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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散文|鲍尔吉·原野:走到哪里都认得出火的模样

鲍尔吉·原野 十月杂志 2020-02-14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作家,出版多种作品集。台湾商务印书馆考评鲍尔吉·原野的散文“语言功力令人称奇,纵横开合、灵光四现。将细腻豪放、洗练优美冶于一炉,毫无困难且诗意斐然。最吸引人是他把自己纯朴的人格与悲悯的爱心跃然纸上,让读者回味不已”。


葵 花

盟公署家属院,家家有一个院子。别人家把院子变成了园子,他们是汉族,其先人把几千年的耕作经验遗传给盟公署家属院的子孙。他们拿铁锹翻地、下种、浇水,见了地喜笑颜开。他们家的窗前变成了农场和花园。汉族人在园子里种玉米、高粱、圆白菜、大白菜、葱和韭菜。更高明的人种黄瓜、青椒,简直匪夷所思。那时的赤峰人基本上没见过黄瓜、青椒,见也是在课本上见的,没吃过。街上没卖过黄瓜、青椒。汉族人在庄稼的边上种花,波斯菊和大丽花。每家的院子不大,也就二分地。种高粱不指望收米,半夜撒尿挡挡月亮。

 

我爸看别人家院子里冒出小苗着急了。我爸我妈从牧区来,祖祖辈辈没种过地。我爸向别人学习种地。经指导,我爸拿各类种子胡乱种进地里,用脚踩实,浇点水完了。不久,小苗长出来,在一场春雨之后。我们趴地上看,绿色的小苗如倒写的人字,甩出两条袖子,一东一西,或一南一北。我们设想我家园子很快像森林一样繁盛,进院被各种植物的叶子挡住脸。

 

小苗一天天长大,我妈发现,它们多数是青草,这不算我爸的业绩。尔后长了一些别样的苗,但不知是什么苗。这就像小孩长大了才能看出他是谁家的孩子。苗长大了,有的苗长到半尺就开花,这是花而非白菜。我家的花多数是胭粉豆,也有扫帚梅。有的苗长半道就死了,死者不知是玉米、高粱还是谷子。马克·吐温说他是他妈妈生的双胞胎之一,其中一个洗澡淹死了。马克·吐温说他始终不知是谁淹死了。不死还噌噌往上长并越发粗壮的是向日葵,这很容易看出来。葵花秆长一层白毛,像人的汗毛一样。

 

我爸撒籽时抓各种籽撒下去,因此葵花并不像汉族人种的那样排列成行。我家的葵花如散步散进了院子的过客,在窗前停留谈话。葵花长出花盘,虽然小,也生出一圈黄花瓣,像火苗一样飘飘然。每天早上醒来,我先趴窗台上透过玻璃看这些小向日葵。它们的脑袋越长越大,越长越圆。当然,它这个脑袋像铁饼一样扁。圆的像倭瓜,秆就支不动了。葵花戴着厨娘的帽子,脸庞边缘露出一圈花瓣。花瓣有的是,只不过先露出一小圈儿给你们看看。葵花的脸盘子长满花蕊。花蕊横竖成行,上百。这么多花蕊,说葵花的脸盘子是花蕊的广场也可以。花蕊在集会,它们手举更小的花瓣准备走过主席台,主席是太阳。

 

我爸对院子里长出稀稀拉拉的葵花感到欣慰,双手掐腰,以县委书记焦裕禄的造型看这些葵花,好像这是他发明的植物新品种。葵花驾临我家小院,招来好多客人。小猫在葵花下面挖坑埋屎。蜜蜂追随葵花的脸盘子嗡嗡作响,好像想给葵花洗脸却没处下手。葵花笑着,脸这么圆,笑呗。人说葵花的脸对着太阳转动。我仔细看它的脖子,没轴怎么转呢?我没看过葵花转。那时候,大街上画的葵花比世上真实存在的葵花多得多。葵花匍匐着,环绕红太阳。“文革”时期的黄油漆卖得多,用于全国各地画葵花。卖得最多的是红油漆,画特别大的红太阳。

 

秋天,葵花长得比人高。它的大脸盘结满密密麻麻、黑白分明的瓜子。那一年我们家来了一帮抄家的人。他们是昭乌达报社的工人和赤峰四中的学生。这些造反派翻箱倒柜,把衣服和书扔了一地,不知道他们找什么。我父母面色苍白,如临大难。之后,我爸被关押在单位,我妈每天去赤峰卫校院里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改造思想,准备随时被抓进去。无人收割的葵花兀立在肃杀的初冬。葵花的花瓣枯萎,像长了锈,叶子缩成一团破手绢。它的大脸盘垂向地面,一似低头认罪。


走到哪里都认得出火的模样

我记不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火是什么感受,小孩子见到什么都抓一下,如我爸说“蒙古人的手里长着眼睛”。但火不可抓,人一生也抓不到火,最后却被火抓走了。

 

火是一朵花。这朵花颤抖、试探,包裹一圈儿火芒。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说:“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唯有光芒孤独。”夜里,光芒为火镶一层边,像雾,像麦芒。光芒和火中间有一层空隙,仿佛把火苗安排到一个玻璃罩里。这是说火苗,油灯和火柴上的火苗。火苗是火的孩子吗?它弱小,但与大火同样明亮,穿着同样的衣衫。

 

火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衫,由红黄蓝白四块布幔缝制。在阳光下,火的衣衫被剥走,它成了透明人。火除了衣衫,没有其他家产,它的身体长在衣衫里。在斯图加特的索里图山边上的熊湖岸上,在南西伯利亚的安吉拉河边,我见到与故乡一模一样的火。

 

火在夜里笑,微笑或大笑取决于风势。人盯着火看一会儿,感到其实它想跑,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脚。火的脚跟绑在木柴上,绑在煤和油里,不然早跑了。火盼望像鸟一样高飞,在松针上跳跃,听松树暴跳如雷。火倾出身子,缩回来,柔软之极,它比花草和水更像舞蹈演员。火像一朵莲花,这用斧子劈不开的花,如同斧子劈不开一滴水。火和水包住斧子又放开斧子。它是色,又是空。火是实体,却没有重量。用秤估算不出火的重量。火像荆棘,满身有刺。火像锦缎一样光滑细腻。我摸不到火,却感到了它的光滑,火的皮毛比狐狸更光滑。皮毛从火的颈子流泻,由红色变为金红,转为空心的蓝。火的蓝比天的蔚蓝更浅一些,屁股坐在一个白盅里。自然这是火的白盅。在光里面,红与蓝常常相邻,由金黄连结,黄昏的天空也是如此。

 

火苗的形状如一滴水,这滴水从地面向天空生长。火苗的苗跟植物的苗一样往上方延伸。但火苗更像一滴水。这滴水遇到外物散开包抄,像莲花打开叶片。火的顶如莲花的顶,点染一点红。

 

火睡觉的时候并没有熄灭,炭才是它的梦乡,多少火苗在炭里相拥而眠。在薄薄的灰烬里,火已睡熟。“剥”的一声,是火的梦话。火在炭里多么安静,像婴儿那样恬然。它拱起圆圆的脊背如熟睡的猫。风走过,炭火的火星惊起,跳进夜色里再也回不来了。

 

在黄泥铁桶的小炉子里,火倾听小米粥的歌声。粥的歌声跟打呼噜差不多,咕嘟咕嘟,吹起一些泡儿又吹破一些泡儿。火沉湎于这些歌声,它闻到粮食的香气塞满四外每一个缝隙。火奇怪,它在铁锅下面奔跑。为什么传来粥的歌声?铁锅是世上神物,遇火每每发出不同的奇香,黍米之香,菜蔬之香。起初,火以为铁是香的,后来得知锅里有米,米香即是大地之香。

 

火是蒙着眼睛奔跑的精灵。火看不到任何东西。它见到木柴时,烟挡住了它的视线。它见了黑夜,夜退到远方。火焰的光芒隔离了火的视线。火在阳光下睁不开眼睛,火在枯枝上爬行,火在草绳上模仿一条蛇。

 

不烧的时候,火待在哪里?这个疑问与火苗去了哪里一样令人困惑。不能说火藏在木头和煤里,它同样藏在布、干草甚至塑料里。铁和石头撞击蹦出火星,火什么时候钻进铁和石头里了?在凸透镜的照射下,火从纸里跑了出来。是的,火藏在一切地方,是火柴、打火机、铁和阳光让它跑出来,它在那个地方沉睡久了,被火唤醒,急急忙忙跑出来。火在煤的身体里睡了多久?至少睡了几亿年。火从阳光的梯子爬进树里,树在地里化成煤最后变回来,成了火。

 

可是,火熄灭之后又去了哪里?

 

黑夜里,火张望、扭捏、奔跑。火哪儿也没去,最后却失去了踪影。夜和枯枝上找不到火的身影,连枯枝也被火拐走了。火所去的地方,人看不到。世界或许分成许多层,人的眼睛只看到其中一层,如同音波的一段频率。在人的眼皮底下,人看不到的东西太多了。人看不到身边的鬼神,看不到自然的征象,看不到光之外的其他颜色。人眼是如此简单,结膜、角膜、虹膜,加上视网膜,怎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火只有一个模样,火不分外国火与中国火。火有金红的面容,有白与蓝的脸谱。火把自己的脚拴在风上。风到达的地方,火也到达。火把干树枝烧得像铁丝一样红,它的躯体或者叫能量凌空而去,化为碳的另一种形式。

 

如果用火讨论万物,万物的本质都是碳。而且万物都不会消失,不生不灭,只是在火里变换了一种形式。它们在人眼中消失了,在大自然的循环中却没消失,也消失不了,永久循环。

 

火让白雪变成冰凌的酥片,化为水。火让水在壶里跳跃,无数小气泡化为大气泡,变成旋涡。火藏在酒里,穿着蓝色的衣服。火穿红衣从炭里走出来。如果想到人的周围藏着火,有一点吓人。但火是如此沉静,它只待在它待的地方,打骂都不出来,只有火才能把火引出来。火毁灭过万顷森林,竟安静地藏在一张纸里沉睡。火……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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