。秦郁也点了支烟,倚靠在岸边的礁石上,伤感地看着平静的海面,他不知道说什么。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秦郁说,慧珠,如果将来我有这么一天的话,你能给送我回来吗?李慧珠说,闭上你的嘴,说这个干什么?秦郁说,我只问你能还是不能?过了一会儿,李慧珠说,如果我没走在你前面的话,我会的……李慧珠看了看天,说,走吧,我们送二孩上路。李慧珠跳到船上,接过二孩的骨灰,秦郁也跳到船上。秦郁问,我们把二孩送到哪里?李慧珠说,仙人湾啊,之前岛上横死的都送到那里去,你忘了吗?

秦郁说,哦。

夕光的海面俨然一个黄金帝国。

李慧珠划着船,三个人,是的,三个人慢慢来到仙人湾。船在海水中停下来,李慧珠抓着二孩的骨灰慢慢地倾撒到海水之中。秦郁也抓了把,撒到海水之中……他已控制不住泪水,扑簌簌地从脸上滚落……最后,连那个盒子还有红布一起扔到海水之中……盒子在下沉,下沉,直到消失在海水深处。那红布漂浮着,像一道火焰,被海水裹挟而去……

两人坐在船上,李慧珠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倒进海水之中。李慧珠说,二孩,你自由了,不再受人间的苦了……秦郁也感叹着,我们将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承受它的百孔千疮……秦郁说,慧珠,记住你的承诺。李慧珠问,什么承诺?秦郁说,就是如果我有这么一天……

起风了。李慧珠说,回吧。

船只分开海水,向陆地而去……

 

秦郁又回轧钢厂上班,他的女友从南方回来。李慧珠出国了。

一天凌晨,下面的工作结束了,秦郁疲惫地倚靠在椅子上,两腿放在控制器上,等着接班,黑夜消耗了他太多,太多,他翻看随身携带的一本叫《伊甸之东》的小说,里面说,书名来自《圣经》,说的是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后,生了该隐和亚伯二子,该隐出于忌妒,杀了胞弟亚伯,上帝惩罚该隐流浪漂泊,该隐便离开上帝,去住在伊甸之东。

阳光透过厂房的玻璃照射进来,灰尘在空气中弥漫,被囚禁的灰尘成了一个光柱……越聚越大,随时都可能撑破整座厂房似的……一个光柱落在他身上,像涂了层金色的粉末,他闭着眼睛,怀抱着那本书,幻想着自己长出一对翅膀,飞起来……在钢铁丛林之上……他飞……在宇宙之下……大地处于一片动荡的漂泊之中……


2017/4/1清明前于辽宁本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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