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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4《十月》•短篇小说|杨映川:失忆之城

杨映川 十月杂志 2020-02-14

再不点蓝字关注,机会就要飞走了哦

杨映川,曾用笔名映川,文学硕士,一级作家。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十月》等核心刊物发表过小说百万字。有长篇小说《女的江湖》《魔术师》《淑女学堂》和中短篇小说集《我记仇》《为你而来》《下一个是你》《零食》等出版。获过广西独秀文学奖、青年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不能掉头》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我困了,我醒了》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小说《马拉松》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

失忆之城

——心识愿者M11汪有识实验档案

杨映川


没有人知道一个人的记忆究竟隐匿着何其深邃且难以预见的秘密和黑暗,也无人知晓的是,记忆中究竟有多少诠释爱和善良的结晶和玄藏。
人生是一扇门,在心识的运转下打开无限的通道,门后的“世界” 皆是实验的场景,每一个人进入其中感受体会,究竟门后的哪一个“世界”才是最终的归宿?
每个人都急着赶路,没人有时间抬头看天。坐在车里的人不看,走路的人不看,骑车的人不看。下起雨来,应该看一看了吧?更不看。跑的跑,躲的躲,骂的骂。
这天也没什么好看的,谁都知道天空是灰色的,永远像一块使用了多年的抹布,灰、旧、沉。幸运的是,树还是绿色的,如果正好下过一场雨,绿色能更醒目一些。
汪有识已经有三天没睡过觉了。他不敢睡,他害怕自己一睡过去,醒来母亲就没了。母亲停止咒骂的时候,他也害怕,因为那种时候他不能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已经停止了呼吸。为了不让自己睡着,汪有识一直坐在窗边,他的目光长时间投掷在遥远的天空之上。
从我们那儿来的“人”,都有一个特点,喜欢抬头看天,仰望纯粹的星空。这应该是根植于灵魂深处,无论地球如何重浊覆盖也覆盖不掉的天性,仿佛知道,自己的家园就在那看不到边际的虚无缥缈处。
来到此地的都是愿者,行何等愿,只有苍天知道,但他们为了行愿洒热血舍灵能的壮举,却被地球上的每一条河流、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灵魂悲怆谙知,永恒铭记。
海澳华星球离地球很近,近到一个什么程度?近到地球每一分每一秒的下坠和堕沉都会带动着海澳华的下坠和滞流。这种神奇的链接方程式反应,乃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属于星系星体之间,能量本源运转的共生机制,如同人间所说的——同呼吸共命运。
随着地球外部暗黑天格网的加厚,对外辐射力的加强,这种影响越来越大,并且会通过能量层面对物质产生不同层面的干扰,暗黑天格网由黑色的负能量组成,这种极具侵袭和吞噬特性的异化能量,是人类人性中黑暗面最直接的来源要素,让星际联邦焦头烂额的“暗触”。
海澳华与地球原本好比被安置于两条平行轨道上的列车,可地球这辆列车越开越慢,它拉拽着海澳华的列车也越开越慢。地球在后期历史发展中,一直都是处于“开倒车”的状态,文明的所谓进步,却不断积累掺杂着负能量对地球的全面渗透,这驾列车逐步被负能量掌控,调转行车方向,于此,与海澳华脱节断离,甚至还有迎头相撞的可能。
如今,海澳华星球的外部也开始飘移着一些灰暗的粒子,它们虽然未成气候,零散、轻薄,但我们了解,最初地球也是如此。
这是一个需要引起警示的信号,伽马数据终端已经精确地捕捉到其源头位置,而星系的决策部门正开始对其进行数据分析和探索,这是一个无法被忽视的漏洞……
在海澳华星球上的居民都知道,要进入地球,得穿越地球外部那一层暗黑的天格网,穿越之时便是能量被围剿之时。每一次穿越,都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愿者折损于暗网之中。那暗网漆黑如墨,黏稠如蜜,邪恶如魔。幸存的,拼着最后的灵力,急匆匆进入地球的因果轨道,在某一日,从地球某个雌性生命体的身体里诞生,而此前的记忆几乎清零,没有人知道来路,没有人知道去向。
我叫卡西克拉,曾经也和汪有识现在一样,被动地适应着地球上的空气、人情、世事,从未想过我是另外一个空间的生命体。我最终履行来时之誓愿,就在那一瞬间灵力突破地球吸力之锁,突破厚重肉身之缚,灵力意识全面解封,我不再受肉身束缚,我解脱了。
我是地球年公元1341年来到地球的,我为解决地球的黑死病而来。由于遗忘,我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出生成长,没有任何特殊表现。我住在俄罗斯,面对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遭受黑死病的侵吞,我只会和母亲一样祈请上帝宽恕我们的罪。在父亲和兄弟姐妹们患病死去之后,母亲担心我也被传染,她学着别人的做法,用棍子抽打我,要抽打出我身上的邪灵。我那时已经看到,在那些患者的血液里流动着一种幽冥的荧绿光。我疑惑于这荧绿光是如何来的,但我能感觉到它们是病毒,是引向死亡的。我非常苦恼,该如何把这物质给灭除掉。那时候并不流行火葬,我知道那些死去的人身上的荧绿光并不会随着他们的死亡而消散,必须用火来焚烧才能解决问题。作为一个少年,我如何能使人听命于我?我找到我们的大主教,匍匐于他的脚下,告诉他我的所见与所想,幸运的是,主教接受了我的意见,他抚摩着我的头说,你是神的孩子。
当火葬的问题解决之后,被传染的人被及时隔离之后,病源已经得到很好的控制。我成为一个游走的教士,我穿梭于城市与乡村,去教导人们不再乱堆乱弃垃圾,教会人们疏通下水道,教会人们洁身自好。我也努力地从虚空中对接着一种能量,我能感觉到却说不明白的一种能量,它们莹洁炽华,我将它们铺洒于那些受苦受难之地……
就说这些吧,这不是讲述我故事的地方,这个故事的主角应该是汪有识。
我本来早可以回归我的星球,但我作为一个志愿者留下来了。因为,一拨又一拨海澳华的孩子来了,这是一群有理想的孩子,他们的爱与坚持让我动容。和我同时间下来的愿者,要解决的相对是人类的外部问题,比如说疾病,比如说科技。孩子们不一样,他们发现人类心识系统是一切问题之根源。这个系统的问题使人类越来越自私,越来越贪婪,自私与贪婪的人类又使得地球的环境越来越恶劣,天灾人祸不断。地球之所以越来越快速沉坠,在整个宇宙中越来越沉落,一切唯心造。
海澳华年青一代为着改造人类的心识系统而来,这是工作更是大愿。
汪有识编号M11,他属于记忆控制组。
我在这里,成为一个记录他们成长与工作的长者。星球对他们的考核是严厉的,我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记录员,我不能参与他们的一切行动。他们成功了,便能返回母星,是母星的英雄。他们失败了,便和地球人一样,生死无常。
与汪有识同属记忆控制组的心识愿者共十八名,除四名折损于暗网,另有八名工作已经宣告失败。
现在让我们切换观测者的视角,伽马数据终端开启同步评测记录功能——
从住进医院,汪燕来一直在咒骂。咒骂医院收费高昂,咒骂医院服务差,咒骂自己身体的疼痛,咒骂吃到嘴里的食物,咒骂每一个想起的人。因为咒骂,她的嘴唇变得越来越削薄,加上毫无血色,让人感觉那些咒骂直接就是从一个黑洞里冒出来的。咒骂如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一缕一缕扩散到空气中,被稀释了,摊薄了,却污染了空气,污染了天空,汪有识看得清清楚楚。
这世上似乎没有谁是顺意的,每个人都在抱怨,用他们的嘴,用他们的心,用他们的眼睛,用他们的呼吸。汪有识每天走在大街上都看得清清楚楚。各种密度不同的灰雾,从人们的嘴里,眼睛,心口,呼吸,在空气中扩散,天就这么灰暗下来了。所有人都喜欢抱怨,天空全是怨怼的气流。人们抱怨自己卑微的工资,抱怨自己一天到晚奔忙的工作,诅咒自己的老板,诅咒自己的伴侣,诅咒交通,诅咒天气,诅咒比自己过得好的人……
医院更像是一家排放废气的工厂。痛苦的呻吟,无望的求助,各种病毒细胞,悄无声息地挥发出灰黑色颗粒的气体,都汇合到空气中去了。
汪有识想,这老天爷该有多么不容易,什么脏什么苦什么臭它全承包了。
汪有识和别人不一样,他喜欢抬头看天。他在许多讲述年代久远的故事书里知道这天空原本是蓝色的。他七岁那年拿着蓝色水彩溢在一盆水里,他看着蓝色的水,想,天空如果是这样的能美成什么样?他根本想不出能美成什么样。他看一眼那盆水,再看一眼天空,看着看着,天空给他看出了蓝色,无边广阔的蓝,只不过,那蓝色转瞬即逝。各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灰色颗粒,像一块布幔把蓝天遮挡住了。汪有识要看到那蓝,得用全身的力气去撕破那层灰幔。他发现他有时候是可以做到的,但那样的努力就像把一颗石子扔进水里,荡出几条纹路就后援无力了。这项活动一直伴随着他长大,在一些十分憋闷的日子,在一些无人对话的日子,汪有识都会做出这样的努力,他耗尽全身的力气,使自己变成一把刀剑,直刺天空,把肮脏厚重的布幔劈开,让蓝天崭露。只要蓝天露出来一片小天地就好了,哪怕他下一刻虚脱倒在地上,他的心情也会像蓝天一样轻亮透明。
医生已经跟汪有识说了,他母亲汪燕来就这几天的事了。每天看着母亲在痛苦中挣扎,汪有识偶尔觉得那一刻的到来真不是一件坏事。
汪燕来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小时被父母抛弃,后来被各种男人抛弃,人长得不好看,一生未婚,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偏偏还是个怪物),生活贫困,身体被各种疾病摧残,四十四岁这一年终于因绝症要死了。
汪燕来捧着汪有识的脸说,儿子,对不起,你这张脸,妈一直攒钱要给你整的,就没有攒够。
汪有识说,妈,我不在乎。
母亲说,妈也没时间了,来不及了,你只能适应着不在乎了。
汪有识说,妈,我就没在乎过。
汪有识没有骗母亲,他是真的不在乎。从记事起,他就被人叫作怪物,那么他就认可了这个称呼。他看镜子还觉得自己长得挺酷。右边脸是正常的,瘦长,棱角分明,眼睛深黑;左边脸,像是橡胶融化以后重新凝固的样子,高低不平坑坑洼洼。鼻子有一半被融掉了,塌陷下去,左眼由于眼睑被烧坏,只裂开一条细缝。
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丑人了。街上都是整过的脸,一张张精致有型,像面具一样,辨识度极低。
有一天,一个孩子跑到汪有识的跟前说,哥哥,你的脸是故意整成这样的吗?你扮演魔域中的哪一个角色?
汪有识说,哦,是的,我的名字叫残容。
孩子念叨着“残容,残容”,满意地走了。孩子还说,哥哥,我以后也要整成你这样的,吓吓那些欺负我的人。
孩子的话竟然让汪有识产生了成就感,他觉得残容这个名字不错,太适合他了。天上有残阳,他叫残容。
汪燕来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妈走了,放心,谁要欺负我的儿子,我不放过他。一口大大的黑烟,从汪燕来的嘴里喷出来,把汪有识的眼睛熏出了眼泪。母亲的手最后在儿子的坏脸上抚了一下,倏然滑落。汪有识看到母亲的身体迅速瘪下去,剩下一张皮囊。
汪有识把母亲的手拾起来,重新放到自己的脸上贴着,摩挲着,那只手渐渐没有了温度。汪有识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谁捧着他的一张丑脸亲吻,没有了。他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拼命吮吸那熟悉的味道,他要把它们全都吸进自己的肺里。
已是半夜,汪有识没有叫护士,没有叫医生,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出门到开水房打来热水。他把母亲的身体擦干净,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他很遗憾从来没有为这个女人做过什么,没有给她做过一顿可口的饭菜,没有给她带来任何荣光,更没有减轻她的痛苦。相反地,他是她痛苦的根源之一。
母亲庄重地躺在床上,双手叠放在小腹上,像睡着了。他盯着她看,他盯着她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是闭着的,睫毛却像是在蠕动,她怎么会死呢?一个刚才还在和他说话的人怎么会死呢?
汪有识在一条有暗光的轨道中前行,他发现自己的脚没有踏在实地上,永远踏不到一块实地上,说是在行走还不如说是飘移。光源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轨道是没有边际的,但他不敢朝周围看,更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开,意识中,周围有无数扇门,稍有不慎就能推开一扇,谁知道哪扇门之后是什么呢?他循规蹈矩地移动着,一股芬芳的气息小虫般痒痒地钻入他的鼻孔。
一间雪白的病房里有盛开的百合花,好奢侈的一大篮子百合花。病床上半躺着一个女人,床边有只小婴儿床。女人起身抱起小床上的婴儿,亲亲孩子的小脸。汪有识突然发现,这个女人竟然是他的母亲汪燕来。
病房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男人,男人带来了更新鲜的一篮百合花。男人把床头柜上的花篮换了,他走到汪燕来身边,低下头,亲了亲孩子。汪有识打了一个冷战,似乎不太喜欢这样一个亲吻。
汪燕来一脸满足与甜蜜,阿健,这孩子长得像你。
男人哈哈笑着说,像爸最好!
汪有识吓了一跳,他才知道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母亲嘴里时常骂的“短命健”。他认真打量这个男人,是的,他确实长得像这个男人,瘦长的脸,深黑的眼睛,如果他的半边脸没有烧坏,应该就长这副样子。汪有识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这一激动让他眼前的画面晃动,就像水中的倒影在水中波动,他发现他所处的空间是由一个个细小的微粒组成的,所有的物质由无数个精密细腻的微粒组成,因为精细,它们敏感、脆弱,很轻易就被晃散了。与此同时,他身处的轨道在往前滑动,变相地驱赶着他,他没控制好,一下就滑移了。他手忙脚乱中无意推开了一扇门,有暗黄阴冷的光透出来,他已经迅速置身于另一个场景之中,他感到很冷,冷得打哆嗦。他身边有一只烧得很旺的火盆,并没让他感觉到暖和。这是一间破烂不堪的屋子,应该是偏远乡村的房舍,没有一件像样和时尚的家什。在屋角洗刷衣物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汪燕来。汪有识寻找孩子,孩子在床上躺着呢,手脚偶尔踢动,吸引了母亲慈爱的目光。本来,这是一幅静谧温馨的画面,汪有识却嗅到了某种不祥。
砰的一声,看上去并不结实的屋门被人一脚踹开。冲进来两个男人,走在前面的是之前见过的“父亲”阿健。汪燕来受惊吓跳起来,双手滴着水,她第一反应就是扑向床上的孩子,男人也看到了床上的孩子,他冲过去,与汪燕来抢夺。孩子在四只手的抢夺中哭声乍起。孩子很快落到阿健手中。阿健得意地抱着孩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这女人,钱都给你了,不过是借你肚子生个儿子,你还敢拐带孩子跑路,你以为老子会找不到这儿?
汪燕来疯了一般拾起桌上笸箩里的剪刀向阿健戳去,阿健后背吃痛,下意识一只手捂住后背,另一只手阻挡汪燕来再次发起的进攻,他忘了手中还抱着孩子,孩子噗地掉到火盆里,一瞬间孩子的哭声被旺滋滋的火吞没了。男人女人都惊呆了。
汪有识的脸灼烧起来,他很想走过去把孩子从火里抱起来,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越往前进,却越是远离想要到达的地方,那些细微的颗粒游离原来的位置,画面迅速扭曲。
阿健没有把孩子拾起来,他对着汪燕来狂吼,你个烂货,满意了!他挥手对随从说,走!
汪有识的耳里全是汪燕来绝望的号叫,把他的头震得发麻,他皮肤灼痛,痛得眼泪直流,但他已经飘移开了。一粒粒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轻烟颗粒向四面八方扩散。当他心情平复下来时,这些颗粒重新聚拢过来的却是一个新的画面。他看到一个小怪物,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地上学。小怪物的半边脸像戴了一只鬼怪面具,看上去丑陋不堪。一个跟在后面的孩子将一只果核砸到小怪物的头上。小怪物回过头,搜索砸他的人。不知道哪个孩子喊起来,怪物要吃人了!怪物要吃人了!所有孩子惊恐万状四散跑开。小怪物茫然地继续往前走。好几块石头从旁边横飞而来,重重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小怪物仓皇抱头,血从他的指缝溢出来……
看到这里汪有识豁然明白,他正在自己的记忆里漫游,好吧,那就慢慢看吧,跟翻一本老相册一样。被石头砸伤脑袋的事他记得再清楚不过,那是他第一天上小学的遭遇。因为那次被砸狠了,砸怕了,后来只要有人叫小怪物,他都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汪有识继续在有暗光的轨道中移动。他看到,母亲每天在他出门前亲吻他那张受伤的脸;看到在学校里他总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他的坏脸朝着墙,这样大家就不需要看到他的坏脸了;他看到,母亲给他蒸生日蛋糕,母子俩吃着蛋糕笑着说,比外面卖的蛋糕好吃百倍……汪有识像进自己家门一样熟悉,像打开自己的衣橱一样熟悉。喜欢的,他多停留一会儿,不喜欢的,他让它们走得快一点儿。他掌握了一些规律,构成这些画面的微粒是流动的,像河水一样安静地流动,如果它们没有被干扰,他就能像看电影一样安静地看它们成形演绎,不过很难,他很少是没有情绪的,幸福、痛苦、笑了、哭了,稍微一丝的情绪都像大风席卷粉尘,把那些画面荡碎。而在他往前飘移之后,它们又慢慢地聚合在一起。他只是个旁观者。他好喜欢看那些与妈妈待在一起的流片,他自己给眼前这些物质构成取了一个名字:流片。流片里的妈妈是活生生的,无论在骂,还是在笑,妈妈是活生生的。
后来,妈妈病了,她的样子变得越来越可怕,他不想再观看那一段日子的流片,阴郁,黑暗,弥漫着腐败气息的流片。他搅动那些细微如尘的微粒,让它们破碎,它们暂时性分离过后,却像一张阴韧的网,扩散去又聚拢来。母亲的挣扎,咒骂,垂死的深怨与不甘,把汪有识裹挟在黑暗的气流中。汪有识心痛却又带着厌恶去撕裂这些流片,它们经不起一点点的碰撞,散开了,再次聚拢。有内在的吸力在吸附这些颗粒,这个力悬浮在轨道中,他感觉到了“它”,“它”像是由一个个核点串起来的珠链,他抓住“它”,把其中的几个核点捏碎,果然,像扯断一条链子的串绳,那些试图聚合在一起的颗粒像气一样散开,再也无力聚拢,慢慢飘出轨道去了。而剩下的核点又迅速地连着一串绳,“它”丧失了一些珠子,丢失了一些组成部分,但“它”还在。

汪有识是被人摇醒的。他的眼睛刚一睁开就被太阳给灼了一下。一个保安很严肃地站在他面前说,医院是公共场所,请你不要在这儿睡觉。汪有识觉得好奇怪,他怎么会在医院里呢,还跑到医院小花园的躺椅上来睡觉。眼下分明是早上八点多的辰光,他不在家,跑医院睡觉来了,难道是梦游?他的头好痛,全身没有力气。他晃悠悠坐起来,跟保安说了一声对不起。他掏出手机,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汪有识一边走出医院一边使劲想,昨天到底干什么了。他脑仁里边有个爆炸点,不断地在引爆,让他脑袋间歇性阵痛着。对了,他记得昨天去给母亲办住院手续了,医生说暂时没有病床,要等两天,就是这家医院,可为什么他一大早又跑这儿来了呢?
汪有识一路没想明白,先回到家,没看到母亲,房间冷冷清清的,好像许久不住人的样子,地上一层灰,空气中还闻到一股霉味。厨房里边一根菜也没有,汪有识想,也许母亲是出去买菜了,本来身体那么不好,还非要往外跑,闲不住。他看到卫生间挂钩上有几件脏衣服,他接水泡了,蹲下来搓洗。
门震天动地地被人拍打。隔着间歇的水声,汪有识好一会儿才能确定是有人敲门,打开门,是母亲单位的小领导,许光明,母亲多年来的一个相好,藕断丝连着。汪有识想也许他是来探望母亲的,念头刚起就被许光明粗暴的吼声打断了。
许光明气喘吁吁,唾沫横飞,汪有识,你怎么回事,在家里待着干吗?医院打了上百个电话,我也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接通,你是在睡觉吗,你还睡得着?我一大早就被叫医院去了,你倒躲家里来了,你就这么伺候你妈的?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是他妈的白眼狼!
汪有识莫名其妙,医院找你干吗?
许光明说,找我干吗?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你妈已经送太平间去了,医院找不着你,找到单位上,单位派我来帮你料理后事。
汪有识说,我妈出去买菜了,你妈才在太平间呢!
许光明脸唰地涨红了,手指头点到汪有识的额头上说,好在我妈早就没了,不然我得抽你,不和你这浑小子计较了,走,走,赶紧的,医院催你这个直系亲戚去办手续。
汪有识被许光明拽去医院的途中弄清楚了两件事情,第一,母亲已经住院两个多月,今天早上咽气了;第二,今天是十月十九号,而不是他认为的八月三号。
汪有识弄不清楚的事情是,这两个多月他到底干吗了?他为什么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汪有识被动地随着许光明到了医院,他在太平间看到了母亲,母亲像在睡觉,他没有什么情绪,他觉得好奇怪,他没有哭,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悲伤过了。
他问护士,这段时间是谁在医院里照顾我妈?
护士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我昨晚上一直看到你在陪床,可今早上查房才找不着你,电话也打不通,就通知了你母亲单位,你们住院的行李我们已经收起来了,等办完手续你可以去护士办公室取。
汪有识抬头看了看天,天还是灰色的。他对着护士说,你说,会有另外一个我在这里陪着我妈吗?
护士严肃地说,我不这样认为,我建议你办完你母亲的后事好好休息一下,或者去找个医生看看。
许光明毕竟是个过来人,在他的指导下,汪有识很快把母亲的后事办完了。
许光明说,你妈让我帮你找工作,还说不能让你在环卫站干,你看我也就一个环卫站的小领导,除了在自己地盘给你谋个差事还能怎么办?你学历这么低,脸还那样,能干什么呢?清运队的工作,是脏些累些,但福利相对是高的,能养活自己就是本事,你要想来,过几天就来上班吧。
汪有识说,好的,谢谢你,我干。

汪有识坐着公共汽车穿越了半个城市,终于看到辛欣的店面了。这条街在旧居民区,路窄行人多,交通规则被忽视,路边各种摊点小生意,呈现的是一种不赶潮流的繁荣热闹。辛欣说过,图的是店租便宜。
辛欣是汪有识的高中同班同学,她是他见过的唯一没有从嘴里从心口从眼里冒出黑烟的女孩。他们平时很少交流,但几乎无人与汪有识交流,所以那为数不多的交流在汪有识看来显得很特别。
汪有识觉得用茉莉花来形容辛欣最恰当不过,干净,透着清香的干净。辛欣张口说话十有八九都带着笑,就是牙齿长得不好看,也不掩饰。她跟汪有识说,自己曾经去诊所整牙,当看到那些分工细致的尖锐器械,鼠窜了。他俩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典礼那天,汪有识还是有点儿消极的,一是知道自己上大学无望了,二是对校园还是留恋的,虽然没几个同学把他看在眼里。辛欣笑呵呵过来和他说话,告诉他自己准备开店卖衣服,店面都看好了,又说她不是读书的料,就想早点儿赚钱养家。辛欣还把自己店面的地址留给汪有识说,我卖男装,你有时间去看看,我一定给你进货价。
汪有识到过店面几回,店里卖休闲装,T恤牛仔裤夹克衫什么的。看上去生意不错,辛欣说主要是价格不贵,有赚就成交。汪有识买过两件T恤,辛欣亲自替他挑的。她收他钱的时候说,收你成本,不能赚同学的钱,但也不能白送你了,白送我就亏了。说完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
今天进店的时候辛欣不在,有个样貌普通的小伙子在看店。汪有识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辛欣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装有外卖盒子的塑料袋。辛欣看到汪有识蛮高兴,嗓门挺大地说,好长时间没看你来了,瘦了。
汪有识笑着不说话。辛欣把盒饭打开招呼小伙子吃饭。她给汪有识介绍小伙子说,他叫张子卓。给张子卓介绍汪有识说,他叫汪有识。汪有识没听到辛欣介绍这张子卓是她的男朋友,心里轻松了些。
辛欣问汪有识,你吃饭了没有?
他说,没吃。
她说,来,你吃我这份,我再去买一份。
他说,不用了,我自己去买。
她说,没关系,你吃,我突然有点儿想吃辣的,你吃了这份,我再去买。
汪有识就不客气了,接了餐盒坐到张子卓身边。他有一种隐秘的心理就是也想让张子卓看看,他和辛欣是熟悉交好的。张子卓友善地冲他笑笑,给他挪出空位。辛欣很快又买了一份饭回来,三人闲聊着把饭吃完了。
辛欣进里屋拿出一件卫衣递给汪有识说,你穿上试试。汪有识听话地穿上。
辛欣上下打量说,挺合适的,送你了,这衣服连帽里边有个小洞,本来要退货的,可厂方当次品处理,我就懒得退了,那么细小的洞眼,穿的时候没人会注意到的。
汪有识说,是,不会有人注意的,明天我会穿去上班。
辛欣说,上班?找到工作了?
汪有识说,是的,在环卫处的清运队,就是每天一大早到大街上收垃圾的。汪有识这么说的时候,他看牢辛欣眼睛,他竟然希望从辛欣的眼里看到一些东西,别人眼里都会有的东西。
辛欣仍旧是笑呵呵地说,这工作好重要,你可不能偷懒啊,挣到工资得请我吃麻辣香锅。
汪有识好开心辛欣的反应,使劲点头说,没问题,请你吃麻辣香锅。
汪有识抽空瞟一眼张子卓,张子卓一边吃着盒饭,一边看手机,好像不太关心这边发生的事情。汪有识还是高兴的,关己则乱,不关己当然不乱,看来张子卓只是个辛欣的熟人而已。
汪有识穿着辛欣送的衣服去上班,到了转运站,才换上了工作服。他在第一天里就喜欢上自己的工作。凌晨一点多出门,那时间街上没人,空气微凉、静爽。虽然倒腾一只只垃圾箱时,那带着温度发酵的恶臭让他忍不住呕吐,但把每一车垃圾运走,他会觉得这城市洁净了好多。有一天,他还突发奇想,这天空在某个太阳升起的早晨会不会突然变蓝呢?说不定真会变蓝的,干净就蓝了。他再也不用耗那么大的劲才能撕裂一个口子看蓝天了。想到这儿,汪有识全身都有劲,他干得特别卖力。
清运队一共有十几号人,分几个小班。一般在早上六点左右大家就可以收工回到站里了。有家的一般在站点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就回家了。单身汉们则不着急了,洗完澡,他们会抽抽烟,歇一会儿,开开玩笑,打打牌,然后到外边的摊点找早餐吃,再继续他们的乐子。没有人在家里等着汪有识,所以,他一般也是洗了澡,然后到外边吃上一碗面条,或是米粉,看着这个城市慢慢醒来。
清运队的人年纪都不大,好几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他们与汪有识不一样,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份工作是非常讨厌而又不得已为之的,所以每天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多是粗口,或者是痰。他们谩骂城市人的浪费,谩骂垃圾的腐臭和肮脏。汪有识感觉,他们是在通过给这个城市多添一点儿垃圾才能找到心理的平衡。工作之余,他们打牌赌博抽烟酗酒,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
陈贵仁是这个班的小头目,有三十多岁了,大概是因为没有娶上老婆的缘故,张口闭口都带了生殖器官。他的手机下载了各种黄色的短片,在转运站休息的时候就看这些片子打发时间。每次他看完那些片子,眼睛上流窜着一层黑雾,汪有识根本不敢和他目光相触。
另外一个小班有个女人叫黄小玉。黄小玉与这些男人打闹惯了,男人占她便宜,她对男人也是上下其手,肆无忌惮。陈贵仁对黄小玉有点儿意思,两人平时闹得最离谱,或真或假就滚作一团。可最近黄小玉过来,对陈贵仁的热情减弱了,她好像盯上了汪有识,汪有识躲着她,越躲她越来劲,一看到汪有识就凑上前来这里捏捏那里摸摸。
今天黄小玉过来也仍然如此,手上拿了一盒老婆饼,进来就叫,有识,过来,有老婆饼吃了。
陈贵仁吃醋了,哟,小玉,还有点心送呀,老婆饼?你不会看上这个小怪物吧?
黄小玉笑着说,这个孩子和你们不一样,干净。
陈贵仁呸了一声说,干净?成天地垃圾堆里滚,有谁他妈是干净的?
黄小玉白了陈贵仁一眼说,脏人眼里当然看不到干净的人,看不到!
陈贵仁听这话更来气,他把气发到汪有识身上,汪有识,给我买两盒烟来。
汪有识说,烟就不要抽了吧,会把你的肺染黑,也会把天空染黑的。陈贵仁一巴掌打到汪有识的脸上,装他妈×,我一看你这张脸就恶心,比那些垃圾恶心百倍。妈的,老子清理那些垃圾已经够恶心了,成天还要看一张怪物的脸,晦气!
黄小玉蔑视地看了陈贵仁一眼说,真有本事!说完转身就走。
陈贵仁心头火烧,他黑着脸说,汪有识,去买两盒烟,再来一打啤酒。
汪有识根本没打算搭理这个人,一个眼睛布满黑雾的人,全身裹着黑烟的人。
陈贵仁过去踹了汪有识一脚说,听到没有,怪物!
汪有识盯着陈贵仁说,脏东西!
陈贵仁愣住了,他冲正在一旁看热闹的刘成、苏小弟、马志林吼道,妈的,你们还不来和我一起收拾这个怪物,干完我们喝酒去!
四人很有默契地朝汪有识走去。八条腿,八只手,像对着一只沙包在打,他们听不到哭声与叫喊声,看不到血和眼泪,因为他们一直在笑,他们一直在比较谁的拳头更能命中要害,打得准,打得狠。汪有识只有两只手,两只手紧紧地抱住脑袋,像他小时候一样,只要被人欺负保护的就是脑袋,其他地方全成了别人随意下手之地。他全身上下疼得要死一般,那一刻他真想自己瞬间死去,一了百了。
他的另一边好脸给打坏了,裤子给扒下来,他们把他的衣服裤子拿走,让他一丝不挂,还给他拍了照。他们很兴奋地说专门有网站收这些照片,要拿去卖了。汪有识不想让自己失去知觉,他咬牙撑着,听到陈贵仁离去时邪恶地笑着说,我先给黄小玉发两张过去……
汪有识躺在地板上,全身散架一般,他刚扭动身子,就忍不住呻吟。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多年,他已经记不清楚被人追打过多少回,可唯有这次,他深深地感到了耻辱。地板是冰凉的,他全身赤裸地躺着。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憎恶他,就因为他有一张烧坏的脸?可他们的心呢,那散发着黑气的身体呢,那布满黑雾的眼睛呢?他们为什么就看不到自己有多恶心,却只盯着他这张脸?
墙上挂了所有工作人员的照片,陈贵仁、苏小弟、马志林、刘成。
汪有识盯着陈贵仁的照片,他一头扎进一条漆黑无边的轨道。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类似的轨道,他不再感到陌生,反而有了一种能控制的感觉。也许就像一个下过矿井的人,不会再怕进入那样一个不知究竟,不知根底的地方吧。他前方影动的是陈贵仁几个暴打他的流片,陈贵仁笑得很开心,每一脚踹他身上,都是下了狠劲的,还有砸到他左脸上的拳头,哪里来这么大的仇恨,打得这么重,手不疼吗?汪有识观看这场刚刚发生不久的殴打,他重新经历了一遍,他看得很细致很认真,他要让自己记住每一个拳头和每一丝疼痛。
汪有识继续往前飘移,他看到许多让他脸红、恶心呕吐的流片,不同的肉体翻滚着,野兽一般混乱着。陈贵仁每天在手机上观看的就是这些肮脏的东西吧?汪有识被黑雾包裹得快要窒息了。是这些个东西把陈贵仁的眼睛染黑了,天空也因为这些肮脏的东西变灰的吧?那些晃动画面,那些细碎的颗粒,不过是镜像,汪有识平心静气,他很快寻到了那样一个内在牵引的“绳串”,他狠狠捏碎它,截断它。他一路穿梭,在黑暗的轨道中快速穿梭的唯一目的就是把绳串全部扯断,不再让它们聚合在一起的企图得逞,快速地捏碎,截断!那些缺了主心骨的粒子,失去了黏合的力量,由无数灰黑色的颗粒组成的流片灰飞烟灭,都从轨道中溢出去了。汪有识松了一口气。
还有刘成、苏小弟与马志林,一个一个来,汪有识有的是时间和耐性。他一一进入,他不再去看轨道中影动的一切,他只做一件事情,就是找到那个绳串,将它捏碎扯烂。他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那个东西并不狡猾,像一条蛇被捉住七寸,捏住就丧失了动力。好的,阴霾通通散开,干净了,轨道空空荡荡。
汪有识一直像是在莽林中奔跑,披荆斩棘,他呕了又呕,吐了又吐,他蜷曲着身子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这是幻觉吗,抑或是真实?如果是真实的,现在他死也值了,总算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那些肮脏的东西给彻底清理了,那些人的身体不会再散发出黑烟,污浊这天空了吧?
许光明把汪有识从地板上拉起来,大声吼,出什么事了?
汪有识睁不开眼睛,被许光明牵拉的伤口痛得他忍不住呻吟。他好一阵子都想不起身处何地,也想不起眼前这冲着他喊的是何人。
许光明说,知道现在几点不?已经七点多了,你们今天没有一个人上班,投诉电话把环卫处打爆了。许光明愤怒叫喊的同时发现汪有识全身上下都是瘀伤,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打听这又是因何而起了,他已经被上级批得体无完肤,感觉比汪有识要惨百倍。
汪有识仍然不说话,看许光明挥舞着双手,像一个演说家。他在用劲恢复记忆,许光明说没有人来上早班,这样说来,他这样睡了快一天了。
许光明跑出去,过一会儿回来,带来了一身衣服,他说,赶紧穿上,我不管昨天发生了什么,你现在跟我到宿舍去看一下,那几个人到底怎么了。
汪有识默默地把衣服穿好,一瘸一拐随着许光明到宿舍区去。他每走一步都痛得全身打战,但他还是坚持住了,他不怕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打他的人面前,毕竟他能站在他们面前了。
陈贵仁住单身宿舍,门敲了半天,总算有人来开了。陈贵仁本人开的门。陈贵仁把门打开,毫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不看来人,眼睛毫无目的四下移动。
看这样的神色,许光明火冒三丈,陈贵仁,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时间还躺在家里,是想集体罢工吗?
陈贵仁没搭腔,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严肃的问题,后来还玩起了手指头,把几根手指绞来绞去。
汪有识发现陈贵仁眼睛里总迷漫着的黑雾不见了。
许光明手指戳到陈贵仁的额头上说,我看你是喝傻了吧。
陈贵仁还在玩手指头,好像手指头是这世上最有趣的玩具。
许光明转身去踢隔壁的门,苏小弟住隔壁。门应声而开,因为房门原来只是半掩着的。苏小弟在屋子里光脚走来走去,看到许光明和汪有识他也没有反应。倒是许光明和汪有识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因为在屋里的地板上有许多大便,是的,就是人类的排泄物,当然还有小便,因为苏小弟的裤裆明显湿了一大块。更可怕的是地板上还躺着一个人,刘成。刘成就在屎尿当中悠然地躺着。刘成虽然是躺着的,人却是醒的。刘成眼睛转来转去,鼻子嗅来嗅去,他看着天花板,嘻嘻地笑。
许光明捂住鼻子,气急败坏,好能干,喝酒能喝到这份上,我也无话可说了,你们明天不要来上班了,都给我滚!
马志林跟父母住在一块,不住宿舍,汪有识问许光明,我们还要去马志林家吗?
许光明挥挥手说,不去了,估计也是这副鬼样子,好不到哪去!我现在得马上调其他班组把班顶上。许光明急匆匆走了。
汪有识没有离开,他重新回了一趟宿舍,他并不认为他们是喝醉了。汪有识认真地打量陈贵仁。他与陈贵仁面对面站着,陈贵仁对他仍然是视而不见。汪有识说,前天中午你打我了,你记得不?陈贵仁还是跟原来一样神情。汪有识牵着陈贵仁的手,把他领到床边坐下。枕边有好几本杂志散放着。汪有识随手拿过一本,翻开一页穿着暴露的美女照,放到陈贵仁的眼前说,男的女的?
陈贵仁没有回答,汪有识在这双眼睛里面没有看到过往的淫欲、邪恶、贪婪,通通没有了,这是一双没有思想流动的眼睛。
汪有识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但他仍然不敢证实自己的想法。他寻到马志林家,当他向马家父母表明自己是马志林同事的时候,马母看他一脸的伤,眼神里全是疑问。她说,志林现在不舒服,在床上躺着呢。汪有识说,领导派我来看看,早上马志林没有上班,也没有请假。听这话马母只能把汪有识引入房里。一进去汪有识就感觉到异样,后来才发现是马志林的卧室里贴了不少符纸,有几张还贴在床头边,姜黄纸朱砂字。
马志林半斜靠在床上,手上拿着一只苹果,他很快吃完一只,想想又从床头柜边拿起一只,两三口很快又把苹果吃完了。
马母赶紧上前把柜子上的苹果捧在手里说,志林,别吃坏肚子了。马母转向汪有识说,志林这孩子胆小,本来就不应该黑黢麻黑的一大早上班,我们这里出去要经过一家殡仪馆,唉,志林昨天中午回来,除了睡觉就吃,吃了不会停,把一锅饭都吃了,话没有半句,他大姑婆说是中邪了。
汪有识跟马母说,我跟志林单独说两句话可以吗?
马母说,好吧,你陪他说说话,拜托你了,孩子。
等马母关上门离开,汪有识迅速蹲到马志林跟前,随手拿过桌上的一只玻璃镜框,递给马志林说,吃吧,大饼子。汪有识盯着马志林,示范做了一个咬的动作。马志林机械地接过来镜框子,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嗞拉一声,把玻璃镜框咬裂了。
听声音汪有识的牙齿都跟着酸了,他赶紧把镜框从马志林的手上抢过来。他手抖了,抖得镜框都快拿不住了。至此,汪有识已经全然明白为什么母亲去世前后两个多月的记忆他丢失了。
那一天,当他进入那样一个轨道之后,他不愿意再回顾母亲在医院痛苦的经历,所以,他扯断了轨道中的某段“绳”,将那些伤心难过的流片给驱散了,那原本是他的记忆,他驱散的是那一段伤心不愿回顾的记忆。
陈贵仁、马志林、苏小弟、刘成眼下全部呈现出一副老年痴呆的丧尸模样,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记忆。他们的记忆被他一股脑儿毫无保留地清空了。
汪有识从马志林家里出来的时候,被风一吹,身上发冷,他全身上下早已被汗浸透。
你有什么权力把别人的记忆抹去?一个人活在世上好几十年的积累就化为粒子消散了,没有了。汪有识被一种恐惧冲撞着,他无法消解这份恐惧。他急招了一辆的士,让车子把他拉到一处无人的野地。他一头扎进那片野草横生的荒地,进入到深处,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身上的疼痛潮水般涌来。他仰头看着天,天空还是灰的。他说,老天啊,我这样做是不是可以让你少受一点儿污染?他们全身上下都是黑的,我不过是把那些脏东西清除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个英雄。是的,他没有错,他做的是替天行道的事情。他握紧了拳头,在心中狠狠加强了这个想法。
汪有识好想看看蓝色的天空,他好久没看了。他聚集身上所有的力量,把自己化作一把尖利的刀剑劈开灰色的布幔,他看到了,那如蓝宝石一样安静、深沉的天空。这次和过去一样,在看到那蓝以后,他很快虚脱晕过去了。

我站在这孩子的身边,心疼地抚摩他的身体,我海澳华的孩子,他的身上全是伤,我知道他最重的伤在心里,我能体会他细胞中每一丝愤怒的情绪,每一缕痛苦的挣扎,这是灵魂被困在一具人类的肉身里不得不去承受的,承受着这地球上所有人都会经历的爱恨情仇贪嗔痴。我不能为他做什么,一切都在他的手中。来到这地球上的孩子,他们最艰难的并不是拯救人类,而是在这项工作中永不迷失。
在我们的星球流传有许多寓言故事。其中有一个是说,人类总嘲笑猪又笨又蠢,贪吃贪睡,人类觉得自己应该成为这一族类的救世主,所以纷纷投胎为猪。他们与猪同吃同睡,想用自己的智慧与行为来感染和改造猪们。可投胎变成猪的许多人,发现当猪好处不少,每天不用操心操劳,有吃有喝,想睡就睡,这样的日子好不自在,于是,很多人安心当猪,他们全然忘了当初的誓言是来拯救猪的。只有很少的几只猪是清醒的,它们知道自己曾经是人,它们拼命地劝告同胞,可无人在意。再过得一些时日,清醒的猪们也累了,它们松懈了,它们偶尔也会想起曾经作为人的日子,但回不去了……
汪有识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男人,就是他应该叫作父亲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带着他的孩子参加一个目前最受关注的选秀节目。那个可以称为自己弟弟的男孩,长得比自己白,比自己高,比自己好看百倍,还能拉一手悠扬起伏、深情款款、能让观众把手拍红的小提琴。那个爸爸谦虚地说自己比较落伍,只会拨弄两下吉他。父子俩一块演绎了一首《记忆》。这首歌竟然是汪有识非常喜欢,能够完整唱出来的。汪有识听着流泪了,他想起了妈妈,妈妈的诅咒蚊子一般在他耳边嗡嗡吟唱,他抹了一把眼泪,盯着电视上的这个男人。
表演结束,男人接受主持人的采访,谈自己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我四十出头才有这个儿子,宠得很,不过,这孩子争气,宠不坏,小小年纪就懂得管理自己,而且还好胜,这一点在我看来不是缺点……
顺着男人的语音汪有识飘飘忽忽进入一条漆黑的轨道。
你只有一个儿子吗?难道在你的记忆中没有另外一个孩子?没有一个叫汪燕来的女人?汪有识在轨道中慢慢搜寻,他找到了,他看到了,有的,在这个男人的记忆中有那样一些流片。这男人抱过他,亲过他,这男人还曾经陪着妈妈一块上街买婴儿床,买了好多好看的花儿,他们那时候都还会笑,还会说一些亲密的话语。只不过这些流片暗淡无光,它们在轨道中被压缩,挤到一个角落里,皱巴巴的,好似那长久无人认领之物,蒙尘委顿。可后来男人的生活是明亮的,与那孩子在一起的画面是舒展的。男人可以当马给孩子骑,背着孩子在雨中奔跑,手把手地教孩子写字,带着孩子上好高级的大饭店吃饭,带着孩子出国旅游……
汪有识想,这是同一个人吗?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当年那个婴儿掉到火盆里,火红的炭灼着他的脸,这个男人张扬而去,但,他成了另一个孩子的慈父。
汪有识听到自己心跳气喘的声音,他在灰暗的轨道中找到那一条绳子,他早已驾轻就熟,他狠狠地扯断,一粒粒珠子捏得粉碎,他不需要存在于这个男人的记忆中,他也不想让这男人再拥有其他记忆,这是惩罚,必须有这样的惩罚。
好多烟尘一样的颗粒惊慌失措地流窜,再也没有聚合起来的能力。好解气,好痛快!汪有识在空荡荡的轨道中来回飘移,驱散最后的颗粒。妈妈不在了,这里被清空了,有些记忆只留在他的脑海里了,那些记忆将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了。
电视采访中断了。那个正在滔滔诉说的男人突然停下来了,他的嘴呈一个张开的O形,一开始还有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吐出来,后来就没声了。因为这是一个现场直播的节目,摄像赶紧把镜头转向主持人。主持人机敏地接上话茬说,我们从龙先生的讲述中,看到的是一种细腻深切的父爱,我们每个人孩子,特别是男孩子都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汪有识双手不知不觉抱住自己的脑袋,像小时候预防被别人攻击的模样。这本是他要看到的,他能预见到的,但他还是被这样一个后果给震惊了。他发现自己的心窝处冒出一缕黑烟,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融到空气中去了。他呆住了,他的身体怎么也有了黑烟,他也在污染着天空吗?
他冲到窗边,这是夜晚,他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黑。他用尽全身力气,要劈开一片蓝色的领域,无论启动多少次,他再也没有看到过蓝色。
汪有识领到工资了,第一件事当然是请辛欣吃麻辣香锅了。他提前给辛欣打电话约在周末的晚上。为了不影响辛欣做生意,他打包好饭菜,打的直奔店面。到达目的地却发现店面关着门。
汪有识掏出手机拨打辛欣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打,终于有人接听了,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说,我想和辛欣说话。
对方说,辛欣现在医院里。
辛欣出车祸了。汪有识赶到医院,辛欣除了额头上的撞伤并无大碍,但整个人处于惊悸状态,时不时跳起来,大喊大叫,哭闹不休。汪有识从辛欣家人口中了解到,今天中午辛欣跟张子卓去车站提货,回来路上他们的车子和一辆大卡车撞上了,张子卓人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目前还没有将这事透露给辛欣,只是说张子卓在重症室,不能探望。
汪有识本以为这件事情很快会过去,张子卓对他来说就是个关系疏远的人,他天真地以为对于辛欣来说也重要不到哪里去。但事实是辛欣完全被困住了,她几乎没有办法重新走到大街上,即便是待在屋里,一听到车鸣声,辛欣就开始惊悸,像一条发疯的狗一样惊恐万状,狂乱冲撞。
汪有识想,他可以把辛欣经历车祸前前后后的流片全部剪切掉,他一定可以做到的。他做了准备,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中午,辛欣睡着以后,汪有识握着她的手进入一条呈现淡黄色光的轨道,这种温和的光亮让他舒服。他看到童年时的辛欣就是个爱笑的孩子,会懂得把自己的玩具分给别的孩子,会把好吃的分给朋友。汪有识还看到了自己,这和自己的记忆是有些不一样的,就好比几台摄影机对着他们拍,每个镜头的角度都是不一样的。在辛欣的记忆中,他是明亮的,那些影动的画面是暖洋洋的。在他的记忆中,那些记忆是带着茉莉花香的,是洁白的。
不能在暖洋洋中耽搁了,赶快到达车祸现场吧。可是,他看到了什么?张子卓与辛欣手拉着手,他们抱在一起,两张嘴那么亲热地吻在一起,身体纠缠在一起,好多好多的画面,他们形影不离,他们在何时已经悄然成为一对如此相爱的情侣?汪有识有一种被欺骗被蒙蔽的感觉,他的心顿时不再暖洋洋了。
车祸前,辛欣和张子卓俩正手牵手,坐在车后座上合吃一杯冰激凌呢。她把一勺满满的冰激凌塞进他的嘴里,突然,车子一个剧烈的震动,她那一勺冰激凌没能送入他的嘴里,而是摔到了车玻璃上,而车玻璃很快如网一般被震碎,是张子卓的脑袋将玻璃撞碎的。辛欣发出一声尖叫之后,头也重重撞到前边的后座上,晕了过去……
汪有识暗暗叹息,张子卓那张朴实的脸和玻璃一样碎了。
在轨道中汪有识寻着那条绳索,扯断,车祸前前后后联系牵挂着的链条被他一一捏碎,那些组合的颗粒缓缓地散了。但是,汪有识不知道自己因着怎样一份心境,有意还是无意,他告诉自己,他是为了辛欣,全是为了辛欣好,他在轨道中继续飘移,把有关张子卓的一切清除得一干二净,从此,辛欣的记忆中再无张子卓。
如预料中的,辛欣不再有惊悸,她很快出院,正常地走在大街上,并且重新开店卖衣服了。

汪有识的皮肤比一般人要白得许多,这是因为他很少在大白天外出,太阳很少有机会晒到。无论是买菜,外出,看电影,他过去都选择在晚上。虽说夜晚会被灯光照亮,但只要有灯光,就会有阴影,汪有识会把自己的脸置于那些阴影下面。
不过,这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汪有识不会再顾及别人的想法,他为什么要顾及那些在大太阳下边身体散发黑烟的人的想法呢?他想,你们看着我的脸恶心,我看你们的身体更恶心呢。
汪有识每天下了班就回家休息,临近中午,起床买菜给自己做饭。汪有识买菜不是直奔目的地,他当逛街,看风景,看热闹,一路慢悠悠逛过去。他总能在人群中看到一些特别的人,那些人身上的黑气特别重,从眼睛里,心口,嘴里,都有雾一样的黑气弥漫着。他会靠近这些人,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条件允许的话,他直接进他们身体中的那条轨道中去。进去以后,像看电影一样,看那些影动的流片,多半他会生气,不想多看。心情好的话,他只清理一些特别龌龊不堪的内容;心情不好,他会一股脑儿把那轨道里面搅个翻天覆地,然后,清理得一干二净,空空荡荡。
汪有识真有做英雄的感觉了。有一天周末,他在图书馆看书,他待在一个角落里,在他附近,有一张半圆形的沙发椅,坐着一对母子。母亲从包里掏出一只汉堡包,一盒炸鸡,两罐饮料。母子俩一边享用,一边翻看大开本的漫画书。他们对面墙上挂着一块禁止饮料食物的标志。汪有识忍不住看了一眼标志,又看了他们一眼。母子俩吃得很高兴,炸鸡香味四溢。他们的手指头上全是油,这并不妨碍他们愉快地翻书谈笑。汪有识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他们。这一次让母亲逮到了。
女人用犀利的眼神回击他。汪有识慌忙转移了目光,可他突然想,我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母子俩,并且,他伸出手指向墙上那块标志牌。女人当然能明白汪有识所指。她轻蔑地笑笑,离开自己的座位走过来对汪有识说,你好!我是一个整形师,我很奇怪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不去整形呢?你这副样子让人看了之后身体会分泌出消极负面的物质,说实话,我今天的心情因为你这张脸就败坏七八分,这些负面数值现在用机器是可以监控得到的,有根有据,如果你是一个有社会公德的人,就不应该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也是一种污染,你知道吗?
汪有识盯着那张油腻的大嘴,他不需要太多时间,一会儿的工夫,他就让那张嘴说不出话来了。这个女人颓然站着,没有半分表情。儿子叫唤母亲的声音,全图书馆的人都听得见,只有当事人不知道是在叫自己。汪有识坐着继续看书,慢慢翻页,一边欣赏着一具再也没有记忆的躯壳。
他为什么要忍受别人对他的冒犯呢?不需要,从此以后都不需要了。
冒犯汪有识的人,一个又一个被清空了。
很多时候,在那样一条灰暗的轨道中快速进行清理的时候,汪有识会看到自己的心口冒出一缕缕的黑烟,像很多人都有的那样。他对此也习惯了,不在乎了,是的,他的心念是不那么纯净了,可那些人不该受到惩罚吗?就算搭上他,他也乐意。
朋友圈上,每一天辛欣都在发自己的美女照。那些照片之上,隐约流动着一层灰色的浮雾,这种雾动让汪有识惊心,这是从辛欣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污浊气息。
汪有识反复打辛欣的手机,均是无人接听状态。他前往辛欣的门店,店门虚掩着,店内空无一人。他听到试衣间有细碎的响动,试着叫,辛欣,辛欣。
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仓促地从试衣间走出来,低着头疾走,辛欣追在身后像一块破布一样挂在男人的身上,男人粗鲁地把她拨拉开,头也不回地走了。辛欣并没有因此羞耻或是愤怒,她只是歪歪斜斜顺势倒在长椅上,身上仅裹着一张毛巾。
这样一幅情景,汪有识当然能明白曾经发生了什么,血冲上他的脑门,他喊到,辛欣,你都干了什么?
辛欣懒洋洋地说,没干什么,那男的是我男朋友。
汪有识说,他怎么可能是你男朋友,张子卓才是——
张子卓——辛欣的神色表明她根本不记得一个叫张子卓的人。她说,汪有识,我最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为什么我觉得这些男的都是我的男朋友呢?
汪有识说,刚才那个绝对不是。
辛欣说,可是,他们都说是呀,我看着也像。别人都说我是有男朋友的,可是我为什么不记得他了,他们说他为我而死,可我竟然记不住他了,我是不是很该死呀?
他说,不,不,记不起没关系,你好好过日子,这才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
她笑着说,我过得没什么不好啊,挺好的,他们对我都挺好,说不定比我的男朋友好多了,是啊,一定比他好多了。如果他对我好,为什么我一点儿也想不起他?辛欣说着夸张地笑起来,笑得身板前仰后合,如波浪一样,身上的毛巾也滑落下来。
辛欣这副模样,令汪有识愤怒至极,他挥手重重一击,把辛欣打晕。他把店门关上,扣死。他回到辛欣身边急切地进入她的记忆轨道之中。他要把张子卓找出来,让她记起来,她有爱的人,他们曾经那么相爱,那么好。可他在那轨道中飘移来飘移去,怎么找也找不到,有关张子卓的一切连一个细小的颗粒都找不出来了。他清除得好彻底,好干净。
汪有识蹲在辛欣跟前,抱着脑袋痛哭,他害了辛欣,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环顾四周,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在过去的日子里,这里应该是张子卓和辛欣相处最多的地方了。这店里每一个角落应该都有信息留存。
汪有识站起来在店里缓慢移动,他抚摩着张子卓曾经坐过的椅子,他的手一下像被粘住一样,他进入椅子提供的情景中,他看到了。
张子卓坐在椅子上吃饭,辛欣把自己饭盒里的一只煎蛋夹到张子卓的碗里,张子卓冲辛欣笑笑,用勺子舀了一勺子汤送进辛欣的嘴里……
如今,摄取到这样的图像,汪有识激动得要哭,他需要更多这样的信息。他继续搜索,脑子像发散出无数的触手,触动,解读,截取。他没有想过怎样来收录这些内容,只知道他要把它们全部装脑子里。他的脑袋发胀,脑仁刺痛,感觉有什么东西进去了,又有什么东西被抹掉了,他没考虑太多,只想着记下来,录下来,把所有的收进来。
休息间里有一件男式衣服,他把头埋进去,看到辛欣替张子卓把这件衣服穿上去。
他脸贴着店面的大门,虚空的门里,张子卓与辛欣牵手共进,或是携手离去。
大门外有两盆花,虽然花叶凋零,但抚一抚那花的枝干,能看到张子卓在浇花的情景……
这些,足够了吗?辛欣能记起她的爱人了吗?汪有识的脑袋一阵眩晕,他险些倒在地上。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抓住辛欣的手,再一次进入辛欣的记忆之流,他把自己记录下来的一切传过去,传过去,传过去。
他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以后,一只手抚摩着他的头。辛欣说,有识,你怎么了?
这是一只多么温暖的手啊,汪有识很快清醒过来。那双盯着他的眼睛充满了关切。他说,辛欣,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放心,我会让你想起子卓的,肯定会的。
辛欣疑惑地看着他说,子卓一直在啊,我怎么会想不起他呢。
汪有识说,他在哪儿?
辛欣说,他在我的脑子里,也在我的心里。
汪有识再也忍不住,他抱着辛欣大哭,他说,辛欣,你会想起更多的,我保证。

汪有识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场合碰到陈贵仁。很多人在看热闹,后排齐刷刷脖子伸得细长,脚尖踮起,比看耍猴要热闹。就在从转运站出来不远的晨练场地上,陈贵仁趴在地上,已经爬了好几圈,膝盖上全是灰土。他面前有一条狗,与之对视,好多人脸上堆着坏笑。有人说,叫爹。陈贵仁叫,爹。众人哄笑。有人把一只烂鞋子扔过去说,烤鸡,吃吧。陈贵仁拿起来闻了闻。那人说,好香,好香,快吃。陈贵仁嘴巴叼起鞋子,津津有味地舔起来。
汪有识一阵恶心,他忍不住要吐了。当地上趴的那个人沦为笑柄的时候,那表面看起来十分喜乐的场面充斥着无比黏稠的灰雾,在一个又一个人中间传递,传染,连接。汪有识突然发现周围多了许多看起来毫无生机的人,他们如丧尸一般,有的躺在街心公园,有的满身臭气,有的莫名其妙或笑或哭,有的狂奔号叫。汪有识不敢细看,他害怕在这些人中认出苏小弟、刘成、马志林、阿健,还有那些曾经冒犯过他的人。他们已经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他们连一只牲畜都不如。
汪有识抬头看天,天还是一样的灰暗。其实,他每天都看得见,自己的心口也在冒着灰色的雾气,它们悄无声息地渗入空气中去。他流下了眼泪,老天爷,我和他们一样还是污浊了你。
这是很早的一个清晨,和无数个早晨一样清凉、安静、黑,却还有足够用的光线。
如往常一样,汪有识跟着垃圾车进行日常的垃圾清理工作,走的也是日常再熟悉不过的路线。汪有识知道这也曾经是陈贵仁他们熟悉的路线,树木,路灯,马路,包括垃圾桶,他熟悉,他们更熟悉,而这些树木、路灯、马路、垃圾桶也同样熟悉他们。那些存于马路、树木、路灯、垃圾桶之上有关他们的信息比雾还淡,还要稀薄,同时混淆了大量的杂质,很难分辨,很难提取,但是,汪有识每天都在做同样的工作,他用心细细收集,存储那些晶粒,让它们在他的脑子里重新汇聚成流片。
汪有识还到其他地方去做收集,比如像马志林的家。马志林一家在马志林出生以后就没有挪过窝,在那样一个地方,汪有识轻而易举收集到了大量信息晶粒。不过,收集只是工作的第一步,汪有识花更多的时间做编辑的工作,他要在把这些信息存回到那些人的脑子之前编辑好,编辑得亮堂堂的,暖洋洋的,不能有一丝灰质。
这些人肯定回不到过去那样了,但至少是清净的,汪有识想,这才是他此项工作的最大意义所在。他能做的就是收集,归还,归还给他们的是清洁过的,编辑过的,不含杂质的晶粒。这需要耗费极大的脑力,一个个流片在脑子里影动,他选择,过滤,剪裁,拼接。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汪有识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他的脑袋经常没来由地阵痛,让他随时晕厥。他自嘲自己像一台经常黑屏死机的电脑。
汪有识还收集来许多阳光、月光、爱、感恩、善意、公平、责任,他决定在归还记忆的时候,在轨道那一扇扇的门后,把这些内容放进去,那样,无论推开哪一扇门,出来的都是美好的记忆。
他的脑子一直在开动,存储着。后来他竟然忘了每天早上工作的搭档是谁。搭档开着清运车,和他说了老半天的话,他才想起面前的这个人姓甚名谁,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到了这个时候,汪有识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在那些人和物的记忆被收集进他脑子的时候,它们慢慢覆盖了他的记忆。他的脑子就像一个U盘,存储的空间是一定的,那些越来越多需要存储的数据把他自己原来的给覆盖了。想明白这点的时候,汪有识笑了,笑得眼泪出来了,这真是一个再好玩不过的游戏,剥夺别人的,自然要付着利息还回去,这是规律,他认了。
汪有识不会停下每日做着的工作。他问自己,我有许多美好的记忆吗?回答,没有。
好吧,那就覆盖吧。
有一天,他觉得可以了,他脑子已经装不下了。他编辑了许多内容,那些内容他自己闭目静心读起都感觉是明亮的,暖洋洋的。
为了让迅速下滑的记忆不影响这项伟大工作的完成,汪有识在脖子上吊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着他要做的事情,每件事情要在哪个日子做,关联哪个人,全部标注得一清二楚。
他的脑子里几乎全是别人的东西,他自己的剩得实在已经不多了。他要把别人的东西全部还给别人了。他出去找他们,一个又一个地还回去。每完成一个,他的脑子就空白出一块,每归还一个,就空白出一块。
终于,全部了结了,都还回去了,还增添了许多东西,比如说,那一扇扇门之后那些美丽的阳光和月光。
汪有识坐在街心公园里,他已经记不住回家的路了,走得太远了。但他记住了父亲阿健的一句话。那是当他把自己仅存的,特地存留的一点儿记忆全部送给那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记忆恢复过来说的第一句话,他说,孩子,我见过你,不止一次见过你。

在母星之上汪有识的名字为哈斯卡那塔。
静谧的空间中,一扇心识之门被缓缓推开,从中迅速蹦跃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光芒在光态粒子的交互融合中,跳动着转化成为光柱,光柱所及之处,像是由地球作为灯塔向着宇宙高空投射出去的信号波长,沿路播撒下粒粒光点,顺着光柱铺展的通道连接宇宙,这些信号波上有特殊的一个粒子投影,当把镜头切至近面角度才看清,原来那上面是哈斯卡那塔留下的微笑,这一微笑的识别码被解析为——爱之记忆,心识中绽放的一枝坚韧花朵。
那日之后,我便带着海澳华的孩子哈斯卡那塔游走于地球的其他地方。他在他们这一组当中成了第一个胜出者。
我们的孩子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记得母星数十亿年的历史,但他们却很容易遗忘地球给他们带来的伤害。
哈斯卡那塔说,我想留在这里,我希望能跟随这个星球上升,我要给人类的记忆打开连通宇宙的门。
我说,海澳华才是你的家,已经有很多孩子留在这里回不去了。
哈斯卡那塔说,是的,就因为这样,我更要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能把他们都带回去。
我说,好吧,我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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