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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罗伟章:冉氏春秋3

2016-01-29 罗伟章 十月杂志


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成都。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等。


冉氏春秋

罗伟章/著

 

 

事实上,冉大娘到我母亲坟前,就去了那一次。以前的脚印,很可能真是我父亲和哥哥留下的。冉大娘去过一次,就不再去了。她叫冉从邮啊,叫冉从邮自然比叫冉从油聪明。冉大娘是何等聪明的人,她深知,活人跟死人吵架,败下阵来的永远是活人。

可是怎么办呢,这一年的冬天,又是漫天大雪,又是遍野冰层,坡脊岗岭,除不得不上学的孩子和出来寻屎吃的狗,几乎见不到一个活物。当然野物东西是有的,比如乌鸦和狐狸,但既然叫野物东西,它们的家本就在野外。对冉大娘而言,现实是如此残酷。屈服是容易的,就是跟其他妇人一样,把掉的纽扣缝上,把断的袖子接上,把裤子的膝盖和屁股打上补疤。这都是些简单活,乡里每个妇人都会做,但要做好——做得像苟兴菊那么好,却不容易。苟兴菊,也是我写在字条上的七个人中的一员,她比我母亲要小,比冉大娘更小,我母亲死的时候,她不过三十来岁。苟兴菊打在屁股上的补疤,像十六的月亮那么圆,即使只有半边屁股汤了、烂了,为了好看,她把另半边屁股也缝上疤,她在前面走,那两个月亮便跟着荡漾。不止是她,她全家人的屁股上,都带着两个月亮,包括她的公公梁海财。梁海财,那七个人中位居第二,他就是苟兴菊的公公。梁海财穿着儿媳为他缝补的裤子,很骄傲地在村里三层院落间走动,分明跟人面对面说话,为让人看到他屁股上的月亮,故意把烟袋扔在身后,再转过身去捡。人家看见了,就说:兴菊这手针脚!这夸奖要说是应付梁海财,也没说错,但应付的是梁海财,并不是苟兴菊。夸苟兴菊是真心实意的。但在我看来,并不是苟兴菊当真比别的妇人心灵手巧,而是她有把女工往漂亮处做的愿望。大多数妇人没有那个愿望。冉大娘更是不屑。冉大娘的志向不在于此。她最见不惯的,正是妇人们在清寒的雪天里,面前摆个筛子,筛子里装着剪刀、顶针、针线和破布条,迎着雪光,低了头,一声不吭地查来查去,剪来剪去,缝来缝去,半天混过去了,整天混过去,十天混过去了,一个月混过去了,一个冬天混过去了。她们都不来跟冉大娘吵架!

唉,要是桂氏还活着该有多好。

但桂氏死了,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冉大娘决定自我拯救。

拯救的方法,是培养一个新的对手。这对手只能从妇人中寻找,男人是不成的,再窝囊的男人,也知道说好男不跟女斗。吵架的天才跟各行各业的天才一样,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是训练出来的。冉大娘就决定训练她们。不需要多,一个足矣。这个不行了,再说下一个的事。栽出好庄稼,选苗是关键,冉大娘把村里所有妇人都当成苗,从中精挑细选。她要是像我这样,能够识字,一定会将她们的名字写出来,排除一个,划掉一个,最后剩下的那个,就是她所要的。遗憾的是她不识字,只能用别的办法。那天,她起床过后,吱呀一声打开门,见梯坎下的院坝都冒了顶,全是白雪;昨夜神不知鬼不觉,下了一夜强盗雪。要是往常,冉大娘会陷入愁苦,但这天没有,她拿出筛子,坐到阶沿底下,跟别的妇人一样,迎着雪光,低头做事。不同的是,她做的不是针线活,那筛子里没有针线,什么也没有,待坐下后,她才把手伸进斜襟口袋,摸出一把玉米。这把玉米就是千河口的妇人。她右手一扒拉,玉米均匀地铺开,然后开始拣选。在平凡人眼里,那些玉米完全一样,但冉大娘迅速将其中的十多粒剔掉了。每剔除一粒,就扔到地上。在她脚边,围着她家养的三只芦花鸡,芦花鸡比试着嘴快,抢进嘴里,吞入嗉囊。它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千河口的妇人,还以为吃的是玉米呢。十几粒过后,冉大娘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并没有停。眼看还有四五粒,她男人出来了。她男人自从学会木匠活,每个冬天,家里都响起铁器啃咬木头的声音,他做的小板凳,多得猪圈牛棚里都放了好多条,像猪和牛跟人一样,要坐在凳子上吃饭、喝茶、发呆、摆龙门阵。那些板凳,大的可以把猪按上去杀,小到可以揣进裤兜,外村放电影,千河口家家户户都来借他那些能揣进裤兜的板凳。这天,他躺在床上,等着冉大娘生火,让屋子里暖和了,他再起来,可老半天没有生火的迹象,他还以为冉大娘去地里倒尿壶去了,结果下了那么大的雪,冉大娘坐在阶沿下数玉米!他顿时来了气,将筛子一拎,那四五粒玉米逃跑似的蹦到了地上。真是逃跑,它们都怕被冉大娘选中。刚掉地上,就被鸡吃了。

那不是玉米啊,那是冉大娘遴选的人才啊,却被鸡吃了!

你别以为可以重新找来四五粒玉米继续挑拣。不是那样简单的。不识字的冉大娘,很早就凭借她的聪明才智,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个体并不存在。许多年后,才有西方学者提出,每个人的出生,都只有数十亿分之一甚至数百亿分之一、数千亿分之一的概率,因此说,个体并不存在,人只有群体。如果个体存在,也只是个体的幽灵,无根的幽灵,孤独的幽灵。这观点一出,那学者暴得大名。我真想厉声疾呼:你算什么,我们村的冉大娘,好几十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冉大娘没提出,可她懂得,而且践行。那些个体的幽灵,被鸡吃了,就连幽灵也没有了。她需要重新创造。也就是说,村里的那些妇人,特别冉大娘勉强看得上眼准备选为对手的妇人,本来是不存在的,是冉大娘创造出来的。李建权拎那一下筛子,让冉大娘功亏一篑。冉大娘伤心啊。可你把心伤出血,又有什么办法?骂吗?自然是要骂的,但骂和吵不同。夫妻间吵架,跟与外人吵架不同。与外人吵架,跟与真正的对手吵架不同。这后一种吵架,才能挖掘和传续村里的秘密。对此,冉大娘分得很清。

 

没过多久,冉幺娃病了——是说他又病了。这对冉大娘而言,是件不幸的事,但毕竟让她在这个冬天里有事做了。冉幺娃那病,怪得很:半夜三更乱跑。你说他一个浑身抖的人,出门就是高岩陡坎,哪能乱跑?何况还是半夜三更。山里的夜,有星有月时,能望见很远的树梢,要是星月无光,那个黑,说黑得像固体都不够。那些日子,每隔七八天,午后时分,一个雪人就进了千河口,然后进到某个院子,问去冉从邮家咋走。那是冉大娘的娘家人。冉大娘的娘家人丁不旺,她父亲是单传,到她这辈,也就她和弟弟,而弟弟还打着光棍,看那样子,将来更没有女人跟他。冉大娘把这人丁不旺的气象,带到了婆家,她生过四个,两儿两女,可其中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得病死了,只剩了个独子,比我哥长几岁。那从娘家鸦雀梁过来找冉从邮的,并非亲人,而是村坊。她父母都上了年岁,不敢在大雪天里走那么远的路,就央村坊帮忙,去看看冉幺娃是否去了姐姐家。这次央这个去,下次央那个去,因此每一次来,都在村口的户里问路。这无异于把冉大娘娘家的秘密,传到婆家来了。冉大娘很愤怒,每有人来,都高声怒骂。当然不是骂来人,而是骂父母和弟弟。虽如此,也弄得来人尴尬和委屈,因此来了六七个,后面就没人来了。冉大娘自己却坐不住了。但她也并不十分着急,娘家村坊说,冉幺娃每次跑走三几天,又各人回去了,每次回去,耳朵里都塞满沙子,嘴角和鼻孔里也是沙子,问他去了哪儿,打死都不吭气。冉大娘想的是,既然知道回去,就用不着找他,更用不着担心他。父母把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当成宝贝,说不定还对他传宗接代抱着幻想,才陆陆续续地着人来。

冉大娘正这么想,杨大双带信来了。那是个傍晚,杨大双刚去鸦雀梁做牛生意回来,他对冉大娘说:幺娃死了噢。冉大娘说,哪个幺娃?杨大双说,还有哪个幺娃?噌的一声,冉大娘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当时她坐在我们家烤火。有十多个村里人都坐在我们家烤火。自从我母亲死后,父亲嫌日子冷清,将火塘扩大了一倍,每天把火生得油旺。冉大娘站起身,又木了半分钟,才脚步一撇出门,很快,她家里就响起吱拉吱拉的声音。那是她在撕一件朽了的白布衫子。她把衫子撕出一绺,成为布条,然后去邻院,抓回正学打长牌的儿子,将白布条往他头上一系,戴吊丝孝麻,就率领全家,摸黑往鸦雀梁走。

杨大双舍不得离开,继续坐在我们家烤火。一直等到冉大娘一家出了门,估计也出了村,他才说:冉幺娃多半是遭女鬼看上了。他去阴间走过一趟,女鬼认得他。他后来跑,是被女鬼拉跑的,从山上拉下了河,不然他身上那些沙子咋来的?沙子且不说,我听鸦雀梁人讲,他每次回去,嘴巴上都通红通红的,那是鬼口红。除了鬼口红,还有他那裤裆,湿答答的,不是雪水整湿的,是那家伙整湿的。当时,我还听不懂“那家伙”是什么家伙,但从大人们的表情和笑声,我意会出那不是个好家伙。接着杨大双又说:冉幺娃死前,我恰好在他们院子里,他来千河口,我没怎么碰见过他,更没打过招呼,可他认得我,开口就叫我姨爹。我想他是认错人了,问他我是哪里人,他说你是哪里人未必我不晓得?千河口的嘛。杨大双的女人跟他母亲同姓,且是一个辈分,他一点也没叫错。杨大双说,他跟我打了招呼,转过身才走了两三步,一扑趴就栽倒了,抖得地皮都动,边抖边喊:我要死了,我这是第二回死,你们,还有你们——他指南指北,指东指西——哪个能跟我比?说完狂笑,狂笑几声,死了。

火塘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死两回,相当于用一副身体,活了两世人。这实在是太厉害了。你说你能干,你厉害,结果你用一副身体活两世人都做不到,你有什么能干的,又有什么厉害的。

 

冉大娘回来后,眼睛红肿了好些日子都不消。

这证明她不止在弟弟的灵前哭过,回来后还继续哭,只不过是悄悄哭。

待她眼睛消的红肿下去,不仅冬天过去了,连春天也过去了。

对农人而言,一年要闲两季,冬天之外,就是夏天。别人的闲日子,便是冉大娘的苦日子。冉大娘的苦日子又来了。

她如法炮制,再次开始了自我拯救的历程。

这次木匠李建权没敢打搅她,因此她成功地挑选出了未来的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心灵手巧的苟兴菊。

冉大娘相中苟兴菊,苟兴菊的心灵手巧只占非常次要的因素,主要原因在于:苟兴菊虽是个淑静的人,可她嘴皮子薄,削薄,长这号嘴皮子,天生就是为说话和吵架用的,要是她这辈子不好生吵些架,别说把屁股上的疤补得跟月亮一样圆,就是补成了真月亮,也是浪费,是屈才,在冉大娘看来,还是天理不容——以上是主要原因,还有更主要的原因:苟兴菊跟她公公“不正常”。你说,一个当公公的,怎么老是把衣服裤子交给儿媳缝补?或许你会说儿媳手艺好,这算一个理由,可大家都知道,缝补所需的手艺,无非是贴料平整,针脚匀称,穿起来不歪歪扭扭,也相对结实,凡乡间妇人,这点手艺谁都不缺,至于能不能把疤补圆,根本就不是那么要紧的。只有他梁海财才看得那么要紧。交给儿媳补了也就罢了,他竟然还随时在人前撅屁股,摇尾巴,故意逗人去看。那可是一针一线补上去的呀,那屁股上有儿媳的指纹,也有儿媳的体温。这就太不正常了!冉大娘特别看重这点。不正常就是打破了常规,世间的许多变局,就从打破常规开始,但要有人发现,有人挖掘。尽管公公扒灰自古就有,但在千河口还从没听说过,现在,梁海财和苟兴菊,算是填补了这一空缺。冉大娘觉得,事情发生了是重要的,把事情明确下来,传扬出去,进而植入村庄的记忆,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

这天是农历五月十七,太阳刚出来,晒在身上就当开水淋。我哥打着赤脚去院坝,想把院坝里的鸡屎扫干净,好晒粮食,扫到太阳照着的地方,双脚就蹦起来了。啊呀!他这么叫了一声。我父亲以为他踩到了柴刺或钉子,但哥说不是,他踩到太阳了。这未免夸张,他跑回阶沿下,坐在青坎上,把脚板翻起来看,虽有些红,但并没烫出燎泡。当然,这毕竟透露出一个信息:今天的太阳毒。昨天比黄昏稍早的时候,队长敲着木梆,安排下了今天的活路:早饭过后,以院子为单位,分头下田薅秧。我说过,千河口共三层院落,我们院子在东边,就叫东院,西边的叫西院,唯独中间的不以方位命名,叫老二房,为何如此,冉大娘在跟我母亲吵架的时候,还有零星地跟别人吵架的时候,都未曾提及,所以至今成为盲点。那天冉大娘本来坐在灶前,就坐在能揣进裤兜的那种小板凳上,往灶孔里架着柞树叶子煮猪食,听到我哥叫,连忙跑出来望天。天上除了太阳,啥都不剩。冉大娘的鼻翼裂开了。那是在笑。她已从弟弟亡故的悲伤里走出来,新的计划早已制订,却一直没能实施,今天如果按队长说的那样去薅秧,照样不能实施,因为苟兴菊不跟我们住一个院子。苟兴菊住在西院。冉大娘等着队长再敲木梆改口。木梆挂在老二房队长家的虚楼上,冉大娘怕木梆响起她却没第一个听见,更怕队长不敲木梆也不改口,就站在院坝边黄桷树下的阴影里不动。站在那位置能听得最明白。她的猪食已煮得半生不熟,柞树叶子是熛一下就熄的,多挨些时候,又得重新烧开了煮,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其间,李婷玉回来了。李婷玉打早就上山割牛草去了。看着这个汗流浃背的寡妇,冉大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多好的一个人才啊,经历过那么多事,有数不清的秘密,却不敢吵架!别说跟冉大娘吵,一个小孩子骂她,她也不敢吱声,更不敢还嘴。不过,虽然李婷玉秘密很多,但那些秘密都透亮了,亮了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冉大娘正这么想,梆声响了。队长敲梆,由轻而重,由缓而疾,疾到极处,山川肃穆,鸟鸣终止,天地间只有这梆声,然后,唰!收了,队长说话了。

队长说:算了哦,热得卵子打挺,今儿个耍!

冉大娘快步进屋去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想干点私活也不能够,只有乘凉。村里人聚众乘凉,有两个去处,一是老二房的巷道,那里的房舍与房舍之间,有条深长的巷道,通风;二是西院的竹林,西院背后有片疏朗的竹林,不知是不是竹林里有口水井的缘故,不仅凉快,还是甜丝丝的凉快。

早饭过后,冉大娘摇着蒲扇,朝西院的竹林走去了。

竹林里已有好多人。苟兴菊也在那里,正破了胸膛,给她第四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儿子喂奶。冉大娘起眼一观,见梁海财不在,感觉时机还没成熟,便决定等一会儿。但她并没闲着,她从裤兜里摸出丈夫做的那种凳子,挨到苟兴菊身边去,很殷勤地照着苟兴菊的胸膛摇扇子。那正吃奶的孩子,只有四个月大,经不住扇子的风力,对此冉大娘当然明白,便把扇子摇得像是打瞌睡,只间断地游过微风,让那孩子不烦躁,也让苟兴菊舒坦。苟兴菊除了嘴皮薄,其他地方都不薄,或许正因为嘴皮太薄,其他地方就想办法填补。说穿了,每个人都是一件破衣裳,有双看不见的手,也在这件破衣上缝补,手艺好,缝得好看些,手艺不好,缝得难看些。苟兴菊缝补破衣旧裤时那么精细,很可能是出于报恩,那双看不见的手,把她缝得实在是好!脸好,眼睛好,身材好。而且白。她的身体也是个月亮。正值哺乳期,本来就饱满的乳房,大得让人炸慌,里里外外都是热量。冉大娘拂出的凉风,让它们降温。为此,苟兴菊很感激,说,冉嫂你自己扇,我不热。冉大娘眼睛一弯:长牛肚子恁粗两个奶子,咋有不热的?是我早就热死了。这话很多人都听见了,苟兴菊的脸红了,将乳头从快睡过去的孩子嘴里扒出,把衣服合上了。不合上还好,这一合,就像猎人在枪筒里扎根茅草,更显现出沉默的威力。苟兴菊穿的是件红花衫子,又比较新,乳峰上鲜花怒放。大家都没说话,但不说话,苟兴菊更受不了,她本来是不大说话的人,这时候也挑起话头来说,说天气,说庄稼,说耕牛。要是别人,早看出世相来了——冉大娘当然也看出来了,但她不能像别人那样打退堂鼓。这是她好不容易挑选出的培养对象,她今天要给她上第一课。这堂课该怎么讲,是很费思量的。显而易见的是,像刚才那种温柔的方式,完全没什么效果。苟兴菊不顺着你的话说,就是你明明白白的失败。这让冉大娘禁不住再次怀念我的母亲。要是把苟兴菊换成桂氏,就会从奶子过渡到孩子,由孩子过渡到孩子是怎么来的,由孩子是怎么来的,过渡到是否还有更加隐秘的来源,如此,村庄的历史就得到创造、梳理和传颂……

梁三爸,坐。有人这样打招呼。

冉大娘迅速掐灭那一点愁绪,振作精神。

梁海财身体精瘦,但说话声音极高,每吐一个字,都掀开嘴唇,露出褐色的牙龈。在他身边,有块石头,但他并没立即坐下,身子转过来转过去,指点哪根竹子遭了竹虫。不用说,这是为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屁股。不用说,那屁股上又是两个月亮。不用说,那两个月亮又是苟兴菊从天上摘下来或者从水里捞上来的。当他估计所有人都被两个光芒四射的月亮照花了眼,才坐下来。坐下后就跟人说杨大双的牛生意,说杨大双不知从哪里弄了好多牛牙套,低价买来菊花口的老牛,把牙套一笼,就变成才长对牙的嫩牛了,就能多卖出好多钱。大家都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因此梁海财越说越起劲儿。这时候冉大娘发话了,冉大娘说:人家赚钱有你屁相干,有本事你也去当牛贩子。梁海财笑,笑起来嘴唇掀得更开,牙龈露得更长,比牙齿还长。冉大娘说:自己的孙儿在这里,来老半天都不晓得抱一抱,还好意思笑呢!梁海财觉得有道理,而且他自己早就想抱了,他有了三个孙女,才有了这个孙子,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他站起来,过来抱孙儿。苟兴菊说,爸爸你坐你的,我抱就是。但梁海财已弯下了腰,伸出了手,苟兴菊只好把儿子递给他。

就在梁海财刚把孩子接过去的瞬间,冉大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了苟兴菊的胸膛。这是她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一招,她要以这一招激怒苟兴菊。怒气,或者说沉不住怒气,是吵架的第一步,有了这一步,就算师傅引进了门,之后扶上马再送一程,就可真正上路。

冉大娘使的力气真大,苟兴菊衫子上的三颗纽扣,像芝麻炸籽,蹦出去老远。那两个乳房,刚喂了孩子,已显出疲惫,一副正要睡去的样子,却被突然掀开,吓得惊慌失措,哆嗦着,张望着。奶孩子的时候,虽是露了大半,却没露出乳头,乳头是乳房的羞处;即使露出乳头,因为在奶孩子,也无所谓,何况确实没露。现在没奶孩子,却暴露无遗。

在这么多人面前!

在自己公公面前!

公公的腰还弯着,离得这么近!

苟兴菊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的哨音还没走远,她已抓住冉大娘的手,头一低。

这时候冉大娘尖叫了。冉大娘的尖叫声格外具有穿透力,连那口古井也嗡嗡闷响。

然后,苟兴菊起身,哭着回去了。

剩下一群木偶。当然冉大娘不是木偶。她左手的拇指上,先是一排错落的牙印,随后漫过鲜血。看上去,拇指上那么少的肉,竟有那么多血,打得脚下的笋箨啪啪响。冉大娘把那指拇含进嘴里吸,吸一会儿吐一口,吐出满口的血水,像她的舌头也被苟兴菊咬伤了。当疼痛再不是那么钻心,意识又回复到身体里,她就骂天骂地。可是苟兴菊已经回去了。苟兴菊没骂一句,只是哭。冉大娘选中的人,原是这样不中用!那种挫败感和后继无人的忧患,是常人难以体会的。比如梁海财就不能体会,听冉大娘骂得实在不像样子,他有些尴尬地说:她咬了你,该骂,可是你冉氏也把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再是妯娌之间,也不该开那么过火的玩笑——你听听,一桩万般严肃的正事,他竟然说成是玩笑。

冉大娘用嘴止不住血,又无人跟她对骂,只好离开竹林,去找赤脚医生。我们村的赤脚医生,是李婷玉的三儿子,因为自己来历不明,他恨母亲,也瞧不起母亲;还是因为自己来历不明,再加上母亲是被批斗的,除了问病,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他给冉大娘清洗和包扎时,冉大娘对苟兴菊骂不绝口,他也不插一言。他只知道这是人咬的就可以了。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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