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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4《十月》·短篇小说|陈崇正：开播（选读）
开 播
陈崇正
进山的路不好走，一路爬坡。车子笨重，随着坑洼摇晃，开得很慢，像一头没吃饱的老牛，车后面还不时冒出一股黑烟。赵明明一手抓着车厢的铁栏，一手指着大西洋落日边上堆积的云朵，问段大宇，像不像一个胖女人的屁股？段大宇脸色很不好看，他被这辆破车摇得快吐出来，只用眼角瞟了一眼天边的云彩，皱起眉头，咬了咬下嘴唇并骂了一句，努力控制着翻腾的胃。赵明明建议要不停车透透气，司机说这里不安全，不能停车。到了矿区，天已经开始黑了，有个穿着衬衫的小伙子站在大铁门外面等他们，看来是听到他们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了。这么大的声响也很难听不到。他用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自我介绍，说他叫科乔·邦苏，曾经在大连读书，毕业后回到库马西以后就跟着赵子谦老板混。赵老板手里有三个金矿，跟当地酋长关系很硬，上次他们矿区被人弄走了一台挖掘机，大家都明白这事跟当地一个官员有关，劝他就当破财消灾，后来他竟然只花了一万赛地便找了回来。赵明明通过阿克拉一位援非的中国医生介绍认识了赵子谦，人没见过，因为是本家，赵明明在电话里自来熟地调侃起来，说他的名字像他舅舅。当然他是瞎扯，但赵子谦也就慢条斯理地说，小伙子，那你就叫我舅舅好了。所以赵明明对邦苏说，我舅舅不在，他有没有交代你什么？邦苏还没回答，他又追问，哦对，有没有吃的？一路过来快饿死了。邦苏给赵明明和段大宇煮方便面当晚饭，锅里下了四颗鸡蛋。他们明白，这算是高规格的招待，在库马西，一包方便面的价格，可以抵得上一个工人一天的工资。刚下车时还觉得反胃，但坐定之后胃口竟然很好，两个人很快把方便面都吃光了。“我看过你们‘非洲真相’的短视频，我也是你们的粉丝，”邦苏的汉语说得很溜，牙齿很白，“你们今晚就在宿舍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坐车翻过这个小山丘，到另一边去。”邦苏的衬衫比一般黑人更为讲究，他是赵老板的翻译兼司机。他说话时，眼睛看着他们随身带着的拍摄器材。这是赵明明和段大宇吃饭的家伙，他们俩干起这一行也实属偶然。几年前，赵明明到非洲旅行，到了一个村子里，准备住一宿第二天去看斑马大迁徙。那天好几个朋友都在一个微信群里发祝福信息，他一看才发现是段大宇生日。大学毕业那年，段大宇和他曾经在同一家电视台实习过，两人合租了一个多月，算是不错的朋友。这几年联系虽然不多，但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话。生活中总有那么几个老朋友，不远不近，但关系还算非常重要，段大宇就属于这一类。他们实习期间一起参加了一个拍摄训练营，几家电视台联合搞的，训练营后，三十多个学员拉了一个微信群，神奇的是，这个群一直保持活跃，有几个活泼的女生总在里面挑起话题。那天的话题就是段大宇生日。训练营期间，段大宇也刚好过生日，几个女生软磨硬泡要他请吃饭，吃完饭又要他请唱歌。段大宇人老实，也不懂如何拒绝别人。后来段大宇明白他们重点不在于给他过生日，而在于其中有几对男女一直处于暧昧状态，一间KTV包厢和恰到好处的酒精便是他们所需的全部媒介，当晚有人已经搂在一起了。大家玩嗨了，男男女女陆续告辞了，最后只剩下赵明明陪着段大宇。这天晚上段大宇没少花钱，赵明明最后借了他一点才凑够酒钱。夜凉如水，城市寂静，他们俩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走，一路上谈了很多，赵明明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段大宇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几次自杀都被家人或同学发现救活了。这成了他们的共同秘密。没心没肺的人得不了抑郁症，所以抑郁症在赵明明看来象征着低调而真诚的性格特点。在非洲的椰子树下坐着，赵明明寻思也应该在群里给老实人段大宇发个祝福。这时一群黑人小孩围过来要糖吃，他心里突然有一个想法，他跟那群孩子说，我教你们喊一句中国话，喊得最大声的就有糖吃。于是一群非洲小孩就在那里高喊：“宇仔生日快乐！”赵明明录了祝福视频发到群里，群里登时炸了锅，大家都要求也给他们录一段，然后有一个人发了红包，说给非洲小孩买糖吃，接着第二个人也发了，第三个……就这样，他一个无心的动作，开启了一项生意。赵明明也顾不上去看斑马了，一连几天都在忙着拍摄。这些极度搞笑的视频很快在社交网络传播，一个月后，拍摄的需求已经足够被看成一桩生意来对待，段大宇也就顺理成章变成赵明明的合作伙伴。段大宇话不多，但脑子很活，很快就摸索出一套非洲祝福视频定制方案，分为肌肉男、美女、小孩三个系列，每个系列有若干风格，比如葫芦娃、敢死队、豹纹装、飞虎队、雇佣兵等，然后还有纯喊话、喊话并尬舞、喊话并唱生日歌、亲吻照片等细分项目，另外还有玩具枪、横幅、鲜花、吉他等道具可选，每增加一项就要增加费用，丰俭由人，明码实价。一时间生意火得不行，段大宇便办了签证到非洲开启了祝福视频拍摄之旅。他们只在广州一家大学找了两个大学生兼职帮忙看管电商平台当客服。赵明明英语好，能说会道，负责公共和安排日常，类似于导演；段大宇性格稳当，则负责拍摄和剪辑。这样的工作让他们感觉充实，因为不但给国人送去了祝福，每一条视频也让非洲孩子赚到了全家人一天的饭钱。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不到一年，他们便发现有太多人跟他们一样在拍摄祝福视频，这些竞争对手找的肌肉男比他们的更精壮，美女也更有特点，小孩的尬舞也更搞笑，竞争太激烈了，他们只能感慨这个小小的行当也开始打价格战了。这时国内的直播已经成为新的风口，于是两人在拍视频的同时，也进行了直播。他们的直播号名字叫“非洲真相”，开始是直播非洲风土人情，但发现太多了，又直播公益项目，就是帮助国内一些公益机构去做好事，但发现人气并没有什么增长。后来专门编排了小剧本，让非洲黑人小哥配合拍摄他们可怜的食物，以及他们吃辣椒、皮蛋、腐乳之类非洲没有的食物，小哥夸张的表情倒是赢得了一番点赞。正当他们感慨赚不到钱计划回国时，赵明明随手拍摄的一段广西上林人在加纳采矿的视频却成为爆款，一时间“非洲真相”涨了很多粉丝，这让他们又看到了新的方向：海外矿工、黄金海岸、非洲风情……这些要素结合在一起，迫使他们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到黄金矿洞里面去，满足大伙儿的好奇心。他们在走访了两个金矿之后，果然引发了许多人的共鸣。“这样的生活太不容易了。”有网友甚至评论说自己看哭了。这就对了嘛，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效果。但也不能总是拍摄如何挖矿采金，总得找到新的新闻点。正当他们发愁时，便听说库马西有一个金矿工地被抢了，打死了两个中国人。他们赶紧奔赴现场，果然，又是血泪故事，大家纷纷痛骂加纳当地官员腐败黑暗，情绪的酝酿恰到好处。这时“非洲真相”已经收割了一拨粉丝，赵明明成为一个小网红，这些流量也反过来支持了他们的祝福视频拍摄生意。在阿克拉，他们拍摄了一户有钱人家在办丧事，加纳人流行喜丧，抬棺材又唱又跳，惹得所有人都笑。这个视频又引爆了流量，让“非洲真相”这个账号的排名前进了一百多位。但赵明明却突然感觉到沮丧，在喝了两瓶啤酒之后，他对段大宇说出心里话。他说太累了，不想干了，想回家，看了太多，心里特别压抑，粉丝越多越觉得生活没意思。段大宇啥都没说，给他把酒杯满上，干了一杯之后说，明天就订机票回国。回国之后他们在机场就分开了，一种奇怪的默契，此后两个月他们并没有再联系，但是某一天晚上，赵明明终于忍不住给段大宇打了一个电话说，出来喝一杯。广州同和地铁站附近的砂锅粥，哥俩见了面，话也不多，喝了两瓶，赵明明便说，要不订票回去？段大宇说，那我明天订机票。飞机落地，走出阿克拉机场，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两人竟然对视一笑。人永远说不清楚，也许生活的真相必须在别处才能找得到。过去两个月也就当休假，生活重新回到从前，段大宇依旧摆弄他的设备，赵明明依旧对着镜头喋喋不休地说着，三言两语就把粉丝的情绪挑拨起来，“非洲真相”的声浪一波又一波，久违的理想主义的河流流经他们心头，这样的生活给了他们确定——就像电脑上的按钮“确定”那样，他们选择了非洲，这片炎热的土地上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把人逼近生存的本来面目，而生活确实需要真相。这一天，他们在阿克拉一家医院里采访援助加纳医疗队的队长吴医生，吴医生很健谈，加纳的医疗条件确实有太大的提升空间。采访结束，人高马大的吴医生突然说，你们“非洲真相”的采访角度都蛮好，我突然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你们应该回到库马西去采访他，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他，说他是个奇人，如果能采访到他，要比采访我有意思得多。“这个人是谁？”“孙望章，一个老人。”吴队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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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库马西，赵明明问了两个熟人关于孙望章老人的事，他们竟然都听说过这个人，但没有见过。“挺邪乎，据说能够未卜先知。据说他还能看病，有矿工生病没钱治，到他那里，他很随意弄点青草让病人回去熬水喝，居然就好了。”“绝对是个高人，他们工地有两次小规模塌方，全因为老人一句话给躲过了。应该什么时候下井，他们赵老板全听他的。”有这么神？赵明明和段大宇相互对视了一眼，这样有噱头的事自带传播属性，如果能够拍摄这个人传奇的一生，“非洲真相”的粉丝大概率又能涨一拨。但是，如此厉害的人物，难道此前就没有人采访过他吗？“有，但是他什么都不说。”别人撬不开的嘴，他们凭什么能让他说话？段大宇沉吟片刻之后说，这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人家做生意从别人口袋里掏钱，还需要氛围组，烘托气氛；我们要从别人嘴里掏出故事来，本来就需要创设环境。“赵导演，我们终于要拍一次真正的大片了，你想想，我们营造一个灾难片的现场，让我们的主角认为自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样我们的录制才更逼真，或许还能录到遗言。”“对，地下百米金矿岩洞，传奇老人绝望口述，‘非洲真相’独家揭秘，这真是个好主意！”好搭档的特点是平时废话不多，但很容易就擦出思想的火花，两人一旦想到一处去，鬼点子便源源不断而来，他们开始完善各种细节，很快就构想好了剧本。有了剧本，还得到现场踩点，布置好场景，用好道具。故此他们决定提前一天进山来到工地，然后准备在第二天一早，工人还没有上班时先去周围看看。赵子谦简单跟赵明明介绍过孙望章，他在工地被大家称为“土专家”，这是一个尊称，他确实是专家，从如何找矿，如何挖矿井，到如何架设机器，他都了然于胸。他的主要工作是判断挖矿的方向以及确保安全开采，只要发现有塌方的危险，他会立即喊停。每天会在午后才到矿区来，也就是在第一班和第二班交接的时候，老爷子会亲自到矿下面去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他签了名，才可以交班和接班。赵子谦说，至于孙大叔是否接受采访，这个得征询他本人的意见，他作为老板是无权要求他录制什么节目的。赵明明说放心，采访对象不配合，他们也什么都拍摄不到。从赵老板那里了解到孙望章的工作日程，计算了一下，他们大概有半天的准备时间。第二天天刚亮，赵明明和段大宇就从地铺上爬起来，到隔壁棚屋弄醒邦苏。邦苏睡眼蒙眬，可以感觉到没睡够那种明显的不开心：“你们中国人也太勤快了，这才几点啊！”段大宇直接掏出三百赛地，在他面前一晃，邦苏登时来了精神，一把抓过钱，从床上弹跳起来，穿衣服速度奇快，牙也不刷就找车钥匙，要送他们去矿区。这时赵明明才看清工地附近的地形，也看清昨晚住的所谓宿舍，就是几块破木板搭成的棚屋，倒是屋后一棵大莲雾树，长得气势汹汹。上了车，赵明明又掏出三百赛地，却没有递给他，而是在他的注视下，把钱放在自己上衣的口袋里，然后拍了拍口袋告诉邦苏，这一笔会在他们离开工地的时候给他，但前提是他得帮助他们完成这次拍摄。邦苏连连点头，拍胸脯保证可以完成任务。“那些老黑要是不听话，不服从安排，你们尽管找我。”他一说汉语，总是一副东北大哥的派头。赵明明微微一笑，他们早就拿捏好给邦苏小费的这个时机，不能昨晚给，也不到矿区再给，就必须起床的时候给，接下来这一整天，邦苏做事都会很有干劲。工地宿舍到矿区倒是非常近，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矿井附近也搭了简单的棚屋，黑皮肤的工人都住在这里。棚屋中间有一小间相对整洁的，是他们的厨房，摆着瓶瓶罐罐，中间一个生火的炉子，有个穿大红衣服的中年妇女正蹲在地上鼓捣吃的，高粱面粉加树叶制作而成的黏糊食物，从来都是赵明明的噩梦。邦苏带他们在矿井附近转了一圈。这座金矿很小，用无人机在天上看，更小，在一片墨绿的树林中间，像颗青春痘。邦苏解释说，在加纳，大的金矿都被欧美国家的大公司占据了，剩下的金矿有政策是留给加纳人的。但加纳人自己不会开矿，中国人有采矿的技术，也有设备，所以这样的合作就顺理成章。但这几年金矿越来越难了，政策也变来变去，所以你看我们赵老板，从去年开始搞农业，做农庄，种了很多粮食和蔬菜，他现在跟加纳的农业部关系很好，以后可能也不做金矿了，我们老板现在都是隔一阵子才到矿区来。邦苏半开玩笑说，要不是有他在这里看着矿区，就算这些老黑把工具搬走，人消失不见，老板估计要一星期后才知道。库马西也很复杂，各种利益冲突，抢劫金矿的事时有发生，有时候还会出人命。“就上个月，幸好我们有孙望章，他提前让老板通知我们收拾东西躲起来，说那天会有血光之灾，果然就血光之灾了。”“血光之灾”在他口里念起来特别奇怪。赵明明问：“这么说他能未卜先知，会算命还是？”“好像也不是算命，我在中国见过人家路边摆摊算命，不是那种，据说他靠的是做梦，他能梦见很多事情。”“做梦？”“是的，我们一般人做梦，是不连续的，但听说孙大爷的梦像连续剧一样，半夜起来撒泡尿继续睡，梦也是连贯的。”这话让三个人都笑起来。趁着聊天的氛围好，赵明明就提出了他的设想，他希望是在特别的环境中进行拍摄，而且是秘密拍摄，让老头儿讲出他的故事。邦苏一听需要伪造矿井坍塌的假象，把赵明明他俩和孙望章困在矿井里头，觉得这个太儿戏，连连摆手表示不行。“赵老板要是知道了，他会炒我鱿鱼的。再说孙望章他要是生气，我也顶不住，他可是赵老板都得客客气气说话的人……”赵明明又从钱包里取了两百赛地，放在那个上衣口袋里，现在，里头有五百赛地了。他拍了拍口袋，看着邦苏。邦苏也看着口袋，声音低了下来。“我想想办法吧，”他说，“八百，五百太少了。”赵明明一笑，点了点头。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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