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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短篇小说|邱华栋:蒸锅与古琴

2016-02-26 邱华栋 十月杂志

邱华栋,小说家,诗人,评论家。1969年出生于新疆昌吉,祖籍河南西峡,文学博士,曾任《青年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现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著有长篇小说《正午的供词》《中国屏风》《长生》等10部;中篇小说《手上的星光》《环境戏剧人》《闯入者》,短篇小说《社区人》系列、《时装人》系列等160多篇;共出版诗集、长篇、中短篇小说集、电影和建筑研究、文学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等90多种版本;获得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等数十次;多部作品被译成日、韩、英、德、意、法、越等多国文字发表或出版。


蒸锅与古琴

邱华栋/著

在一家生活用品商店里,李娜娜站在厨具货架旁边,拿起了产自德国的蒸锅,与日本产的电饭煲在一起仔细地比较。对于厨具,她喜欢德国货和日本货,虽然这两个国家在二战中分别败给了苏俄和中国,但德国人的精细和严谨,日本人的认真和精巧,几十年来出产的生活用品还是最值得信赖。

比方说这蒸锅吧,设计的精到也与中国人的简单、方便的美学原则和实用原则不一样,就这么一个蒸锅,能够蒸煮任何食物,而且,安全可靠,十分复杂,分为好几层,每一层都是蒸煮不同的东西。蒸锅的产品说明书也很厚,基本到了李娜娜看不懂的地步了。

李娜娜一边翻看说明书,一边不由就有些恼火了,一个蒸锅,至于吗,何必呢,差不多就行了,弄得我都看不懂,这还是锅吗?她觉得有点小恼火,就去看日本产的电饭煲。说起来,上一次去日本,她带回来的,除了一个电饭煲,就是一个马桶圈。现在,中国人去国外,在有些国家有钱可没的可买,比如去日本,过去还经常能带回来各种电子产品,现在,除了买个电饭煲和马桶圈,再买点面膜和一些小糕点,真不知道还能买什么。中国什么东西都有了,质量也不错。去欧洲也是,也就是法国、英国的名牌服装、化妆品,德国的厨具,意大利的皮货时装,俄罗斯的琥珀和伏特加,别的,就真没有什么可买的了。

李娜娜一边琢磨着日本产电饭煲,一边还在想着那个她其实已经很中意的蒸锅。上次从日本买回来一个使用起来十分复杂,能够喷水、加温、自动清洗带香味除臭的马桶圈,可邻居马上告诉她,这马桶圈就是浙江人生产的,是贴牌拿到日本去卖的,她就很气愤了,下决心出国什么都不买。因为家里已经有好几个电饭煲了,她还是决定买下来那个德国产的蒸锅,虽然说明书也很复杂,用的语言像是外星人说的,回家再好好地研究吧。她付了款,拿了那个蒸锅就回家了。

的确,李娜娜与别的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她对各种厨具的在行,因为,她很喜欢做饭。现在,一些知识女性最不喜欢做饭,她们大部分人生活在一种幻觉里,以为自己学问高了,经济独立了,就能反过来支使男人了,把男人赶进厨房,生孩子也越来越不积极,越来越晚,有的干脆连孩子也不要,弄得最后男人火大了,生气了,闹了离婚,这知识女性重新单身之后,才明白过来,原来,中国还是一个隐性的男权社会,女人还是应该早点生孩子,还是要以家庭为重,但那个时候什么都晚了。女人就像花,是有季节的,开放的时间是短暂的,女人又像韭菜,一茬老了,新一茬就又成长起来了,老女人斗不过年轻女人,才有了男人的婚外恋、小三上位和私情汹涌。

所以啊,这女人可千万不要被一种妇女解放的幻觉给害了,就是要锤炼做饭技艺,懂得收拾家庭,让男人心态好了,家庭才稳定。李娜娜悟到了这些东西,是根据不少女人婚姻的失败总结出来的。这是一般的八〇后女人所不具备的见识。而且,她的妈妈很早就告诉过她,要想管住一个男人的心,先要拴住这个男人的胃。所以,她是从小就喜欢看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做饭,跟母亲学会了做饭。

李娜娜的妈妈是一位中学老师,爸爸是医生。父亲是医生,名字叫李安全,所以,他总是觉得很多东西都不安全,都不放心。他对很多吃的用的东西就很挑剔,总是觉得什么东西都不干净,上面都带着病菌,甚至还带着病毒,都需要消毒。所以,李娜娜的爸爸最喜欢的,就是给家里的东西消毒,他有轻微的洁癖,对所有买来的东西都要先消毒,不消毒的东西,是不吃也不用的。

老爸李安全虽然有轻微洁癖这个小毛病,但李娜娜的妈妈并不在意,而是娇惯着自己的丈夫,让他随性子来,爱给什么东西消毒,就去消毒,反正这世界既是宏观的,也是微观的,有人就是能看到微观世界里的细菌和病毒,那怎么办?就消毒呗。而且,她也从来不要求他会做饭做家务。

说起来,李娜娜的老爸对洗衣做饭不管不顾,但他有一个绝活:会修理家电和家庭用具,家里任何出问题的电器和日常用具,什么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烤箱、升降式晾衣架、整体厨房、抽水马桶,他都会修理,一旦有情况发生,诸如洗衣机不转了、电冰箱流水了、烤箱不工作了、衣架卡住了、马桶堵塞了、抽油烟机需要清洗了,李娜娜的爸爸都是手到擒来,很快就弄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也就很快给整好了。

这是李娜娜的妈妈对自己老公最满意的地方。的确,嫁给了一个医生,平时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能够对付了,这年头,身体的健康、养生和安全保障,都是家庭的头等大事,比柴米油盐还重要。

李娜娜的爸爸对食品安全的担心和防范,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因为有些人良心坏了,为了钱,为了东西有卖相,他们敢往食品里添加会损害健康的东西。李安全就利用业余时间编制了一本小册子,将媒体报道的那些黑心人搞的各种不法手段和鉴别办法都汇编起来,比如,为什么硫黄熏银耳又白又好看但有毒、鳝鱼吃避孕药会又肥又大、如何制作假鸡蛋、地沟油的鉴别、假葡萄酒如何用碱面子来鉴别,以及农药残留的有毒蔬菜如何清洗,植物膨大剂草莓如何鉴别,水果上的农药残留清洗办法,等等,这个小册子让全家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现在有些人的良心真的是让狗吃了,他们这么害别人,他们自己就不会遭报应吗?他们自己就不会吃到有毒食物吗?

李安全在家里弄了一个小型检验检测室,李娜娜的妈妈把什么食材拿回来,他都要去检测一番,包括米、面、油、菜、禽、蛋、奶、肉这些基本的食材,李安全都要仔细地用检测仪器进行检验,根据检测结果,他能分析出这些食材有没有问题。

李娜娜觉得自己的老爸李安全真是一朵奇葩。有一句老话,叫做“不干不净,吃了没有病”,可老爸必须要吃了干净的东西才可以,这一点,和喜欢做饭的老妈搭配在一起,真的是绝配。所以,老爸和老妈的感情非常好,从来都不吵架。李娜娜是家里的独女,可父母亲也没怎么把她当作宝贝来养,而是让她从小就自由生长,除了注意她的人身安全和饮食安全,其他的,包括上大学学什么专业、毕业干什么、对象找哪个,一概不管,就由着她来,就这么李娜娜研究生毕业了,短暂地处过几个男朋友,都分手了。后来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八〇后姑娘竟然还单身,这才有些慌乱了。

李娜娜是1983年出生的,今年已经32岁了,长相算是漂亮,身材也很好,却还没有成家,很有点着急。她发现,自己周围的一些八〇后女孩子,本来一个个都说不结婚晚结婚不要孩子的,转眼几年之后再一看,闺蜜们一个个地都食言了,她们不仅结了婚还赶快要了孩子,每天想的都是老公孩子家庭父母的,日子大都过得很滋润,即使是家里的打打闹闹,也是情趣盎然,都还没到离婚的那一步。

李娜娜就有些心有不甘,心情慌乱,想着要赶紧嫁掉自己了。过去,“八〇后”这个概念还时髦过一阵子,但很快,“八〇后”这概念就过时了,而且,每个“八〇后”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大都市的,省城的,特区的,中小城市的,县城的,乡镇的,山村的,边疆地区的,这些地方出来的“八〇后”,难道都一样?肯定不一样,那些动不动代表“八〇后”说话的,都是胡说八道。而且,这“八〇后”现在还分成了“八五前”和“八五后”,“八五后”指的是一九八五年之后出生的,他们感觉自己比“八五前”又小了几岁,就觉得自己有撒娇的资本和理由了,不知羞耻地大叫我是“八五后”!我要再潇洒七八年!你妈的蛋,你真还以为自己能潇洒七八年?人人都会老,只是没到时候罢了。

于是,经过朋友的介绍,她认识了银行职员吴文桥。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商业中心大悦城楼上的绿茶餐厅。绿茶餐厅里人非常多,叫号排队的人就有几十位。好在吴文桥发挥了银行职员的那种凡事想得精细到位的优点,早早就订了座位,已经在那里等了她半个小时了。

李娜娜记得,那一天,绿茶餐厅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就餐的三三两两的朋友恋人同事伙伴,在亲切交谈。绿茶餐厅的菜肴又便宜又好吃,小资、白领、市民都喜欢,所以顾客盈门。吴文桥戴着眼镜,穿着银行的工作西服,很是干练,李娜娜一看,就觉得这个男人踏实可靠。这第一次见面,李娜娜对吴文桥印象比较好。

吃完了饭,李娜娜为了展示自己对厨具的精通,特地带吴文桥去了附近的一家家居用品商店转了转,专门到了厨房用品部,让吴文桥猜一些厨具的用途。

她先拿起来一个搅蛋器,问他:“你说,这是什么?”

吴文桥显然是学金融出身的,不怎么做饭,专业不对口,有点发窘:“我猜,是笊篱。”

李娜娜哈哈笑了,“这是搅蛋器,吴同学。那这个呢?”她拿着一个更加看不出来那是什么的东西问他。

吴文桥这下子崩溃了:“我看,这是一个瓶子——装盐的?”

“不是,是胡椒粉碎器。”她很得意地笑了。

那天,她带着银行职员吴文桥,在厨具部走了一个小时,详细地给他讲解那些锅碗瓢盆生活用品的妙用。吴文桥这才发现,时代的变迁已经让传统的厨具发生了巨大变化,就说这锅碗瓢盆吧,不光是形状变得五花八门,用处方面也附加了很多功能。很多厨具的功能更加细分了,光是锅,就有蒸锅、炒锅、煎锅、炸锅,质地也很复杂了,钢的,铁的,陶瓷的,合金的,铝的,土陶的;形状大大小小,圆的,方的,六边形的,平底的,浅口的,深口的,重的,轻的,什么样的锅都有。碗也是,铁碗、铜碗、瓷碗、铝碗、玻璃碗、木碗,瓢和勺的种类更加丰富,形状多到了几乎认不出来了,盆子分大盆小盆,塑料盆,盆子的功能细分就更加讲究了。至于其他厨具,像是一些新开发出来小家电厨具,现在的皮重已经到了让吴文桥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的地步了。

“我、我是个不会做饭的男人,我不认得这些玩意儿。看来啊,人们为了吃好饭,做好饭,将厨具弄到这个地步,我是大开眼界了。”吴文桥赞叹。他对李娜娜对厨具的喜爱和熟悉的程度,也非常惊讶。一开始,他觉得李娜娜是在展现她的生活能力,料理家庭尤其是能够管好一个男人的肠胃的能力,但他发现,李娜娜是由衷地喜爱这些厨具。

确实,李娜娜在这个方面展现出了非常惊人的眼力,她详细研究每种厨具的用途,对新的厨具很敏感,每一次有新厨具来了,她都买回去试验试验,做饭做菜,看看这些厨具的功能和效果到底怎么样。

“什么不粘锅啦,电饭煲啦,我买了各个国家出产的来实验。我发现,日本的电饭煲的确是好。就说那蒸出来的大米饭,一颗颗的大米,晶莹剔透,都能站起来,口感也非常好。国产的电饭煲,蒸米饭大米就是站不起来。德国的厨房刀具和各类锅碗瓢盆,制作精良,材质也好,很多都很有创意。我爸妈每次出国玩,我都给他们一些画册,让他们去商店直接让售货员找到买回来。”李娜娜抓着一柄德国陶瓷刀,得意地说,“像有些德国产的刀具,十年不用磨,照样非常锋利,这把刀切肉,那是没得说。”

吴文桥看到她挥舞着一把刀,感到很紧张。银行职员最怕有人挥舞刀具了。“德德德国的制造业是没说的,”他结巴了,“日本的也是,次之。看来啊,这厨具也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工业和社会发展的水平。”吴文桥总结道。

“可不是嘛,有什么样的厨具,就有什么样的生活。你觉得呢?”李娜娜得意地看着吴文桥,吴文桥张口结舌,接不上话,内心里稍微有些烦躁了。

那次在绿茶餐厅见了一面之后,李娜娜看上吴文桥了,就经常给吴文桥打电话,发短信,表现得很热络。

吴文桥就礼貌地回一下,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实际上,他对李娜娜对厨具的热爱感到了一些不解和厌烦,他觉得,那些东西,总归是厨具吧,厨具是干什么的?是做饭用的。做饭干什么?人要吃,对不对?可是,吃,不就是将饭菜吃到肚子里,然后把那些食物转化为能量和热量,保持一个人肉体的臭皮囊存活下去吗?这再会做饭,可是精神世界很贫乏,又有什么用?他对吃饭向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好的坏的,口味轻的重的,无所谓,吃饱了就行了。

这个吴文桥,虽然是学金融的,每天都在支行上班,正点上班正点下班,可他内心里,还有着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精神世界。那就是他对戏剧的迷恋。他喜欢各种戏剧,话剧、歌剧、舞剧,他都喜欢,这些年在北京,只要是下了班,一周他要看三场戏剧。一年就是一百多场。大戏剧小戏剧,什么戏他都看,工资有不少都花在这个方面了。刚好,北京是舞台剧演出最发达的地方,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戏剧演出,国家大剧院、长安戏院、天桥剧场、首都剧场以及很多在小胡同里的小剧场,他都光顾,而且,他一直是一个人去看的,也不觉得孤独寂寞,实在是身边没有有这个爱好的女孩子。

吴文桥对李娜娜没有展现出对精神世界的追求而失望,他不知道李娜娜对厨具之外的任何精神世界有追求而困惑。难道,一个女人的世界能够全部被厨具占领吗?他觉得这是匪夷所思的。

他问她,“那你除了喜欢厨具,喜欢做饭,还喜欢做什么?”

“读书啊。”李娜娜说。

吴文桥内心里感到有些安慰了,“那,你读什么书呢?”

“菜谱啊,还有讲饮食文化的书。现在,这方面的书出了很多,还有画册,各种美食画册。再就是介绍厨具的说明书,可费解了,需要认真研读。我就爱读这些书。”

啊,绕来绕去还是做饭,做饭,厨具,厨具。吴文桥哭笑不得了,他就慢慢地冷落李娜娜了。他觉得,李娜娜不是他要找的那种女人。

他很希望能找到一个女孩儿,也和他一样对戏剧感兴趣。其实,这样的女孩儿很多,剧场里每天都有很多,可他很害羞,不会去主动搭讪。那么,银行里面就没有喜欢戏剧的女孩了吗?肯定也有,但是他平时很少和银行的同事交流,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这个爱好,他认为这是自己的私生活,他保密得很好。他也知道,银行的单身同事,其实各有各的爱好。他就知道,有一个男同事,白天上班好好的,到了晚上,有时候喜欢去那些专门供白领放松的会所里玩SM性游戏,比如制服诱惑、丝袜诱惑之类的性游戏,听任姑娘穿着高跟鞋在他身上踩来踩去。听说,还有更变态的人,去网上买月经水喝——网上什么东西都有的卖,只要你想要,包括月经水。或者,去同性恋酒吧厮混的,去夜店嗨皮的,什么人都有。但那都是个人的生活,属于私人生活领域,无可厚非。至于单身女同事,他估计大部分都喜欢逛商场买衣服,琢磨化妆品,美容美发,吃美食。如此说来,像李娜娜一样喜欢厨具到了十分精通地步的女人,在女人里也是奇葩,也是少见的。

但人的精神生活是非常重要的,吴文桥想。只有戏剧能够满足他日常生活之外的精神追求。他过着银行职员那种精细、枯燥、刚性、僵化和程式化的生活,每天都与金钱数字打交道,到了晚上,那一场场的戏剧演出,将他带到了一个非凡非常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就是人类的无比丰富的情感和命运的世界,是那么的丰富、多元、壮丽和美丽,即使是毁灭,痛苦,黑暗,也都显示了一种迷人的人性。看戏使得吴文桥的日常生活得到了提升,进入到一种想象的空间里,满足了他对弥补精神生活匮乏的那种梦想。就是这样,他白天在银行工作,晚上在剧场隐现,过着一种分裂的,物质和精神分裂的双重生活。

在认识李娜娜之前,他在朝阳区的九剧场看一出舞剧的时候,对一出舞剧的一个女演员产生了浓厚兴趣。那是一出由几个片段构成的叙事类现代舞剧。一共有六个演员参加演出,三男三女,个头也是由高到矮,错落有致。整场演出是一个半小时,分为五段,有长有短,每一段都由这六个演员演出,主题就是表达演员对于现代社会的感受,至于叙事性的内容,似乎是现代城市生活里面的某种变形、隐喻和夸张式的呈现。

九剧场是一个很小的剧场,有三层楼,常常是每一层都有戏剧演出。他在三层的小剧场里看这出舞剧。这出舞剧比较抽象,舞台上,演员们闪展腾挪,或者静立如同僵尸,翻滚如石碾,跳跃如梅花鹿。男演员裸着上身,女演员穿着一种很薄的、皮肤色的紧身衣,就像是裸体一般。这使他发现,女舞蹈演员都是瘦子,身上没有赘肉,即使乳房都是小巧到了不影响舞蹈动作的。紧身衣下,她们小腹部的小丘状隆起很明显,弯腰的时候,可以看到阴部的马蹄状勒痕。他们所用的道具很有特点,以各种柔软的幕布为装饰,比如雨衣、雨伞、丝绸窗帘、黑色垃圾袋,还有圆形的桶,演员们在这些雨衣、布衣、丝绸窗帘、浴巾、黑色垃圾袋的限制下,做出各种肢体动作,似乎又想竭力突破这些限制,将舞蹈、想象、生命的奔腾和挫折,梦想,以人体的某种激越的爆发来呈现。

吴文桥看呆了。他喜欢上了三个女演员中间的不高不矮的那个。她很瘦,胸部很小,但腿又粗又长,腿部的爆发力很强大。她的肢体非常的柔软,软到了可以从自己的腿下面钻出脑袋来冲着你笑。关键是她的眼睛,非常大,他坐在小剧场最后一排,拿着一个小型的望远镜看她,能够看到她那双离奇的大眼睛。怎么比喻呢,比赵薇的大眼睛,赫本的大眼睛,或者干脆是某种动物——大眼睛猴的眼睛都要大。她这眼睛里的目光,是那种有些病弱感的迷茫感。是的,就是一种迷茫感,非常空茫,不见物,也不见人,什么都看不见。在她这双眼睛里,世界就是一片云里雾里的空茫感,虚无缥缈,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她在那里舞蹈,她的眼神就是这么的空茫。

吴文桥被她的眼睛里的这感觉给攫住了。他的心怦怦跳,把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就是为了看她表演。她的表演,都是用身体在呈现情绪,也叙事,但叙事的内容很隐晦,他搞不明白一个女人的体内怎么能爆发这么多的力量,表达出这么丰富的情绪。她或静或动,都非常有力,但又柔软到了极点。

等到演出结束了,观众的掌声也消停了,大家散去了,他没有走,他留下来一定要认识那个姑娘。那个姑娘正坐在前排一个空座位上喘气,要知道,舞蹈是非常需要体力的,即使每天跳,也是很耗费体能的,所以演出结束了,她很疲乏。

“我想认识你。”他走过去,给了她一张纸条,“我的电话。我是你的粉丝,我太喜欢你的舞蹈了。”

她仰脸看他,脸色苍白,那是体力透支的原因,但她接过了纸条,看了看,她的笑很灿烂。他注意到,这一刻,她眼睛里的空茫没有了,不过,还是有灰色的云霓:“我会给你打电话。”

她果然给他打了电话,他们俩开始交往了。她叫肖美婷,毕业于舞蹈学院,在南方一个学校教舞蹈,后来,她辞职了,一个人来到了北京,参与各种演出。她吸引他的,就是她的艺术家的生活方式,那种通过身体释放情绪的感觉。

现在,他们认识了,她碰巧还没有男朋友,他也没有女朋友,这使他们的交往显得很自然。她比他大一岁,不过她似乎并不成熟,像个孩子,但他感觉很好,她的精神世界吸引了他,让他感到了她是一个非凡的女人,能够帮助他脱离凡俗生活的女人,他对认识她感到很兴奋——他有了一个舞蹈演员女朋友。

李娜娜发现吴文桥似乎对她不感兴趣,她也不明就里,主动约了他几次,他就老是推托,说自己要加班,她似乎明白他起码是不待见她,就不再给他短信了。但她还是感到难以忘怀,不知道他为什么冷落她。她喜欢他身上的那种精确、认真和有条理的气质。再说了,她喜欢他那种瘦瘦高高的样子,表情略带点不屑的嘲讽。这种男孩不算很有安全感,但却值得信赖。

有一天傍晚,她开车经过金台路,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忽然发现旁边一家餐厅靠窗户的座位上,吴文桥正和一个姑娘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饭。乍一看,那个姑娘没有她李娜娜漂亮和丰满,但他们却很亲热。

她明白了,人家早就有人了,发了半天呆才踩动油门,悲愤地离开了那里。

第二天,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给他打了电话:“我看见你和一个姑娘坐在一起在吃饭。你根本就没有加班。你觉得我有什么缺点是你无法容忍的?我就不如那个姑娘吗?”

吴文桥沉默了一下,说:“精神生活。我觉得,你太喜欢那些厨具了。女人没有精神生活,是可怕的。你明白吗?”

李娜娜生气地挂了电话。精神生活!不吃饱饭,吃好饭,能够有什么精神生活!傻瓜!这人真是蠢蛋!她感到自己受到了轻慢和羞辱,觉得这个银行职员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不可理喻,一个银行职员,在追求着自己的精神生活?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女孩子,莫非是艺术家?是演员、乐手、歌手、画家、小提琴手?她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个姑娘带给她的印象,可那印象太模糊,实在是无法与艺术家对上号。

但他说的话,也触动了她,让她有所思考。精神生活是什么?她查阅了汉语词典,“精神生活,指的是与人的意识、思维、情感和意志有关的生活。与物质生活对应。”她想了想,精神生活所对应的物质生活,就是和厨具有关的生活啊,也就是说,她喜欢并且精通的厨具和厨房,刚好是物质生活的东西,是与精神生活对立的!原来,她整天在追求着物欲的享受,享受着口腹之欢,而他,一个银行职员,白天和数字与金钱打交道,晚上人家有着自己的追求,说不定参加了什么艺术家群落,在那里画画写诗唱歌当演员呢。

吴文桥,他不喜欢厨具,这些东西是她的最爱,他要他的精神生活。看来,他是吃饱了,他是没有饿着。一个吃饱饭的人,想的一定比饿肚子的人要多。可是,她想,我也吃饱了啊,我无非是喜欢更多的精美食物,食不厌精,菜不厌烩,这做饭也是一门艺术呢,他怎么就不欣赏做饭的艺术,以及做饭之所以做得好的工具——厨具呢?这个人,他是狭窄的有偏差的。

她很生气,觉得受到了委屈。反过来,李娜娜又问自己,那她有没有精神生活呢?她想到了这一点,就有些拿不准了。精神生活,狭义地理解,主要指的是一种与文学和艺术有关的生活,她想,自己这方面很欠缺。

她觉得自己起码应该补补课。她喜欢音乐,爱看音乐会,但后来觉得交响乐实在太冗长,歌剧是不好好说话,把说话变成唱,一句话能唱十分钟,这她这急性子就有些受不了,后来就不常去了。她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捡起来对音乐的爱好,多去几次音乐会呢?

老爸老妈本来不着急,但自己的街坊邻居同事的孩子都结婚了,生孩子了,他们就越来越着急了,就四下托人,要他们给自己的女儿介绍男朋友。眼下,有三个人选:一位,是北京一个部委机关的处长,一位,是自己开网络公司创业有成的经济学博士生,还有一个,条件差一点,是一个乐团的乐手,他离了婚,还带着一个14岁的儿子。

这李娜娜听到父母介绍前面两个人的时候,没有什么反应。等到介绍到第三个男人,就是那个带着一个孩子的乐手,精神一振:“这个乐手好,我想见这个人。”

父母亲觉得很惊讶,因为,那个乐手比他大15岁,还带着一个男孩子,等于她和他在一起的话,就要当后妈了。父亲的眼睛都睁大了,说:“这男的,年纪最大,还有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儿子呢,你可想好了。”

倒是母亲比较豁达:“哎呀,见一见,又不是立马就结婚成家,怕什么?你想见谁就见谁,你去见人我就高兴了。”

李娜娜的父母亲都不知道的是,她没有兴趣见前面两个经济条件不错的男人,是因为她受到了吴文桥说的那些话的刺激,就是她没有精神生活的追求。她对那个乐团的乐手表现出了兴趣,因为他是搞音乐的,而她曾经喜欢音乐。

李娜娜一定要见见这个乐手,大家都不拦着。见就见呗,难道相亲这年头还会有啥稀罕的?

他们约在绿茶餐厅见面了。她一定要把绿茶餐厅当作打胜仗的地方,潜意识里也是这样想的。这个乐手叫杨承宗,是一位拉大提琴的专业琴手,在专业上很有名。他也弹古琴,人很瘦,很儒雅的样子,就是稍微显得比较的冷峻。

第一眼很重要,这第一眼看着他,她感觉他有些冷硬。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不舒服,这是一点直觉。她不大喜欢男人过于冷峻,冷峻的男人总是十分自我和自恋,不顾及他人。

这顿饭似乎是她吃过的说话最少的饭,李娜娜发现杨承宗不爱说话,她不问,他就不说话。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她问了几句他儿子的情况,他的回答也很简洁。后来,杨承宗取出来一个电脑平板,插上耳机插线,让她听听他拉的大提琴。

这大提琴可是沉郁辉煌的,那声音一响起来,就拉动了李娜娜的心弦。那种如泣如诉是多么的哀怨、忧郁、激昂、飞翔,是多么的低沉、高亢、婉转、生动,让她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酣畅淋漓。她忽然觉得,音乐细胞在她体内复活了。

她看着他,说:“我喜欢你拉的大提琴。”

杨承宗难得地笑了。

虽然他不爱说话,让她觉得需要严阵以待,有点儿小紧张,但后来他们交往起来,逐渐也开始让她感觉放松了。

他带着她去听一些音乐会,这些音乐会大都是交响音乐会,即使李娜娜听不太懂,她现在也认为这是“精神生活”,是自己最缺乏的,就特别用心地去听。他有时候给她讲解,有时候就让她自己看节目单,那节目单上什么都说了。一开始,在剧场里,她听着听着,神思缥缈起来,很容易打瞌睡,因为完全不知道有些交响乐在表达什么,或者说,那交响乐要表达的,是她现在没有兴趣了解的。比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那么的悲壮激越,她听懂了,可她觉得,有那个必要吗?这不是歇斯底里吗?现在中国的太平盛世,人人都能获得安宁的发展,自我的寻求,不是很好吗?真是吃饱了撑的,无病呻吟。直到一些模仿暴风雨的声音炸雷一样响起来,才会惊醒她。有的交响乐,比如巴赫的那些带有宗教情怀的交响乐曲,有些晦涩,好在她还喜欢问,杨承宗就回答她,交响乐队的构成,为什么是这么一个结构,哪种乐器起着什么作用,演奏的曲目是谁的,等等,显示了一点耐心。很快,有灵性的李娜娜就懂得了不少音乐知识。

杨承宗平时拉大提琴,但是在家里,他最喜欢弹的,却是古琴。在居所里,他有一个专门弹奏古琴的琴室。屋子里都是明式的仿古家具,每到这个时候,他都穿上对襟的中式衣服,盘腿坐在一个黑色的檀木案几边,案几上有一架古琴。他焚香,净手,静默,让她在一边喝茶,静候,然后,他弹古琴。

李娜娜注意到,那古琴的形制很好看,长条状,但有对称的半月的缺边,琴弦不多,看不清是六根还是七根,她仔细看,应该是七根。这种弹奏古琴的场面,在历代的中国文人家里很常见,李娜娜感觉到了这一气氛的沉静和清雅。她就觉得很美好。

杨承宗弹古琴的时候,非常沉醉。这一刻,沉香在小铜炉里升起袅袅的烟气,缥缈在空气里,散发着时间的芬芳和古雅。茶,是古树茶,喝起来感觉沉郁,丰厚,深红色的颜色不仅润喉,还能让李娜娜感到内心很沉稳。然后,就是古琴的乐声,简洁,有空白,如松如风,如泉水叮咚,如坐禅人的诵读。

李娜娜一听,就特别地喜欢古琴。杨承宗弹奏完一曲,她报以掌声。他说:“这古琴的乐声,是中国乐器里最古雅沉郁的声音了,这种感觉,你一听,就知道是中国文化的一种表达和一种境界。那是什么境界呢?如同禅者在松树下听风,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如同哲人在帮助我们思考和与自我对话。在今天这个浮躁的社会里,我们更需要听一听内心的声音,这古琴,就能够帮助我们去倾听内心的声音。”

李娜娜问:“是啊,这古琴是好听。其他的中国乐器,就没有这么高古的表现力。”

杨承宗说:“其他的中国乐器,比如二胡、琵琶、古筝、箜篌等等,各有各的表现力。后来,很多中国乐器发展得更加复杂,有的适合在宫廷里演奏,到了唐宋明清这些朝代更是如此,因为宫廷里需要歌舞升平的演出,需要合奏,很多中国乐器的功能发挥出来了。只有这古琴自诞生两千多年以来,独独成为了文人高士的最爱,才是中国文人孤傲的精神折射。现在,社会上重新流行弹古琴,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些人在大都市里,也想找到古代高士的那种精神高古和孤寂感。”

他这么告诉她的,她都听懂了。所以,在杨承宗弹古琴的时候,她觉得,他是那么的神奇,那么的有魅力,那么的动人。这样一个男人,给她带来的那种感觉,就是精神生活的感觉了吧?现在,她感觉自己也有精神生活了。

李娜娜很喜欢一幅古画的情景:画面上,一个古代文人雅士,穿着长衫走在前面,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斜抱古琴的琴童。

现在,对于杨承宗来说,她就想做一个怀抱古琴的琴童,跟在他的后面。李娜娜也暂时把她对厨具的热爱放到了一边,开始琢磨起古琴来了。杨承宗告诉她,这琴童也不是好当的,抱琴的姿势都是有讲究的,一种是琴首冲上,斜抱着,琴底朝内,琴面朝外,琴尾朝后,这是古代的抱法。明代之后,抱琴的姿势变成了琴底朝外,琴尾冲前,琴首在后。李娜娜就更喜欢明代以后的人抱琴的方法,这么抱着感觉更牢靠,琴不容易掉地上。

她还专门到能制作出最好的古琴的地方——扬州,去给杨承宗买了一把古琴。然后,在那里,给自己定制了白色丝绸做的汉服女袍,这汉服袍子很宽大,斜襟的,系上腰带,袍子也覆盖了脚面,显得如同仙人一样衣袂飘飘。

杨承宗对她送给他一把伯牙式古琴非常高兴,喜欢得不得了,连续多天,给她演奏一些古雅的曲子。比如,道家喜欢的一些表达对想象的神仙境界的曲子如《凭虚驭风》《渺焉六合》《志在冲漠》《神游太清》《长啸空碧》,听听这曲子名,就知道那是高古、出世、缥缈得不得了。杨承宗也给她弹《渔歌》,如《洞庭烟雨》《楚湘烟波》《天阔月朗》《渔人晚唱》《寒江撒网》《山高水长》,让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渔女,在一叶扁舟上怅望远方。

“弹古琴,有琴声十六法之说。比如,要轻、松、脆、滑、高、洁、清、虚、幽、奇、古、澹、中、和、疾、徐。十六个字,就是古琴乐声的总结和描述。而且,古琴和鹤,古琴和松树,古琴和剑,都有一种呼应的关系,我弹古琴,有人练剑,那就好了,就能互相辉映了,你看,剑胆琴心这四个字,说的就是文武相互呼应之道。你能舞剑就好了。”杨承宗给李娜娜说。

李娜娜觉得他的建议可行,何况,她还从扬州买了那种衣袂飘飘的丝绸衣服,穿上舞剑,舞蹈加剑法,那再配上古琴,完全是珠联璧合、琴瑟相鸣的节奏啊。于是,她就拜师在公园里学习剑法,有一个专门教授剑法的老师,办了一个剑法训练班。现在的大都市里,只要是你想学个东西,那就一定有这方面的培训班。

李娜娜感觉一把宝剑在手,特别有一种不爱红妆爱武装的英姿飒爽。她练习剑法很快就入门了。一个月过去了,她就能够在杨承宗弹古琴的时候,伴舞、伴剑了。有时候杨承宗业余带一些学生挣外快,给那些古琴学习班讲课弹琴的时候,李娜娜就在一边舞剑,他们这么一搭配,古琴与剑法一动一静,一男一女,都穿白衣服,音乐和剑,这两者加起来,让喜欢古琴的人更加动容了。

李娜娜和杨承宗交往了两个多月,发现了他很多优点。比如,在他冷峻的外表下面,有着四十多岁中年男人的稳重和踏实,细致和体贴。于是,不顾父母亲的反对,她就毅然搬到他家里,和他同居了。不喜欢杨承宗的她老爸李安全忧心忡忡:“哎呀,女儿啊,你要注意安全,你这是与虎谋皮与狼为伴啊,你哪里了解男人啊。”他这是为女儿晚上被那个成熟男人折腾在隐隐地表达担忧呢。她妈妈表示了沉默。毕竟,女儿那么大了,想怎么生活,都是她的选择。

婚前同居很必要,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每天都生活在一起,那在各个方面都会测试彼此的适应程度。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当然,古代媒妁之言的那种婚姻,结婚前有时候新郎新娘都没有见过面,结婚了在一起照样也是生儿育女,日子过得红火。

住在一起后,每天相处,那就不是弹琴和练剑的浪漫了。几个月过去,李娜娜就发现,杨承宗的内心实际上很孤僻。他的内心里有一个区域,似乎是任何人都进不去的,连她也无法靠近。他平时比较沉默寡言,就像他长得比较冷峻一样,身上总有些棱角,让她感觉硌得慌。平时,他还不让着她,很多事情一定要按照他的主意来,否则他就不高兴,有时候还得她去哄他。

一开始,两个人因为古琴和舞剑所营造的那种浪漫和新鲜感很快过去了。后来,有一天杨承宗在琴房里弹古琴,她在厨房里炒菜,炒菜嘛,自然会有油烟,自然会有声响。青菜和热油一接触,滋啦一声,在她看来那是最好听的声音之一,可是他正在弹奏古琴,忽然很恼怒地跑到厨房里来:“你炒菜的声音能不能小一点!而且油烟味儿那么大,我在弹琴!”

她一听,也是火冒三丈:“你疯了!炒菜当然会有声音,有油烟也很正常,你还要不要吃饭了?!你去吃你的古琴吧!”她关了煤气炉,解下围裙,一怒之下要出门。

杨承宗可能感觉到自己有些冒失,觉得她说得在理,毕竟,吃饭的事才是最大的,你练琴啥时候练不行啊?非得人家做饭炒菜的时候吗?就赶紧拉住她,让她休息一会儿。但也不怎么哄她,气得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运气。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起之后,这就让她内心里有些失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找对人了。

她还遇到了一个最大的难题,就是杨承宗的那个14岁的儿子。那个满脸粉刺的家伙刚刚上初中,也刚刚进入青春期,身体上的性征在变化,比如,眼睛喜欢瞄漂亮姑娘的胸脯了,像一个老鼠那样的喉结在下巴下面滚动,胡子也开始有了,一层浅黄色绒毛出现在嘴唇上。而且,这家伙非常反叛,和他父亲杨承宗经常顶嘴吵架。爸爸让他往东,他就往西,爸爸让他干这个,他就干那个。他是逃学,抽烟,喝酒,什么都干,所以和他父亲顶撞了很多次。家里有这么一个反叛的少年、青春期的孙悟空,那是很难对付的。

李娜娜没有当母亲的经验,她不知道如何应对一个对她充满了敌意的男孩,和他处得很不自在。而且,他并不怎么喜欢李娜娜,尽管李娜娜一直在讨好他,给他买他喜欢的、想要的东西,可是,每次他从自己的亲妈那里探视回来,对她的态度就更加冷漠,想来肯定都是那个亲妈给她上了不少眼药,教唆自己儿子不要搭理这年轻貌美的后妈。虽然是杨承宗带着这个儿子,但每个星期,孩子的母亲都要将孩子接过去住几天。孩子的母亲是一个著名的古筝演奏家,李娜娜就觉得奇怪了,这大提琴手和古琴演奏家,怎么就不能和古筝演奏家愉快而和谐地相处呢?根据李娜娜的观察,杨承宗的性格是一个大问题。他的孤僻、骄傲、疏于家务、沉默、怪癖,都影响了夫妻关系和与孩子的关系。而这孩子和他的父母亲一样,都是个性突出,非常的自我,让李娜娜产生了很大的疑惑:是不是艺术家都是有棱角的、自我和无比自恋的人啊?

终于有一天,她正在洗澡,忽然感觉不对劲儿,感觉有人在偷看她。她猛地打开浴室玻璃门,发现杨承宗的那个满脸粉刺的儿子正把脸贴在浴室的玻璃门上,在偷看她。而她此时是完全裸体的,后妈或者爸爸的女朋友的裸体被偷看了!这个事情很严重,她火了,猛地拉开浴室门,大声说:“你这么小,就学得这么坏,好,现在,我让你看个够!”然后,她把浴巾一扔,扔到了那个惊呆了的坏小子身上,自己完全裸露了,双乳丰盈暴跳,如同生气的小白兔,小腹葱郁黑毛倒伏,让小坏蛋看得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这时,杨承宗刚好从书房里出来,看到了这一幕,一怒之下,暴揍了一顿儿子。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很顽强,他就是不哭,得空就逃出了家门。

见到儿子被打跑了,杨承宗气呼呼地坐下来,忽然,他回过神,开始责备起李娜娜来:“你也是,你把浴巾扔到他身上干吗,你这分明是让他看你的裸体,这下子他不是看得更清楚了吗!”

李娜娜不知道他会这么说,感觉非常委屈,也很愤怒。她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说她,好像这一切都成了她的错。而她实际上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才是最应该被安慰的。他坐在那里气愤异常,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而她的心忽然就凉了。

她穿好了衣服,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回母亲那里好,就回去了。而他竟然也没有追上来拦住她。

吴文桥和肖美婷认识了两个月之后,他们同居了。她租住在东五环边的一个小区里,这里很安静。房子是很小巧的一居室。吴文桥的父母亲住在南城陶然亭一带,他自己的一套房子也在父母亲附近不远的右安门一带。但肖美婷害怕被干扰,希望他住得离他父母亲不要太近,因为她现在还不想见他的父母亲。

吴文桥和肖美婷一共同居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吴文桥才感觉到了一个艺术女神、女艺术家带给他的具体感受。肖美婷不仅帮助他理解自己的艺术追求,还将他带入到那些戏剧演出中,有时候让他客串一个小角色,反正都是小剧场演出,观众也不会留意,一个业余演员在跑龙套。他演得很卖力,不过并不出彩,但是过了一把瘾。

和一个女人同居,是吴文桥以前没有过的体验。首先是肖美婷有中等程度的洁癖,她的洁癖要比李娜娜爸爸的洁癖严重。她对吴文桥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要从洁净上要求,比如,吃任何一种水果,她都要将水果的外皮仔细地用酒精棉擦一遍。被酒精棉擦过的水果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让吴文桥吃着感觉很恶心。但他忍住了。她对灰尘也非常敏感,几乎每天都要用吸尘器将屋子吸一遍。她说,她能看见床单上、枕头上的很多螨虫在蠕动(这不是瞎掰嘛,他觉得那完全是她的一种想象,因为人的视力是看不见螨虫的),一定要不断地吸尘,白天还把被子、床单拿出去在阳台上让太阳晒,让紫外线杀死那些小东西。这一点,他觉得也很好,洁净的家居环境有利身体健康。

她对他的指甲生长的速度很在意,总是要剪掉刚刚长出来的指甲,“你的指甲划伤我了!”她总是在那里大惊小怪地尖叫。好吧,他想,既然你的身体那么容易被划伤,我就剪掉我的指甲。

她对他的鼻毛的长短很在意,只要是他的鼻毛长出了鼻孔一点点,她都要亲自下手,用鼻毛剪给他剪掉,后来,还专门买了一个鼻毛夹,给他实施鼻毛拔除术,让他哎哟哎哟地叫,因为,那鼻毛拔起来实在太疼了。此外,阴毛也是,她也给他修剪得既不扎人,也没有变成吓人的青龙,这一点,倒也罢了。现在早就过了毛发受之于父母、不能剪除的年代了,随便你剪吧。

还有,她对他身上的气味十分在意,她绝不去吃任何烧烤,因为吃完了会有一身的烧烤味儿,需要很久才消散。有一次,他与朋友们在外面吃了一顿烧烤,结果她鼻子一闻,就是不让他进门,让他回南城去睡了,因为,“你这身上的气味,即使洗澡了我也能闻着,睡不着觉。”他只好回父母那边去了。

她经常在家里练舞蹈。这个时候是他绝对不能出声的。他可以在旁边看着,但是不能说话。她戴着耳机听着伴奏音乐,一边赤脚在地毯、沙发、客厅和卧室那么点地方来回地闪展腾挪,动如风静如钟,忽如白鸽飞上天,忽如大雁落了地,就看见她一头长发甩过来甩过去,耳朵上戴着白色的两个耳机,不出声,但那耳机在他看来很像是冬天很多姑娘戴的取暖大耳罩,模样滑稽。

所以,这么一个长发披肩,经常看不见脸的姑娘在屋子里、在他身边飞来跳去的,鬼魅异常,如同幽灵一样,起初他还很好奇,也很欣赏。但有时候半夜睡得好好的,她忽然起来想到一些编舞的细节了,就开始跳舞了,把睡梦中的他惊醒了,大叫:“鬼!鬼!”让她恼怒不已,也让他羞愧不已。于是,本来是在家里闲时复习或者揣摩舞蹈技艺的时候,恰恰后来成了折磨吴文桥神经的事。

肖美婷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等到两个人同居了,他才知道了女人的情绪真的是天上的云,会瞬间变化。她的情绪每天都在变化,生理期尤其如此。当然,生理期来月经的时候,每天根据月经来的量的大小,她的情绪的变化也非常不一样。她的情绪坏的时候会默想,会呆坐,不说话不理人,一整天都是这样,看着窗外想心事。吴文桥怎么在身边哄她,她就是不说话,装哑巴。或者忽然就崩溃了,就会大叫,尖叫,会哭泣,会揪他,打他,踹他,半真半假,可也不是一点都不疼,还是疼的,但他基本还能忍受。

最吓人的,是在两个人同居到两个月的时候,肖美婷终于告诉他,她有轻度的抑郁症,一旦她想跳楼,跑到阳台上的时候,那就是真的要跳楼,如果他不拉住她,她可能就跳下去了。她说了这个事的第二天,就这么来了一出,把吴文桥给吓坏了,他赶紧从后面抱住了已经爬上了阳台护栏、小半个身子都在外面的肖美婷。吴文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姑娘,他知道她是真的想跳楼,假如他不抱住她,她就跳下去了,这么他怎么都说不清了,会成为一个千古罪人,会被他的亲戚讨伐一辈子。

玩自杀还不是最惊悚的,最惊悚的,是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不知道被什么春梦激起了性欲望,就搬过来还在熟睡的肖美婷,把她压在身下,进入了她。从梦中惊醒的肖美婷忽然大声尖叫起来,“啊!滚开!滚开!流氓!强奸犯!坏人!滚开!流氓!强奸犯!”开始猛地抓挠他的脸和头发,捶打他,将他踢到了床下。然后,她躲在床角掩面大哭不止。

他觉得委屈,愤怒,因为一开始同居的时候,半夜起性时,他控制不住,他们曾经这样过,他翻身就压住她,结果都很好,她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怎么这一次反应这么强烈?他揪住了自己的头发,躲到了一边的沙发上睡了半天。黎明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被惊扰了,有一张嘴在吮吸、亲吻他,一直到他射了为止。然后,她温柔地和他偎依在一起,亲吻他的耳朵根和眼睛,算是给他一个安慰和补偿。

后来,她终于告诉他她为什么那么反应——在初中三年级,她的继父就性侵了她,就是趁着她睡觉的时候,这成了她内心里最隐秘的不安和抑郁的来源。一直到高中二年级她才将这个事情告诉了妈妈,导致了继父的被捕和母亲的再次离婚。这个事情是她最大的心理阴影,她现在都告诉他了。

吴文桥渐渐地明白了,眼前的这个舞蹈艺术家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的原因了。人所是的,要比她们平时的表现更为复杂。每个人都是如此,在大地上生存,每个人都有一个隐秘的心理死角,一个无法道于别人的成长的挫折面。

后来,等到她歇斯底里发作,又一次要跳楼的时候,他抱住了她。但当天他就离开了她,再也没有回去了,他感觉已经受够了这个女艺术家。

吴文桥没有想到,喜欢艺术和喜欢一个女艺术家之间的差距有那么大。他感到很受挫,这打破了他的一个梦想。过了一个多月,吴文桥才从一种受伤的颓丧情绪中出来。

他和肖美婷分手了,他的戏剧梦也破碎了。他躲着肖美婷,即使她哀求他回去,到她身边,每天给他打电话纠缠他,甚至威胁要跳楼自杀,可他表现得很冷静,也很礼貌,他也不会回去了。他害怕了。他发现,精神生活有时候距离精神病也很近。当肖美婷在他的眼前展现出精神的复杂和残缺的一面时,他感到了无所适从的紧张,发现那是一个他无法把握的局面,无法把握的人。

他重新回到循规蹈矩的生活,晚上也不出去了。

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他忽然觉得,他应该去家具商店的厨具部看看。他想自己去买个蒸锅,买那种最好的蒸锅,因为他的父母亲最喜欢吃的,就是各类的蒸菜,比如,腊三蒸、蒸槐花、蒸猪肉炖粉条的大包子,等等。他到了家居用品部的厨具部,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很好的蒸锅,是德国产的,精细、复杂,能够蒸煮很多东西。

“这个蒸锅的确不错。”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他的一旁响起,他转身,看到了李娜娜。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他咧嘴笑了。

那天,他们不仅买了蒸锅,还回去一起做了饭。后来,他们俩同居了,结婚了,他们一起都非常喜欢厨具了——重要的,是他喜欢上了厨具,和在厨房做菜。

当然,还有精神生活,他们带着双方的父母,一起去看戏剧演出,听音乐会和交响乐会,并继续逛家居用品商店的厨具部。吴文桥买了一把古琴,想今后学习弹奏。他还学会了演奏一件乐器:埙。埙是一种简单但古老的乐器,用陶土烧制,吹起来有一种苍凉、高亢和悠远激昂的声音,这时候,李娜娜就在一旁舞剑,她舞剑的姿势潇洒,衣袂飘然,宛如公孙大娘再现,他们,吴文桥和李娜娜一动一静,有文有武,有精神有物质,这两个方面本来就不冲突。

 

选自《十月》,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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