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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罗伟章:冉氏春秋4

2016-02-01 罗伟章 十月杂志


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成都。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等。


冉氏春秋

罗伟章/著



冉大娘的那根拇指,肿了相当长的时间,她也消沉了相当长的时间。在这相当长的时间里,村里发生了许多事,自然包括生老病死。有一年,不死老人,不死孩子,也不死女人,青壮男人却像麻秆似的倒下了。那些人从东院死起,渐次西进,虽不是一二三那么严格,却引起巨大的恐慌。当西院死了第一个,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纷纷去亲戚家躲避。死神找不到对象,每到鸡不叫狗不咬的夜半时分,就发出悲苦的哀鸣。某天清早,当西院人起床,看见自己的所有家畜都死光了。死神是带着任务来的,阴间要修什么工程,需添置有劳力的丁口,东院和老二房都规规矩矩地听令,唯西院抗拒他,他便杀灭西院的家畜来平息怒火。好在死神做了这场事,就离开了千河口。这无疑是一场灾难。任何灾难的后果,都不是灾难本身能够解说的。别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也是自己的命运。千河口人想的是,青壮年都那样死,老年人还有啥可说的。如果不能像冉幺娃那样,一生中死两次,即使再老的老人,在身体健康时,都觉得死很遥远,现在发现,死神就在家门口,甚至跟你碰着额头。

 

冉大娘感到了深重的危机。她是怕村庄的历史还没被充分记录,老辈人却一个接一个死去了,那样就把“过去”弄丢了。丢了过去,就谈不上现在,更谈不上未来。

 

可这村里的妇人啊,多么没有出息。出了苟兴菊那件事,别的妇人无一例外,全站在苟兴菊一边,说兴菊那人,不晓得是心慈还是养娃儿养亏了身子,只把她指拇咬破了,连块肉都没撕下来,遇到老子的话,不给她咬断才怪!这话的意思是,她们都不会跟冉大娘吵,只像苟兴菊那样,咬她。冉大娘连个候选人也没有。那些妇人,是多么没有出息啊——包括桂氏,不上四十岁就死了,同样没有出息。桂氏最没有出息!

 

冉大娘的难处可想而知。

 

妇人没有出息,只能寄希望于男人了。有了这样的念头,冉大娘才发现,自己对男人的了解是那样含混。连对自家男人,也含混乃至陌生。她跟丈夫生了几个孩子,可这又怎样呢?比如一棵树,时候到了就开花,花谢了就结果,就这么回事,要说出其中的深义,完全无从着手。因为对男人缺乏了解,冉大娘没像选妇人那样,捧出一把玉米,一粒一粒挑。她碰到谁是谁。短短的时间内,她就跟数十个男人过过招这其中包括我父亲。在此之前,冉大娘曾在我父亲身上狠动过一番心思。她想为我父亲找个续弦。她觉得,啥都是有灵性的,桂氏吵架的灵性,很可能还凝聚在那家里,往那家里塞个女人,或许能让桂氏的灵魂附体。但我父亲总是一口回绝。他不想给自己儿子找个后娘,尤其是不想给我找个后娘;我哥大了,凡事能自主,但我还小,难保不受欺负。冉大娘没奈何,才寄希望于男人的——她跟我父亲过招那天,我父亲铺了晒席,把晒席分出两半,一半晒绿豆,一半晒谷子,刚晒好,冉大娘走出来,往院坝边去;晒席和青坎之间,至少有一米宽,可冉大娘偏偏一脚踩在晒席里,且是晒绿豆的半边,脚底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她往上爬,结果又一滑,又摔倒。如此反复多遍,把绿豆蹬了大半在外面的灰土和鸡屎里,她才终于爬起来,转过头,见我父亲站在不远处,不仅没有歉意,面色还相当难看,她就骂开了。她说我父亲是故意整她,明明知道她要去院坝,却把绿豆晒出来。对她摔倒的整个过程,除我父亲看见,她男人李建权也看见了,李建权端着一瓢水,站在自家门口喝,这时候把口取开,说:莫得名堂,那么宽的路,牛都牵得过去,你去踩人家晒席做啥子?冉大娘没想到,她是要跟我父亲吵的,却被自家男人打了岔,于是把脸转向自家男人:我踩建明的晒席,有你建权事!你跟他啥关系?未必你狗日的跟他整的一个婆娘?她这话本来是想骂我母亲的,由于表意不清,又像是骂她自己。我父亲拿着扫把,去把绿豆扫起来,用筛子筛。这其间,冉大娘一直揪住那句话骂,父亲笑起来,说:你才骂得好听啰。然后父亲把清理过的绿豆倒进晒席,背着背篓上坡去了。他去很远的山梁上背了一大捆柴回来,冉大娘还在骂。可是父亲不接她的腔。他感念为我母亲办丧那些天,冉大娘着实帮了不少忙,而且还去哭了丧;当然主要是父亲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理解冉大娘的意思,觉得自己没吃亏,也就懒得接腔。

 

与别的男人,情形大抵如此。不管冉大娘骂什么,男人们都忍,都躲;那些男人的女人,有时要接一两句腔,可都不是骂,而是点着她的鼻子说:你也像对兴菊那样,过来撕我衣裳哟,你过来哟,过来哟——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又是孤注一掷,又是破釜沉舟,冉大娘瞄准了桂成国。

 

按理,桂成国比李婷玉罪行更重,他不仅当过国民党军,还是现行“反革命”,但他会逗乐子,平时说话也不像李婷玉那样顾忌。冉大娘看重的,是桂成国身上背着事,却不怕事。既然不怕事,就敢跟她吵架了。桂成国的生活,看上去明明白白,其实可挖掘处甚多,比如国民党军抓壮丁时,他咔咔几刀切断自己两根指头,究竟是不愿当国民党军还是怕当炮灰?切的时候痛不痛?——因为冉大娘有被苟兴菊咬伤指头的经历,知道那是痛彻心扉的,齐刷刷将指头切断,想必更痛,但桂成国从没说过痛的话。再比如他当国民党军期间,打死过多少解放军?那次抢占春台岭,如果真像桂成国说的那样,是国民党军队抢占成功,站在山头上,不必放枪,只推石头,也能把半山上的解放军砸成饼。还比如,他为啥娶个婆娘离了,再娶个又离了?第一个倒说只跟了他七个月,第二个是一起过了八九年的,为啥也不见下个崽子?……

 

冉大娘感觉到,在千河口,当解放军和志愿军的有好几个,当国民党军的,仅桂成国一人,如此,他在千河口的意义就特别突出。

 

早就应该去跟他吵,根本就不该去找苟兴菊那娼妇,那娼妇不配!

 

这么恨恨几声过后,去找桂成国吵架,就不仅变成了决心,还变成了热情。

 

这天,队长接到上级指示,开荒置田,于是全村出动,扛着山斧和锄头,浩浩荡荡,翻过两座威风凛凛的岗子,去到一片广阔的林地,因那林地里多为松树,那地方便叫松林坡。队长的想法是,男人砍树,女人挖出树疙瘩,再办地。走拢一看,傻眼了。在过去的日子里,不知多少次来到松林坡,那是捡柴,捡菌子,捡野鸡蛋,如果运气好,还能在野鸡起飞的瞬间,一把抓住,那些家伙比家鸡还懒,总是等到人的脚尖顶住羽毛,才从草丛中飞起来。那时候看松林坡,只觉莽莽苍苍,荫翳蔽日,盛大庄严;现在再看,完全变了,每一棵树都变成了障碍,有的古树,几个人都抱不住,鳞片比锅盖还大,某些地方油光闪闪,那是野猪和黑瞎子挠过痒痒。树丛间藤蔓交错,藤蔓都有碗口粗,硬如铁杵,斧子劈下去,随着一道白光,手脚震得发麻。如果以砍的方式办出这片地,怕是要到猴年马月,而上级催逼甚急,说一个月后就下乡检查。队长点燃旱烟,顺手将半截燃着的火柴扔进了林子。烧吧,队长说,日他妈,烧!听见这话,许多男人都摸出火柴,点烟,扔火。林子里松针盈尺,那又正是十月间天气,多日无雨,松针被火一燎,再被风一扫,火势便轰轰隆隆蔓延开。

 

烧山不必守住,队长手一挥,全村人又回去了。

 

冉大娘本来打算在集体干活时行她的大事,现在又只得等了。

 

那片林子烧了半个多月。站在村口,看到岗子那边的天空红彤彤的,把太阳烧烂了,也把星星烧烂了。动物的哀号昼夜不息。有时砰的一声巨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上云端,再肢解为碎片。大火除烧掉了那片林子,还烧到别的林子,包括其他村庄的林子。其他村庄鸣锣欢呼,因为他们也要开荒。是一场大雨把火浇灭的。这场大雨来得正是时候,该烧的都烧了。大雨下了一个多礼拜,但千河口人没等雨住,就披蓑戴笠,去了工地。先前的林子,化为焦土,偶有一根断桩,以残败之躯,挺身面对这群再次走向它们的人。这群人走到工地就低头干活:队长说了,谁挖出的树疙瘩就归谁,收工的时候,用大秤称树疙瘩的重量,谁的树疙瘩多,工分也就多。挖,使劲挖,拼命挖,不仅能多挣工分,还能把树疙瘩背回去当柴烧。眼见冬天就要来了,正需柴禾。松树疙瘩多好,松油特别肯燃,无需引火柴,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一块像样的疙瘩,煮熟一顿饭过后,还能烤老半天火。

 

冉大娘是很顾家的人——谁又不顾家呢?在紧要关头,她不会丢下家务去寻人吵架。这并不是说她缺乏传扬村庄秘密或者村庄深沉文明的责任心,而是她懂得轻重缓急。再说,那么大的雨,自己咳嗽也只在耳朵里发出潮湿的闷响,你去寻人吵架,又有谁听得见呢?没人听见的吵架,往小处说,是锦衣夜行,往大处说,是放弃自己的使命。

 

雨是在一个上午停的。雨刚停,太阳破空而出。原来之所以下雨,是因为太阳被烧烂了脸,不好意思露面。现在它脸上的伤疤好了。歇了十来天,太阳劲头十足,完全不管这已是深秋。土地里冒出呛人的黑烟。两个太阳过后,黑烟被悉数收走,松林坡面目一新。这时候,大的树疙瘩差不多挖光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慢下来还有个原因,就是无论男人女人,无论大人小孩,手掌都烂糟糟的,先是起黄水泡,然后起血泡,然后血泡破了,再起血泡,于是烂了,手掌烂得不是手掌了。也该歇歇了。

 

歇和闲这两个字,是冉大娘惧怕的,也是她特别喜欢的。

 

她找桂成国说话去了。

 

说了很多话,桂成国都贼眉鼠眼地应答。问他是不愿当白军还是怕当炮灰,他说:你说呢?问他剁指拇时痛不痛,他两手一举:我剁了吗?没有啊,你不能因为我左手少两根指拇,就说是剁掉的呀。又问他打死过多少解放军,他说:只有解放军打死我们的,我们哪能打死解放军?再问他为啥娶两个婆娘都跑了——确实不是离了,是跑了,前一个跟安徽来耍猴戏的一个串脸胡跑了,后一个跑回马伏山娘家,过一阵又嫁了人。这事,冉大娘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别人都说成离了,冉大娘平时也说离了,此刻故意说成跑了。桂成国听见这话,立马纠正:冉嫂,不是跑了,是离了!这时候他变得认真一些了。冉大娘觉得有戏唱了,带着轻微的责备口吻,说:你是个不讲天良的家伙,再咋说,你跟小珍(第一个)也有几个月的夫妻情分,也该让人家天亮了才走;就算你不想她在你家再待一时半刻,硬是要深更半夜把她撵走,也该叫她从大门出去,不该让人家像老鼠那样从烟囱里爬;就算你恨她,直接把她撵出家门就算完事,不该糟蹋她,把她送给那个耍猴戏的!冉大娘这些话,不仅指认了小珍是跑掉的,还揭示了这样的秘密:桂成国知道她想跑,夜里把门窗钉死了。桂成国的脸色不好看了。冉大娘看在眼里,喜上心头,觉得再添一把火,这架就吵起来了。于是她说:你跟素英(第二个)还有来往没有?桂成国说,离都离了,有啥来往?冉大娘说,前一场我在街上看到素英了,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娃子。桂成国说,唔。冉大娘以非常贴心的腔调说:你说你们没来往,我不信!虽说她改嫁在马伏山,可男女之间,别说马伏山,就是天王山,想见也是要见的。桂成国的嘴角抽动着。冉大娘看见他抽,接着说:我说你们见过,是有证据的,铁证如山:她手里牵的那个娃,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冉大娘挨那一拳,离桂成国最近的人,也没见他挥拳出去,只在冉大娘飞出数米,长条条瘫在龇牙咧嘴的荒地上,才知道桂成国打了她。因为要背树疙瘩,每个人都带了大花篮来,冉大娘瘫在地上刚叫出一声,桂成国提着身边的花篮,又是不见影子,他已立定在冉大娘身边。平时,谁也看不出他当过兵,谁也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身手。凭他这副身手,没打死过解放军才怪。他先把冉大娘踢了一脚,冉大娘像受到威胁的虫子,嗖地蜷成一团。这正是桂成国需要的,他将花篮往冉大娘身上一放,左手摁住,右拳猛捶下去,花篮底便捶穿一个大孔。冉大娘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设置囚笼。可这并没有完,他掏摸下去,抓住冉大娘的头发,往上一提,冉大娘的头就从那孔里蹦出来。只有一颗头,身子是看不见的。冉大娘的眼睛,像朝额头上移动了几公分。这时,桂成国用他的左手解裤带。他要干啥呢!他左手缺了两根指拇,却跟多了两根指拇一样灵便,裤子嗖地解开,他左脚一跺,右脚再一跺,裤子就滑到脚背上了。那时候大多不穿内裤,外面的裤子滑到脚背,就是所有的裤子滑到脚背。

 

桂成国那地方,是平的。

 

你看看!他脖子上绷起八股筋,朝着右手拎住的那颗头怒吼,你这不说闲话就过不得人日子的婆娘,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上了战场,第一仗就把这玩意儿废了!你说素英牵的那个娃……桂成国哽咽起来。这东西,原来不止会做怪相,不止会笑,还会哭。他哽咽几声,又说:素英可怜我,不愿跟我离,是我把她赶走的。我早知道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就不该跟她结婚。跟小珍结婚我不后悔,那种骚婆娘,就该拿我这种没家伙的男人整治她一下;跟素英结婚我后悔,我害了她,但我不能害她一辈子,她跟我过了九年零七天,我再不能昧着良心把她拖累下去,叫她滚,她不滚,我说你不滚我天天打你。她不怕。我说你不滚我用刀剁你,跟我一样剁掉两根指头。她不怕。有天后半夜,我说你再不滚,我去马伏山杀你全家。说了这句我翻身起来,去磨刀,磨了刀又往竹篙里塞棉花,往棉花上倒煤油,做出立马就去马伏山杀人的样子,她这才怕了,哭着跟我离了……

 

把话说完,桂成国才将那颗头往花篮里一,再把裤子提上身,没等队长说收工,就空着手回去了。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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