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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十月》•会饮记|李敬泽:延 宕

2017-12-02 李敬泽 十月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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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

延 宕

李敬泽




他醒了。一室轻寒。一场秋雨竟一夜不歇。

摸到床头的手机,见微信里,有人半夜不睡:“今天在机场,看见了这个!”

看见了什么?他点了一下,那个小圆圈开始慢慢地转。wifi有时不好,他守着那个圆圈儿,让脑子慢慢醒来,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她是个导游,带团跑日本线,哄着众人购物,比如酵素——这名字听起来很像是某种饲料添加剂——该女子平素好一张瞒天过海的巧嘴,做推销员自然是好的。有一天,她收到微信,只一个字:“看!”然后一点,便是这个圆圈转啊转。偏偏在外边正忙着,忙中点了几回都是圈儿,中午在餐厅坐下,迫不及待点一下,啵一声,憋了一上午喷薄而出。

然后呢?他觉得有必要问一声,他知道,蹦出来的定非寻常之物。

他妈的一堆屎!一堆屎知道吗?这个疯子就是为了夸我,我劝她买的酵素很管用,她把陈年老屎都拉出来了!

他盯着圆圈,想起小时候吃的酵母片。导游女士骂 39 38250 39 15231 0 0 3027 0 0:00:12 0:00:05 0:00:07 3027了街,缓一口气,接着就劝他不妨买几瓶酵素试试,“真的很灵的!”此事殊不雅驯,写到《会饮记》里会让人吃不下饭。不过也难说,多年前他好像在萨特的自传里看过,该哲学家的童年充满拉伯雷式的喧闹,餐桌上,他的父母会大谈屎屁尿并纵声狂笑——萨特的妈多半是双鱼座,然后他们就养出了个如此抽象的儿子。笑话即消化,那真的和酵素有点关系。他想起看过一个笑话——关于耶稣与抹大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别在《会饮记》里转述它了,反正感兴趣的人可以去找那本《齐泽克的笑话》,在齐贼的笑话里,耶稣为抹大拉愈合了伤口,但是,你怎么就能确认别人的“伤口”是需要愈合的呢?

圆圈终于转累了,跳出来一张照片:三堆书,中间那堆是他的那本:《咏而归》。

显然,这老兄在机场书店看见了这个。他想,这至少不是一个有助笑话的结果。

他写道:趁人不备,把两边的书挪走。

对方沉吟了一会儿,回答:哦我担心人们会以为只有这本卖不掉。

他放大了图片,看看旁边那两本书是什么,那是一本桑德斯的《公正》,还有一本是《巴黎,现代城市的发明》。

 

郭德纲正摇头晃脑地谈论于谦的家人:爸爸、妻子和儿子。这个家伙属于过去的某个时代,虽然他不确定那是否真的是“过去”。江湖儿女、顶风冒雪、冲州撞府,低到尘埃里,又有曹操气、山大王气。他想,如果和此人对面而坐,我不会喜欢他,更不会信任他。但每日晨起洗漱,他习惯于手机里放着郭德纲的相声,那不是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那是混乱疯狂的一个所在,人的愚蠢、笨拙、妄念和恶意激起黑暗的狂笑。

洗完了脸,他听到郭德纲又开始唱太平歌词:

 

庄公打马下山来

遇见了骷髅倒在了尘埃

那庄子休一见发了恻隐

身背后摘下个葫芦来

葫芦里拿出了金丹一粒

那一半儿红来一半儿白

红丸儿治的是男儿汉

那白药粒儿治的是女裙钗

撬开牙关灌下了药

那骷髅骨得命站起了身来

伸手拉住了高头马

叫了声先生听个明白

怎不见金鞍玉铛我那逍遥马

怎不见琴剑书箱我那小婴孩

这些个东西我是全都不要

那快快快还我的银子来

庄子休闻听这长叹气

那小人得命又要思财——

 

这段歌词郭随口唱,他过耳听,从不曾留意。早晨听郭不是为了思考,是为了不思考。但今日,他忽然意识到,那打马下山的“庄公”原来是、竟然是庄子。

《庄子·至乐》中,庄子赴楚见楚王,路上见一空洞骷髅,一时兴起,以马鞭旁敲侧击,问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骷髅当然不答,庄子遂枕骷髅而睡。夜半,骷髅入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一听就是知识分子,你说的那些,“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快说说——

骷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 骷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而在鲁迅《故事新编》《起死》一篇中,庄子却是召来了司命大神,活骷髅而为村汉,那村汉果然惫懒,正如郭德纲所唱,刚得命、又思财,缠得庄子狂吹哨子招来了巡士方得脱身。

好吧,他对自己承认,之所以想起这些,皆因前几日看了一篇《“化俗”之超克》①,那论文从《起死》追溯到明代王应璘的杂剧《逍遥游》,而《逍遥游》则是对“叹骷髅”道情的改写。他想,这文章还应该写到郭德纲,这真是一小径分叉的复杂的路,从庄子打马奔赴楚王开始,经过庙堂和江湖,经过道观、街衢和上海滩,经过文学史,竟出其不意地潜入德云社的此世烟火。

 

现在是中午。一上午过去了,本应交稿的《会饮记》还一个字没有。——他已经收到了编辑的两条微信,该女士用小马鞭敲击空洞的头颅做金石之声。实在没办法,上午插进来一件要紧的事。他在微信上搪塞着,但是,他其实喜欢这种更要紧的事——它是“插进来”的,它不跟你商量,你只能承受。这软弱怠惰的肉身,它也许正需要这强大的、粗暴的力量,从外面强制它、塑造它、赋予它形式和内容。

他已经累了,他躺在床上,雨停了,深秋正午的阳光苍白淡薄。他想,他应该睡一会儿,下午他还要参加一个会,然后,晚上他逃不掉了,他必须开始写那个专栏。现在,他正看到朋友圈里纷纷转发的那封信,十个欧洲保守派知识分子的公开信:《一个我们能够信靠的欧洲》:

“欧洲属于我们,我们也属于欧洲。这片土地是我们的家园,这是我们唯一的家园。我们挚爱欧洲,这无须解释,我们对欧洲的忠诚亦毋庸辩护。它关乎我们共同的历史、希望和爱;关乎我们习惯的生活方式以及那些悲怆和痛苦的时刻;也关乎那些激动人心的和解经验,以及一份对于美好未来的承诺。普通的风景和事件灌注着特殊的意义——它属于我们,与别人无关。”

“欧洲的丰饶和伟大正在因为它对于自身的误解而受到威胁,这个虚假的欧洲把自己想象成我们文明的完成形态,但实际上将毁掉我们的家园”,“它的支持者们自愿成为无家可归的弃儿,并且他们以此为高尚之举。”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封信、这份宣言,即使隔着翻译,他依然能够感到它的广场气息,它的修辞、章法,它陈述和抒情,都在全力以赴地召唤起一个“我们”——它的第一句就是“我们”,从古希腊、从西塞罗开始,广场上的人们不断争夺和建构的“我们”。

他们终于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人类生活的常态。我们——他们,这不那么美妙,但其中自有一种古老的、本能的说服力。他想,这在根本上不是知识或理智问题,这是禀赋和天性——他忽然想起雷蒙·阿隆,一个倔强的保守分子。这是隐秘的羞处:他一直喜欢阿隆,即使在80年代,那时他还年轻,年轻的他不喜欢萨特,他喜欢萨特的论敌阿隆。他认为萨特不过是一个虚荣的糊涂虫、一个不负责任的狂想家。他至今记得,在90年代初的一个酒馆之夜,当他提起对阿隆的倾慕时,一位在知识界炙手可热的先生看他的眼神,那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白痴或一滩狗屎。

好吧,他想,这样的文章我也写得出来——假如我是一个欧洲人。假如阿隆尚在,他也会掺和这样的事吧。阿隆一直是审慎的,他的德性和智力都有一种土地的品质,他对于人类生活中古老的、基本的力量与秩序深怀敬畏,他不相信终点,他相信复归和循环。

——他其实已经记不起阿隆都说过些什么,但是,他莫名其妙地相信,这正是阿隆的意思。他想,只有头脑简单的、对人性和人类事务缺乏了解的人们才会认为,他们可以使世界清新如洗——有趣的是,他们却喜欢类似拉斯洛这样的作家,他刚刚看了这个匈牙利人的《撒旦探戈》,他真是受不了那粘稠的泥泞迷雾,只看了十几页就放下了。他想起向他推荐这本书的那个孩子,她所喜欢的永远是这种极度黑暗的东西,他知道这很酷,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放下书本,在面对世界发表议论时,她却能总能款款摆出一串儿晶莹的瓶瓶罐罐,那都是欧洲出产的“政治正确”的关键词,似乎世界的运行就如同让一张脸光洁如新。

他想起中午在食堂看到的电视里的新闻: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的独立公投有了结果,而伊拉克库尔德地区的公投已经引起了周边各国的激烈反应……

是啊,这和欧洲这10个书生的信其实是一件事,古老的幽灵正在徘徊。他很想知道,欧洲左翼或新自由主义,将如何对西班牙或伊拉克之事做出自洽的、逻辑一贯的的回应,当然,还有那位可爱的拉斯洛爱好者,她将怎么摆弄那些关键词。世界正在回到我们所熟悉的那个面貌,越来越清晰地划分着我们和他们。

 

他坐在那儿,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他想,这是阴险的,一个年过五旬的人,端详着这些年轻的脸,带着妒意和恶意,一直看到,他们渐渐老去,看到他们变成了本来就是的那个人。他当然不会对这些孩子们说:不要对你的自由意志估计过高,或许你能改变世界,但你改变不了自己。——老家伙,他在内心指着自己冷笑道:你这是在说你自己是吗?是的,三十几年前,你也曾经在这里上学,每天晚上在湖边游荡,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废园——他忽然想起,他现在临时所居的地方原是从前果郡王的园林,好吧,他喜欢看《甄嬛传》,他有时会从随便一集看下去,看到半夜。但他真是不喜欢那位老十七,你很难喜欢一个如此幼稚、如此单向度的人。

他听着学生们谈论《咏而归》,满怀羞愧。他想,我不该来的,我应该利用下午这点时间,赶紧写我的《会饮记》,世界上没有比坐在这里聆听人们谈论和分析你的文章更愚蠢的事,即使是夸奖,即使他们看出了真正的问题。

刚才,那位同学提到孔子。他清了清嗓子:他老人家的话有时可能也会误导我们,比如,他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把生命界定为一个线性的时间过程。当然,这没错,人总是要死的,但是,我更愿意把人看成一个千门万户的复杂空间,充满了不协调,充满矛盾、冲突,林白说,一个人的战争,他自己就是一场战争。在这个意义上,庄子也是骷髅,骷髅也是庄子,我是他,他也是我,是无数之我。

——所以,您在《会饮记》里一直使用第三人称,那里的“他”就是你吗?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问。

哦,我还得想想,我都不记得前边写了些什么了,我不能肯定“我”愿意无条件地认领那么多的“他”。

 

游于碧水。他想,无论如何,游完这两千米是比写什么《会饮记》更要紧的事。

泳池里人本来不多,他特意选了一条无人的泳道,他知道自己是一只笨拙的蛙。他耐心地游着,所有的运动都包含着沉闷,而存在就是无休止的重复。

泳道中多了一个人,从身后赶上来,同样是蛙泳,隔着泳镜,他看到这是一个胖硕的男人,胖而快,很快就把他甩在后边。

他枯燥地游着,努力记住游过的圈数,把握着节奏,避免再被海狮追尾——他在心里把对方想象为一只油光水滑的海狮。

终于,游完了两千米,他停在池边,这时,他忽然意识到海狮也在池边,摘掉水雾蒙蒙的泳镜,他看见一个中年人,海狮也正在看他。是的,他们都认出了对方,仅仅两天前,他和他初次见面,发生过短暂的争论。那时他们衣冠楚楚,此时却赤裸相见。

四目相对,微笑,点头,算是招呼了,接下来却无话,各自看水,还是他找出一句:这池子太短了。

海狮赶忙接上:是啊,五十米,游着游着就记糊涂了。

哈,我也是,每次都拼命记帐,一蹬腿儿就忘。

然后沉默,都有点尴尬了。他在想他们上次的争论,那是关于如何确定扶贫对象的问题,海狮是一位县长,现在,在水里,他显得光鲜多了,穿着衣服时,他却是一脸的焦虑疲惫。他记得他对海狮的办法提出了一个文学式的疑问:你是否考虑到了对方的感受?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对方的自尊?这里有一个心理问题,也是人格问题。他记得对方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像一个吃惊的、委屈的孩子,海狮说,我那个县几十万人,你要我怎么办?我总得想出一个可操作的办法。

他们没有再谈下去。后来他想,这位县长已经很疲惫,他尽全力做好他的事,但现在,他面对着一个知识分子的责难,“子之谈者似辩士”,该辩士认为自己更懂得人,责难他把人当成了数目字而没有当成一个一个人。

现在,他们在游泳池里,赤身裸体,他忽然觉得,这就像泡澡堂子,郭德纲喜欢的那种澡堂子。他说:你们那儿有个大湖,你在湖里游过吗?

啊,你去过我们那儿?海狮一下子活跃起来。 

好多年前去过,那时候还是一片野湖。

那你回头再去!现在可不一样了!一到假期,河北、北京多少人驾车过来!

他想起当年在湖边看过一个私人博物馆,里边塞满了匪夷所思的“国宝”,后来被人在微博上晒出来,引得网络上好一阵嘲笑如浪。

他问:那个博物馆,还在吗?

海狮脸色一暗:没了,早荒了。

出事之后,那个馆主很快就死了。老头儿崩溃了,他的家人跑到北京,一个个找到专家,苦苦哀求他们给老爷子做个证,证明那一堆宝贝都是真的。

当然,没有人肯说。

然后,老头儿就死了。

海狮说完了,沉默了。他们都没有看对方,他们各自看着眼前的水。

他知道,他们在前两天的话题上再次相遇了。他是个县长,他在这一刻背负着那一片土地,他是在说,你们仅仅是来玩一趟,你们是上等人,你们有知识,你们说话有人听,你们说的都对,你们知道那玩意儿的真假,可是,你们不会在意,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人、那个老头儿就那么死了,在屈辱中死掉。

他们都有点不自在,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看他,就这样,他们从池中爬上来,走进更衣室。

他们没有告别。他走在路上,在深秋的风中,忽然想起,县长没有再邀请他去那个大湖。



注:

    ①祝宇红:《“化俗”之超克——鲁迅《起死》的叙事渊源与主旨辨析》,《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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