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篇|罗伟章:冉氏春秋2
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成都。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等。
冉氏春秋
罗伟章/著
原来,冉大娘哭我母亲,是因为母亲一死,就没人跟她吵架了。不是没人吵,是她瞧不起那些人吵架的能耐。她们肤浅地以为吵架就是骂人。吵架当然是骂人,但如果吵架仅仅是骂人,那档次就太低了。档次高的吵架,不但能以一当十,还能举一反三,此外还要舍得一身剐,遭遇再大的困境,也敢熬下去。有这些就够了吗?不够,远远不够。在世代祖居的村庄,吵架者还得勇于担当秘密的传播者。秘密,是最深沉的文明。不要说当年的村民多不识字,就是能识能写,那些事也不能写,因为最深沉的文明多为丑事,既不能写,也不能说。传播的唯一途径,就是吵架。如果不是吵架吵出来,你怎么知道某某的祖上得过梅毒,某某的丈母娘害过羊痫风?羊痫风且不去说,梅毒那东西却是大有说道的,那东西通常是不会得的,那东西通常只有一种情况才会得,由此追根溯源,你慢慢弄清了:那某某的祖上,三十四岁那年翻过老君山,去了几百里外的万源县,万源毗邻陕南,山又大又恶,连满山开着的杜鹃花,看上去也恶札札的;万山丛中,蜿蜒着一条青石盐道,那某某的祖上就去下苦力背盐,盐道上有小客栈,小客栈里有浪女人,他那脏病,就是浪女人浪出来的。他的人生史,就这样被记录。如果你还觉得这意义不大,另一种情况必然会引起你的重视:通过吵架,你知道了某某不是他爸的种,而是另有其人(像李婷玉的三儿子那样),这个神秘的影子人,如果跟你沾亲带故,你要跟那某某定亲结缘,就得考虑,看看是否符合优生学,是否违背伦理。吵架,既保证了人口质量,还维系着隐秘的伦理。冉大娘,包括我母亲,都是传播乡间文明的使者。她们起着某些地方说唱艺人的作用。与说唱艺人不同的是,她们不能单干,必须两人合作,在博弈当中完成。
可是我母亲死了,冉大娘就没有博弈的对手了。
冉大娘的寂寞是看得见的,从她脸颊上直往下掉。簌簌簌,簌簌簌。掉到她的衣襟上,裤腿上,脚背上,山风一吹,又扬到她的头发上。
我母亲埋在远离大路的祖坟里,每天放学,我都在半途钻进一片红刺藤,在刺藤林里弯弯绕绕走二三百米,再抓住塄坎上一棵柿子树,爬上倾斜的旱地,沿垄沟上行,越过渠堰,再穿过一片柏林,就看得见我家祖坟了。祖坟里埋了五个人,母亲之外,还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但除了母亲,那些人我都没见过。母亲的坟新得亮眼,因为我每天去看,它就一直那么新,就像一直看着某个人,就不容易发现那个人变老一样。
秋天快过完的时候,有天我刚进柏林,就听见说话声。这是个垭口,没有田地,也不当路,平时是没人来的。我躲进柏林高处,朝那边望。结果是冉大娘。冉大娘盘腿坐在我母亲坟前,说:桂氏,你要是再不跟我吵,我就要憋死了。从这句话听出,冉大娘跟我一样,也是常来找母亲的,只不过她来时我正上学。我以前发现过一些脚印,还以为是父亲或哥哥留下的。冉大娘继续说:树叶子黄了,草枯了,我家养的牛,从昨天起就吃枯草了,眼见着冬天就到了,你好歹跟我吵一架,帮我把这个冬天熬过去。这几句话,冉大娘说得很是哀切。我们那里,冬天是从下第一场雪开始的,哪怕还是九月份,只要下了雪,就说是冬天了;如果整年都没下雪,就说这一年没有冬天。但不下雪是不可能的,朔风一旦越过秦岭,雪花就在天上飘开了,然后密密实实落下来,比夏天的雨还密;落到地上的雪,被风一吹,又往天上落,而天上还继续在往地上飞,如此川流不息,天成了地,地成了天。对这种没天没地的混乱局面,玉帝大概相当不满,于是又起一阵风。好毒的风!给地上的雪戴上镣铐,让它变成冰块或冰柱,动弹不得。遍地冰块,满山冰柱。在这样的时节,田地都是白的,也是硬的,田地变成了尸骨。再勤劳,也不能去尸骨上做手脚,只能躲在家里,等待冰雪融化。世间事,等待最难。男人还好,可以打草鞋,编花篮、背篼,做犁头、锄把,还可以打长牌,输一盘往下巴上粘绺纸胡子,粘满了,就拿火点,以此取乐。女人就难了。当然,女人可以做针线,有理无理,将旧衣服拆来拆去,补来补去。可那是普通女人。冉大娘不是普通女人。世上的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带着使命的,冉大娘就属于那种人……
那天,冉大娘向我母亲求情。我想她是要做无用功了。我每天都向母亲求情,求她跟我说句话,她从没搭理过我。有天我学算盘拨错了颗珠子,被老师一棕片打下来,手立时肿成泡粑,放学后,我来到母亲坟前,把手亮给母亲看,叫她出来给我吹两口,她照样没搭理。她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连儿子都不管了。连儿子也不管,怎么可能去管冉大娘。
可是奇怪,冉大娘笑了,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背时婆娘,我还以为你装大不买我的账呢。言毕,冉大娘站起身,双手往腰上一叉,跟我母亲吵架。
她们吵啥,我全听到了!第一声骂,竟是我母亲发出的,母亲骂冉大娘是鬼:她弟弟是鬼,她是鬼,她一家子都是鬼。这是老套路。冉大娘却没走老套路,她的骂如峡谷深涧,一浪一波,都是洗过的。概言之,她骂了这样一些内容:我曾祖父就是得梅毒的,我曾祖母跟着我曾祖父得了梅毒,两人偷偷用水银洗,结果中毒死了。两人死在同一天,但曾祖母比曾祖父先咽气,咽气之前,她对丈夫说:我不怪你,你让我这辈子长了见识,下辈子我还跟你。我祖父则是羞愧死的:那年缺粮,我祖母、父亲还有我的两个姑姑,饿得口痰也舍得不吐,祖父没办法,就想到了偷。饥荒年月,不管是人是狗,没长鼻子也能闻到粮食的气味。我祖父李中平,就闻到杨大双家有粮食——杨大双,你还记得吗?在我列的那个名单里面,排名第七;当然,排名没有标准,不分先后,只是顺手写下而已。
冉大娘只说我祖父是下午去钻了杨大双的屋,没说当时杨大双和他家人去了哪里,也没说我祖父是怎样进了那个傍崖的土墙房。他进去后,又用他的鼻子,闻到粮食锁在一口箱子里,箱子藏在床脚,跟尿壶放在一起。那混杂在粮食里的尿骚味儿,闻起来竟也是那样香甜!祖父把箱子拖出来,扭开指头大的一把明锁,见里面装着十二根红苕。祖父先啃了半根,再往荷包里塞。加啃掉的半根,共塞了六根。他觉得有些过分,抽两根出来,放回箱子,刚放进去,又觉得至少应该再拿一根。他把那根拿上手,眼睛的余光看到旁边有团阴影。猛回头,见杨大双站在后面。杨大双朝他笑了一下,说:我晓得明娃子(我父亲)得了水肿,你就拿六根走吧。结果是,我祖父一根也没拿,回到家,当夜就上了吊。待祖母发现,祖父的舌头已掉出半尺长。她把丈夫从绳圈里解下来,再把自己的颈项套进去。
躲在柏树林里,听冉大娘骂这些,我觉得她是在讲故事。
若干年后才知道不是故事。至少关于我祖父的那些不是。
杨大双死于去年二月十四,死之前高声喊冤。村里人都以为是牛魔王请他来了,他在向牛魔王喊冤。杨大双是个牛贩子,我还很小那阵,他就背地里做耕牛买卖,到20世纪九十年代,他终于放开手脚,把这生意做得大张旗鼓。那时候他的年纪就已经很大了,脸像干肉,有干肉的黑,也有干肉的硬,但精力充沛,经常吆着几头牛,在山道上默默地来去,好些天也不落屋。都是东山买来卖西山,有时只拐过一道垭口,不过二十来分钟路程,就能赚好几十甚至一二百。后来,他有了徒弟,那些徒弟都叫他杨老师,徒弟对杨老师比对自己父母还孝敬,什么都听他的,杨老师说:现在耕牛生意不好做了,做菜牛生意吧。徒弟说好,就在山下搭了个棚子,收那些为人卖力卖老了的牛,也包括不肯卖力的壮牛。杨老师带领徒弟,把牛收来杀掉,乘镇上下来的早班船,卖往县城。杀牛之前,先用木杠把牛卡住,将鼻绳系在挑梁上,伸根管子到牛的喉咙里,灌水。管子前端,套支尖利的铁矛,这是为了能把管子插得更深,最好能插进肺里去。插进肺里能灌更多的水。当灌进去的水直往外涌,才将鼻绳解开,木杠挪开。牛轰然倒地。不是死了,是胀得四腿梆硬,成了个圆球,连眼睛也闭不上,眼珠凸出来,也成了圆球。如此还不急于动刀,要等水往皮肉里浸一会儿再动刀。杨大双因此挣了很多钱,千河口第一个在镇上买房的,就是他,只不过他让儿孙们去住,自己坚决不肯下山,说他老要老在山上,死也要死在山上。去年的二月十四,如其所愿,他躺在了老屋的木床上。但他并不想死,所以才喊冤。听到他喊冤,村里人都扁嘴。你害了那么多牛,却让你活了这么大岁数,有啥脸喊冤?可谁也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竟与牛无关。他说:不信你们去问李中平,我不但没骂他,没打他,还叫他拿六根红苕走,六根哪,一半哪!他没拿,是他自己不拿的!这表明,在他面前已站了阴间来的警察。我祖父去偷他红苕,是多少年前的事啊,那时栽下的树,都有水桶粗了,那时生下的娃,都成老人了,杨大双怎么还记得?很可能,不是他记得,是我祖父记得。据情形推断,我祖父李中平,在阴间已熬出了一官半职,否则不能调动警察。杨大双的喊冤没起作用,他喊着喊着就断了气,眼白外翻,嘴大张着,舌尖顶住下齿,看上去是被那个“冤”字卡死的。但那些上了年岁的人都说,杨大双不冤。李中平是村里难得一见的好人,所谓好人,就是知道害耻的人;他爹妈是得梅毒死的,上辈有了污点,下辈人要洗,需付出艰辛的努力,李中平就很努力,他去偷,实在是为了活命。杨大双当然知道他害耻,若成心帮他,尽可以躲在暗处,让他安然离去,但杨大双没这样做,他让李中平发现自己,还叫李中平多拿一根:并非真心让他多拿,只是为了羞他。他不知道让一个人羞愧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比打和骂还可怕。何况李中平这一死,还带领他女人也跟着死了,只把儿女扔在世间……
幸亏冉大娘在我母亲坟前跟我母亲吵架的时候,离杨大双死还有数十年光阴,否则想想那情景,真要把人吓晕。不过当时已经吓得我毛骨悚然了。越是惊悚,越想听。可惜的是,柏树林里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是黄昏降落的声音。山里的黄昏是和黑夜连在一起的,黄昏是黑夜的头发。冉大娘抽空擤鼻涕时,才发现黄昏逼到了跟前,她只得匆匆收尾,说:贼婆娘,恁早就死了,没得出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听了直叫人心寒。然后冉大娘脚步一撤,沿着一条干沟朝山下走。夜色追着她跑。我不知道冉大娘是否有头痛的毛病,头上老是缠着青布帕子,大热天也缠,这时候,深青的夜色在她头上层层堆积,堆得那块帕子像有一丈多高,远处望去,冉大娘就只剩一颗头,那颗头摇摇晃晃,急速地奔向缭绕着人烟的村落。
从那以后,我就天天盼着在我母亲坟前看到冉大娘。我想听冉大娘说出我们家更多的事情,比如我祖父、祖母死的时候,我父亲和两个姑姑有多大?他们是怎么活出来的?两个姑姑又是怎么嫁的?两个姑姑的境遇天地悬隔,大姑嫁到了对河的马伏山,那个穷法,真是不堪言说,前两年大姑父到我家来过,是来找粮的,穿的那身衣裤,到处孔孔眼眼,给人的感觉是他啥也没穿;二姑嫁到了坝下,不仅有吃有喝,还能生病。在我们那一带,吃不下饭了,只能躺床上了,气喘得有一口没一口了,才能说自己生了病,可我二姑分明能吃,能睡,能干活,我们去看她,她摆龙门阵摆到高兴处,还接连不断地打哈哈,但她总是说:我病了好些时候了。生病成了一种身份。难怪有一阵子,我特别想生病……此外我还想从冉大娘那里知道:你以前说我母亲嫁过两次,第一次嫁给了谁?你说我母亲要把我父亲弄死,怎么父亲没死,母亲却死了?
然而,接下来连续九天,我放学后都没看到冉大娘。
她肯定是在我上学期间去跟我母亲吵的吧?于是我开始逃学。当时我还没跟那个最好的朋友断交,我让他帮我请假。
逃了三天学,冉大娘也没去过。
不能再逃下去了。
当我又出现在老师面前,老师问我:李壮,杨小春说你请一天假,为啥三天才来?我说,老师,我病了。此话一出,我突然觉得自己高贵起来,比老师还高贵。我把自己当成二姑了。二姑的日子可比老师好过得多,二姑能半个月就吃顿肉,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给人浮肿的、生病的印象,我老师吃的,跟我们吃的差不多,大多是照得见鼻子眼睛的菜稀饭。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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