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3《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小说|杨渡:尾随
尾随
杨渡
“渡,上完课去北苑吃冰激凌,怎么样?”莫胜壮问。
“下课后去吗?好啊。”我说。
北苑餐厅里那家饮品店售卖的超大蛋筒冰激凌,吃起来确实过瘾。只不过餐厅在学校最北端,距离平时上课的教学楼挺远,距离我们在学校最南端的宿舍楼更远,所以很少有机会去。但反正今天下了课没别的事,去就去呗。手拿冰激凌,边大口吃边吹着冷风,慢悠悠穿过整个校园回宿舍楼,想想还真是件挺舒服的事情。而且天气不错,四点钟下课的时候说不定阳光正暖和,风也没那么冷。
上楼,到达教室,我们从后门进入。距离上课还有差不多二十分钟,教室里只有几个同学。
她已经来了,还有江丹曼,她的室友。她们坐在右侧靠墙的座位。
应该是听到开门声,江丹曼回头瞧了我们一眼,就低头继续看手机了。
我们在中间座位的倒数第二排坐下,莫胜壮坐靠近过道的右边,我坐他的左边。打开书包,我拿出水杯和课本,摆在桌面占下左边的两个位子,一个是给高盛海,我和莫胜壮出寝室时他游戏未结束说晚些出门,还有一个是给和我们同小组的张阳。
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我看了看昨晚上准备好的讲话稿。稿子不长,内容正好够我说差不多一分钟时间。这节是普通话训练的实践课,要求就是每位同学上台进行时长一分钟的讲话。
其实昨晚再加今早,这一分钟的内容我已经说了好几十遍,自认为准备得还算充分,但就怕到了台上卡壳忘词,所以还是心里再默默练几遍比较好。
高盛海来了。他从前门走进教室,抬头张望了一下,看到教室后排座位的我们,小跑了过来,坐在我的左边。
“盛海,下课后去北苑吃冰激凌不?”坐我右边的莫胜壮转过头再身子后仰,隔着我问高盛海。
“哦,去吃冰激凌吗?”高盛海想了想,“不了不了,我还是不吃了。晚上辩论赛,四点一下课我就要去和队友们讨论辩题。还有就是,上星期那次经历,真的给我留下了巨大心理阴影,到现在还没恢复。”
我和莫胜壮都哈哈笑了两声。
事情发生在上周五,同样是下午一点半开始的普通话训练课。高盛海上午去听的讲座到一点才结束,他说是就近在北苑餐厅解决午饭然后赶来教室。距离上课还有七八分钟,高盛海仍未到达,却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手拿冰激凌的照片。我喊坐边上的莫胜壮和坐在前一排的张阳看,笑着说不会是盛海刚拍的照片吧,这怎么来得及吃。莫胜壮说不是啊,冰激凌是他让高盛海帮他买的。我以为莫胜壮是开玩笑,没在意,后来才知道还真不是玩笑。
老师点名签到,点到高盛海的名字了,他还没到。老师左看右看,说高盛海怎么没来,好些同学笑了,应该是有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我举手说,老师,高盛海他还在来的路上,同学们又笑。我想赶紧给高盛海发个微信,发现已经不需要我说了,同学们纷纷给那条朋友圈点了赞,在底下评论告诉他被点名这一消息并催他快来,很是欢乐。
高盛海冲进教室在我前面的空位坐下时,手里端着个打包用的一次性纸碗,应该是在餐厅买了份年糕鸡柳。年糕鸡柳吃完了,只有一个冰激凌倒放在碗中,蛋筒像独角兽的角那样竖立着。同学都回头看他,老师也没法儿装没看见,说冰激凌你抓紧吃,高盛海说好的好的,大家又是一顿笑。高盛海转头跟莫胜壮说,冰激凌已经化了,还是他自己吃掉好了,莫胜壮说行,我才意识到原来还真是给莫胜壮带的。
然后就看着高盛海吃冰激凌。他吃得很狼狈,化开的冰激凌顺着蛋筒流下,流得他满手都是,滴到了桌子和地面瓷砖上。幸好我书包里向来装着整包的抽纸,那包纸拯救了他。
“真是……太尴尬了。”高盛海一脸痛苦,多半是想起了那段不堪的经历。
“其实还好,”我说,“总的来说这件事还是挺欢乐的,尴尬的只有你一个人罢了。”
同学陆陆续续到了,老师也到了。离上课只剩三分钟,张阳还没来。
“就离谱。张阳刚给我发了条微信。”莫胜壮把手机递给我和高盛海看。
“我刚睡醒,打算接着睡。这节课不去应该没啥事吧。”张阳如是说。
也太搞笑了。上星期老师还特地强调过,这节课的一分钟讲话占期末总成绩的百分之二十,要是来不了一定得向她请假,找另外的时间单独测试。上节课张阳明明来了,也不知道他是忘记这回事了还是课上没听到。
莫胜壮发微信让他快来,告诉他每个人都要上台。张阳起初还不信,以为莫胜壮是在忽悠他来教室不翘课——之前他确实有被莫胜壮成功忽悠过一回。我也给他发了消息,他才意识到情况的危急,说火速赶来。
开始上课。老师手拿名单报名字,同学按顺序上台讲。
老师负责计时,坐在第一排。她很人性化地给了一点儿超时允许,就是在一分钟倒计时结束铃声响起的时候,如果台上同学嘴里的话只说了半句,可以接着把那一句话说完整,而不用强行结束。
选普通话训练这门课的学生来自几个不同的专业,除了莫胜壮、张阳以及同班同学,其他的我基本都不认识。名单前面部分就都是别的专业的,他们说什么我的确并不太感兴趣,于是就这么心不在焉听着,听他们讲的再听老师的点评,边听边在心里默读自己的讲话稿。
张阳匆匆赶到,悄悄打开后门溜了进来,但正巧是老师转头面向我们的点评阶段,还是被她看到了,没能躲过。高盛海、我和莫胜壮各往左侧挪了一个位子,把最外侧的座位给了他。
张阳耷拉着脸,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事情,你们也不提醒我一下。”
“这话说得,我们也不知道你不知道啊。”莫胜壮说。
我忍笑忍得挺辛苦,两边高盛海和莫胜壮似乎也是。张阳盯着我们看了几秒,想必不会看不出我们几个脸上的幸灾乐祸,最后“唉”地叹了口气。
“你们都准备了吗?打算讲啥?”张阳问。
“我要讲,我的一个烦恼。”我想了想,简要进行概括。
“盛海呢?”他又问。
“他上星期已经讲过了。”我帮高盛海作了回答,免得他要隔着中间两个人和张阳说。
上节课的最后,老师预告完此次实践课的训练内容,距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时间。老师问有没同学现在上台,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尝试说一分钟,她会根据情况多给分数作为奖励,高盛海就上去说了一通。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那次盛海上台说那啥的,就是这节课的训练内容啊,我当时还以为又是什么练习叫到他去做。”张阳说。
他又去问莫胜壮:“壮,你要说啥内容?”
“没啥。反正等会儿就轮到我讲,你到时候听就好。”莫胜壮说。
“我就想问问你们要讲的都是啥主题,做个参考。”张阳说。
“有啥好参考的,反正老师说了讲啥都行,讲够一分钟就行。”莫胜壮说。
“嗯,我想到一个可以说的内容。我查查资料。”张阳说着就低头打开手机,开始做准备。
“莫胜壮。”老师点到了莫胜壮的名字。
张阳起身让出位子。莫胜壮走到讲台站定,一脸严肃,看上去怪正经的。
他开始说:“我要讲的,是游戏。很多人看不起游戏,觉得游戏就是用来浪费时间的娱乐。但大家想必都知道,从它身上已经发展出了一个重要的比赛项目,叫作电竞。那些运动员,那些足球篮球明星等,他们会为了比赛每日刻苦训练,电竞职业也是如此,选手们一天训练十几个小时,以此提高自己的技术。有人会说,那是职业选手,和个人玩游戏不同。确实是这样,但我觉得,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玩家来说,游戏就是一个正常的爱好,它和阅读、看电影没有什么高低之分。阅读可以提升自我,那玩游戏就不是了吗?我几小时的游戏,可能也出于这个想要变得更强的心理。”
铃声响了,一分钟倒计时结束,我们几个啪啪鼓掌。
哈哈,根据我对莫胜壮的了解,他说的这段,是真心话无疑。
老师说了一句“讲得不错”,没有进行其他的点评。莫胜壮下了讲台,走回座位。
“张阳。”老师喊。
张阳猛地挺直了腰杆,起身走上讲台,和莫胜壮擦肩经过。
“我讲的内容,是关于熬夜。作为大学生,想必大家都有熬夜的经历吧?反正,我是经常熬夜的。”他略作停顿,“昨晚上,我就熬了个通宵,今早才睡。上课前我醒了过来,本来打算接着睡,一想到,下午这节是潘桂老师的课,别的课翘了就算了,潘桂老师的课怎么能翘呢?于是我马上就起床来上课了。”
上课前那句“这节课不去应该没啥事吧”,也不知道是谁说的。
周围同学都在笑。老师也笑着说:“别,别拐着弯儿拍马屁,不好使。”
张阳接着说:“熬夜,有很多的危害。熬夜会影响第二天的精神状态,会导致记忆力衰退,对身体健康不利,等等,相信大家也都了解。像我昨晚上的熬夜行为,就是错误的。我主要想说的呢,就是这个,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睡觉,不要熬夜。”
铃声响,他的讲话正好收尾,同学们笑着鼓掌。不得不说,张阳确实有点儿搞笑的天赋。
“那我要问了,”老师说,“昨晚上不睡觉,通宵干啥去了?”
张阳愣了一下,嘿嘿笑了两声:“老师,我昨晚上通宵学习了。”
大家都哈哈笑。学习这么正经的答案,听起来就不太靠谱。
老师宣布中场休息。教室里变得吵闹,同学们都在聊天。
“阳,之前是谁问来着,说,这节课不来应该没啥事吧?”我笑着说。
“啊?是有谁这么说吗?反正我是不知道。”张阳故作茫然。
“呵,确实是不要脸。”莫胜壮说。
张阳身子靠在椅背上,装作没听见,却又趁莫胜壮没有防备,给他的右肩狠狠来了一拳,莫胜壮捂着肩膀发出一声怪叫。我们几个都哈哈大笑。
也许是我们笑得太大声,引起了她的好奇。她转头看我们,看了有差不多两秒钟时间,然后才回过头去。我正朝右边侧转着身子,面向着她。在她转头时,我已经察觉,稍稍移开了视线,避免对视——虽说她的视线或许都不会从我身上经过,发生不了对视。
等她转回了头,我把视线移了回来。她微微低着头,在看桌面上平放着的手机。是在为等会儿的上台讲话做准备吗?感觉不像。但这不是我凭感觉就能确认的事情,也许她的确正在做准备呢。
重新坐端正,收回目光,我又在心里把准备的讲话内容默默说了一遍。
还是早些轮到上台比较好。已经讲完的莫胜壮和张阳,在那儿聊得眉飞色舞,还没轮到的我心里仍旧惦记着待会儿要上台的事,不得轻松。但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所在的班级总是排在名单靠后的位置。
接着上课。老师继续按名单点名字,同学们继续轮着上台讲。
总算是轮到我们班的同学了。那么,应该很快就要到她了。
又是几个同学讲完。“苏初嫣。”老师喊她的名字。
我转头看她。她脱下外套放在座位,起身走向讲台。
她穿着件浅蓝色的套头卫衣,头发扎了一个丸子。站在讲台上,她伸手调整了一下麦克风,身子前倾凑近吹了吹,看上去有点儿呆呆的。她应该是想试试麦克风有没有开着吧,但明明上个同学刚讲完,确实没有什么试的必要。
“大家好。前面不是有位同学讲了熬夜嘛,我要说的,也和这个有关。”她开始讲,边说着边看向张阳所在的我们这个方向。
现在她在台上讲,看着她相当正常,于是我没有移开视线。似乎有发生一瞬间的对视,但这对视也可能根本不存在。那么远的距离,说不定她看了一眼边上莫胜壮,在我感觉里也像是和我对视。
她略作停顿,继续说:“我要讲的呢,是我自己的一个熬夜经历,就发生在昨天晚上——哦,也可以算是今天的事情了。就是,很快就到考试周了嘛,要复习准备考试了。这里也有好多中文系的同学,应该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吧,古代文学这门课要背的东西好多,真的来不及复习。昨晚上,我想,我得多学习些时间,多背一会儿,晚点儿睡,所以外卖点了杯奶茶提神。结果,等背完结束,躺床上要睡觉了,我还是很清醒,到一点,睡不着,到两点,还是睡不着,也不知道最后是几点才睡着的,反正很晚很晚了。这告诉我们,一定不要在睡前喝奶茶。”
我原本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准备要认真听的,但中途还是有些许走神。台上的她双眸明亮,笑意浅浅。她的脸颊泛着薄红,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空调温度过高——至少我是觉得很热。
可能还是有点儿紧张,她偶尔看向天花板,偶尔看面前讲台桌上的麦克风,减少与台下我们这些听众的眼神交流。中间出现小小的卡壳,她就抿着嘴笑。
她说到最后“这告诉我们”时,铃声就响了,结尾一句也不知道是她先前想好的,还是因为到时间而临时发挥有所修改。反正,感觉挺有趣的。我忍不住笑了笑,同学们也都在哈哈笑。
她还站在讲台上,等着老师进行点评。
“挺好的,但就是最后,我觉得不行。”老师说,“结尾既然是个总结,怎么说也应该来点儿升华吧,我以为你会说,这告诉我们,一定不要在考试前临时抱佛脚。没想到是一定不要喝奶茶。这算啥。”
同学们又哈哈笑,老师也笑了。她侧过身子低着头笑笑,一只手掩着脸,很不好意思的模样。
“行,下一个。江丹曼。”
看着苏初嫣走下讲台,往座位走去,她的室友江丹曼则走向讲台,两人要迎面碰上。她对着江丹曼眨了眨眼,俏皮地笑了,眉眼弯弯,是刚才在台上不曾有的神态。
她应该和江丹曼说了一句什么,两人擦肩。我不敢再这么直直看她,目光转而跟着往台上走的江丹曼,改用余光去看。她早已收起那种神态变回平常模样,略低着头回到座位坐下,重新穿上外套。
我突然想起一个词,用来形容女子美好的笑容,叫“巧笑倩兮”。记得它是出自《诗经》,还有下句来着,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我打开手机,搜索栏输入俩字,弹出的第一个搜索推荐就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出自《诗经》中的《卫风·硕人》。
江丹曼讲的是她的摄影爱好。很快她就讲完,轮到下一个同学。
才看过名单,在我前头的还有七八个同学。可能是连着几个讲话老师点评得少,感觉只过了没几分钟,就快要轮到我了。
“杨渡。”老师喊。
是轮到我了。
我走出座位,走上讲台。低头看了看麦克风,想伸手去调整,但确实没必要,就又忍住了。
我看向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老师,她点了一下头,示意我可以开始。
“大家好,我要讲的是一个困扰我多年的烦恼,那就是,我长不胖。这大概是遗传基因的原因,我爸爸年轻的时候长不胖,我爷爷年轻时也长不胖,所以也不太担心。反正就是,夏天穿短袖的时候,我看自己胳膊都觉得自己可怜。平时遇到亲戚或是爸妈的朋友,他们总会说,你家孩子是平时不吃饭吗,瘦成这个样子。真的不是。还有,我的体育成绩本来就不太行,结果身高体重这一项还得给我扣掉二十分,真的是无语。下个学期我选了节羽毛球课,跑步达标是一百六十公里,别说长胖了,我觉得到时候保持现在的体重都挺不容易。我说完了,谢谢。”
在讲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不过怎么说也是准备过,没什么卡顿,一分钟时间也正好讲完。
说“我看自己胳膊都觉得自己可怜”的时候,我抬起胳膊,撸起袖子露了一下细手腕,为讲话稍微提供一点儿节目效果。从台下同学的表情来看,算是达到我所想要的那个目的了。
我没有去看她,要么是看着老师和前排同学,要么是看后排莫胜壮他们那个方向。但通过余光观察我知道,她是抬头看着我的,或许有在听我讲吧。
“哦,原来你们体育成绩还要包括身高体重的啊。”老师边说边低着头在纸上记什么,好像不只是记一个成绩。
“嗯,是的。”我说。
老师放下笔,抬头看着我:“你这么瘦,身体健康别的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单纯就是瘦。”我说。
“哦,是这样。那我觉得其实你的讲话中应该把瘦的原因说明一下,不然内容不够完整。”老师说。
“嗯,好的。”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心里却是想翻个白眼表达一下不屑。我明明说了可能是遗传基因的原因,还说了爸爸爷爷年轻时也瘦,老师多半是没听清楚。再说了,定的一分钟讲话时间,哪儿容得我详细说这个。
老师喊后面一位上台同学的名字,我下讲台回到座位。
总算可以轻松了。我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
看了看时间,离下课还有好几十分钟呢。
我朝右转头看她,突然意识到身后还坐着几个同学。怕被他们察觉,我又慢慢把头往回转了一点儿幅度。
她和江丹曼挨着凑一起,正低着头在手机上一块儿看什么视频,手机摆在桌面上由江丹曼一只手托着。
她的头发剪短了好多。记得之前基本都是扎成马尾,有时候是披散着,几乎垂到腰间。现在她把头发扎成了一个小丸子,露出好看的颈部。应该就是前两天剪的吧,印象里上次看到的时候她还是长发。
但印象里的上一次看到是什么时候呢?我有些不太记得了。昨天前天都上过同一节课,不过我都没什么印象。说不定是更早之前剪的头发,只不过我总是坐在前排,没有像现在一样从她身后看到,所以没有注意到她的头发。
“渡。”
突然有人喊我名字,吓得我浑身一抖。是莫胜壮。
“咋啦?”我问。
“那个女生你认识吗?她应该跟你同班的吧。”莫胜壮转头抬了抬下巴,指了一下方向。
我愣住好几秒,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紧张。他指的就是苏初嫣那个方向。
回过神来,我咳了两声掩饰刚才的失神,认真地朝莫胜壮指的方向看,刻意控制自己的声音平稳如常,免得心里的紧张露馅:“是……是那个蓝色卫衣的女生吗?”
“不是,她旁边那个。”莫胜壮说。
“哦,是的。我跟她同班的。”原来是说江丹曼。
我还想,要么是我对苏初嫣的关注被他发现了,要么是她之前上台也吸引了莫胜壮的关注,现在看来都不是。我松了一口气,心里不再紧张,但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失望,他问的居然不是苏初嫣。
“有一个事情,挺搞笑的,”莫胜壮说,“应该是上上星期,还是上上上星期来着,夜跑的时候在操场看到她。我是站在跑道边,看着她从那头跑过来,然后跑过去了。她个子不是有点儿矮小的嘛,像个小孩,还戴着衣服的兜帽,帽子上有两只猫耳朵竖着。还有就是她跑起步来那个姿势,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很可爱的样子。我站那儿等着,她又跑了一圈,快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说,可愛いですね。她听到了,知道我肯定是跟她说,就咧着嘴笑了,露出牙齿,然后摆着臂加速跑过去了,用她的那个跑步姿势。”
我哈哈笑。“确实。我也觉得她挺可爱的。”我说。
“感觉,她长得有点儿像那个叫什么的……像‘小鬼’。”他补充说。
小鬼?这是什么形容?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游戏《植物大战僵尸》中的一类小小的僵尸,叫作小鬼僵尸。江丹曼的牙齿不太整齐,并不是很美观,但这让在她咧嘴笑的时候有一种怪怪的可爱,确实和小鬼僵尸有一点儿像。不过,用这来形容,并不是很礼貌吧。
“小鬼?是小鬼僵尸吗?”我问。
“不是,是日本传说里的,”莫胜壮忍不住笑了,“哈哈,小鬼僵尸。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点儿像。”
日本传说里的小鬼?我记得是有什么像小孩的童子,也许是莫胜壮想说的那个吧。可小鬼毕竟是鬼,用鬼来形容,和用小鬼僵尸形容,还真比不出哪个更不礼貌一些。但我大概能理解,他想表达的,应该比较接近流行语中说的“丑萌”。
感觉在背后讨论别人的长相,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不过,只是想夸一下她可爱,应该还算是可以原谅的吧。
聊天暂时结束。
看了看台上的同学,她正在讲自己的一次旅行经验。周围同学有在听的,也有低头看手机的。
我转头看向窗外,发现外面天有点儿暗。下雨了,有雨点打在窗玻璃上。
我书包里备有一把伞,高盛海也带了,莫胜壮和张阳则是两手空空来上课的。两个人撑一把伞,倒也不用担心等会儿回不了寝室,只是记得高盛海之前说过他一下课就去准备辩论赛,可能没打算要回寝室。
“下雨了。等会儿还去吃冰激凌吗?”我问莫胜壮。
“吃啊,下雨和吃冰激凌不冲突。”莫胜壮说。
我笑了笑,好。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拿冰激凌,当然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我所期待的温暖阳光应该是没了。
转头看了看她。她已经没在看视频了,正拿着笔在纸上写些什么。也许是在复习其他课程?
哦,对了。我突然想到,等会儿要和莫胜壮去北苑餐厅买冰激凌,不就要与那些女生回寝室同路了?晚个几秒出教室,和莫胜壮一块儿走在她们后头,就能一路看到她们,自然也能看到苏初嫣。
我想到了一个词,叫作尾随。
尾随这个词,挺生动的,意思像尾巴一样在后面跟着。感觉它并不是一个存在褒贬义的词,但确实,印象里它总是出现在某些不法事件的新闻报道里。
记得高一某个课间,我上完厕所走出卫生间要回教室,看到我的语文老师丁淑走在前面,穿着短裙黑丝袜。我放慢脚步,保持着距离没有上前,就这样走过转角,又在走廊上走过。她从我们班教室的前门进,我从后门进,门旁边就是我的座位。结果后门站着我的同桌周鸿天,还有另一个同学邓凯伦,他们都看着我笑。邓凯伦说,杨渡你怎么尾随丁淑啊,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我一时间没有听明白,问,什么是尾随?周鸿天说就是刚才那个啊,尾随啊,“痴汉”行为,刚才我们都在走廊上,看你跟在丁淑后面,从那边走过来。
我又花了好几秒钟才破解出他们说的“尾随”是哪两个字,反应了过来。我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就是觉得走得比她快走到前头的话,还要礼貌打个招呼说老师好,怪麻烦的。他们又坏坏地笑,说,哎呀,不用解释,我们都懂。
丁淑老师的确挺好看的,身材也好。她应该是喜欢穿裙子吧,反正我印象里总是长裙子短裙子的。
想到她,我就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自然还是高一的时候。某天早读,背哪篇古文,同桌周鸿天问丁淑老师一个问题,她走过来站在周鸿天的座位边上,拿着他的课本为他讲解。旁边的我也偏过头侧耳专心听老师的解答,视线无意中落在了她的短裙上,看着她裙子边缘垂下的流苏。不知怎么老师注意到了边上的我,她一只手拿着课本,另一只手把自己的裙子往下拉。丢人的是,她拉了好几下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我看着她的裙角是一个不礼貌的行为,意识到在她看来,我是在偷窥她的腿。我赶紧小心地把目光收回,低头看自己的课本。
和那次尾随一样,又是一件难以解释的事情。这会不会使我在她心目中留下一个特别的印象?杨渡啊,那个早读时在边上偷偷看我腿甚至还有点儿光明正大地盯着的小子。这么一想,我心里更是羞愧,就好像当时的偷窥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在老师看来,还真是确实发生的。
我想起不久前看的动漫《青春猪头少年不会梦到兔女郎学姐》里樱岛麻衣的一句台词,大概意思是说,“被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子做一些色色的幻想,算不了什么”。虽然感觉把台词搬到现实来说不是件很聪明的事情,我也只能这么安慰一下自己,说不定老师也根本没把这样的事放在心上呢。
叹了一口气,我晃了晃脑袋,不再想那些事。
我好好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我想下课后与苏初嫣同路,跟在后头慢慢走,这无疑算是尾随行为,但又不是那种尾随。我的内心会有什么不良的“痴汉”念头吗?我觉得是没有的。
但如果仅仅从她的视角看,不考虑我的内心想法,这种尾随与那一种尾随,在表现上有什么具体的差别吗?相比之下更加礼貌吗?
还有现在坐在后排时进行的窥视。这种行为是?
我感觉耳朵和脸部发烫,虽然这多半是因为教室里开着的空调,但和我心里的小小烦躁应该也有些关系。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对我发起了质问,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试图为自己辩解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辩解的烦躁。真是挺搞笑的。
我转头看她。也许是刚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和江丹曼都正捂着嘴偷笑,弯腰把头低下来,免得被老师发现。
想着尾随,我突然想到了一部电影,克里斯托弗·诺兰导演的《追随》。如果没记错的话,是诺兰的处女作,1998年上映。主角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作家,故事的开始,他随机选择陌生人进行跟踪,借此打发时间,单纯只是看看他们会去什么地方会做什么事情,猜测他们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所想要进行的尾随,是不是和这个有点儿类似?
我看了看时间。距离下课还有二十来分钟。
所有同学都上台讲过了,这次训练算是结束了。老师在做一个总结,应该说不了多久,总结完还有十来分钟,估计是要讲讲课本下一章的新内容。
我有点儿想上厕所。
其实过二十分钟就下课了,等下课了再去上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并不是很着急。但我想现在就去。虽然卫生间就在隔壁,可上个厕所一进一出的时间,她们肯定已经走远了。外面还下雨呢,我难不成撑着伞拉着莫胜壮跑步跟上?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莫胜壮:“出去一下,我上个厕所。”
“现在去?”莫胜壮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就下课了,等一下吧。真要去?”
“要去要去。”我说。
莫胜壮再拍拍张阳告诉了他,两个人一块儿起身让开,好让我走出去。我迅速上完厕所回来,只能又麻烦他们起个身,让我坐回到位子上。
接着等待下课。我心里有些开心,想着接下来要去吃的冰激凌,想着马上开始的周末。
但我还是失算了。
时间到,老师手一挥说下课。同学们纷纷起身,有穿外套围围巾的,有整理东西的,然后走出教室门。
她也站起身,把书和纸笔塞进帆布包。
我把水杯课本装进书包,拉好拉链,起身准备出门。只要比她慢一点点就行。
“等一下我,我去上个厕所。”莫胜壮说,“有带纸吗?”
我微微一愣,重新拉开书包拉链,拿出抽纸,让莫胜壮抽了几张。
一块儿出教室。高盛海先走了,莫胜壮进了厕所,我和张阳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着。转头看了看,看到她和室友走出了教学楼大门。
这有什么办法呢,总不可能跟莫胜壮说我不等他了,要去尾随某个女生,让他上完厕所速速到北苑餐厅冰激凌店找我吧?
走廊的另一侧,就是玻璃幕墙。看外头树的枝叶摇晃,风应该还不小。天还是挺暗的,没有太阳,应该还在下雨吧,现在才四点,还没到天黑时间。
似乎过了很久,说不定还真过了挺久,听到洗手的水声。转过身看,莫胜壮走出了厕所。我们三个一块儿朝着教学楼的大门走去。
“不吃冰激凌了吧,”莫胜壮说,“感觉天气确实有点儿冷。”
“是挺冷。”我说,心想之前谁说下雨和吃冰激凌不冲突来着。
“而且刚才肚子不太舒服,我怕再吃个冰激凌下去更要完蛋。”莫胜壮说。
我哈哈笑了两声。“行。”我说。
走出教学楼,我发现雨已经停了,也没什么风。
还是满天厚厚的云。阳光透过云层缝隙,照射下来。
柏油地面上有些积水,树上草坪上也都是。阳光照射在它们上,照射在边上另两栋教学楼的玻璃幕墙上,四处反射着阳光,感觉哪儿都是亮闪闪的,有点儿晃着眼睛。
天气怎么变化得如此之快,挺难以想象。明明刚才在里头看的时候,外面还是没有阳光的雨天。
不过也可能是玻璃幕墙的原因,它影响了我的判断。雨在下课前就应该停了的吧,只是我没有注意到,要不然高盛海怎么会就这么一个人走了,留下我们三个撑一把雨伞。我突然想到这一点。
还真是我所期待的那个天气,阳光不错,天气也没那么冷。稍微有点儿冷风,吹在脸上挺惬意的。是最舒服最适合吃着冰激凌慢悠悠走回寝室的天气了。可惜了。
“走吧,回寝室。”我说。
“冰激凌,下次再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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