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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微诗集|王家新:王家新诗选

2016-04-05 王家新 十月杂志


王家新,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文革结束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取道斯德哥尔摩》、《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脸前》、《黄昏或黎明的诗人》,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诗集》、《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即出);编选有《20世纪外国诗人论诗》、《当代欧美诗选》、《叶芝文集》、《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中外现代诗歌导读》等。

王家新被视为近二十多年以来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在创作的同时,他的诗歌批评、诗学随笔和诗歌翻译也产生了广泛影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德文诗选《哥特兰的黄昏》2011年在奥地利出版,由罗伯特·哈斯作序的英文诗选《变暗的镜子》2016年将在美国出版。多次参加一些国际诗歌节和国际文学交流活动,并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2013年8-11月应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项目。曾获多种国内外文学奖。


王家新诗选

王家新/著

转变


 

季节在一夜间

彻底转变

你还没有来得及准备

风已扑面而来

风已冷得使人迈不出院子

你回转身来,天空

在风的鼓荡下

出奇地发蓝

 

你一下子就老了

衰竭,面目全非

在落叶的打旋中步履艰难

仅仅一个狂风之夜

身体里的木桶已是那样的空

一走动

就晃荡出声音

 

而风仍不息地从季节里穿过

风鼓荡着白云

风使天空更高、更远

风一刻不停地运送着什么

风在瓦缝里,在听不见的任何地方

吹着,是那样急迫

 

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落叶纷飞

风中树的声音

从远方溅起的人声、车辆声

都朝着一个方向

 

如此逼人

风已彻底吹进你的骨头缝里

仅仅一个晚上

一切全变了

这不禁使你暗自惊心

把自己稳住,是到了在风中坚持

或彻底放弃的时候了

 

 

帕斯捷尔纳克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询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日记


 

从一棵茂盛的橡树开始,

园丁推着他的锄草机,从一个圆

到另一个更大的来回;

整天我听着这声音,我嗅着

青草被刈去时的新鲜气味,

我呼吸着它,我进入

另一个想象中的花园,那里

青草正吞没着白色的大理石卧雕,

青草拂动,这死亡的爱抚,

胜于人类的手指。

 

醒来,锄草机和花园一起荒废,

万物服从于更冰冷的意志;

橡子炸裂之后,

园丁得到了休息;接着是雪,

从我的写作中开始的雪;

大雪永远不能充满一个花园,

却涌上了我的喉咙,

季节轮回到这白茫茫的死。

我爱这雪,这茫然中的颤栗;我忆起

青草呼出的最后一缕气息……

 

 

回答

 

“苦难尚未认识……”

——R·M·里尔克

 

 

要回答一首诗,需要写出另一首,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勇敢的女人正在诞生:她就出现在这首诗里。

她讲了一个(中国)女人的故事,

她就在这种叙述中诞生;她来自和你

一起共同生活的过去,

但她又是新的;她光彩照人,让你刮目相看,

她甚至迫使你接受挑战。

为此你得报答我们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

回答一首诗竟需要动用一个人的一生,

而你,一个从不那么勇敢的人,也必须

在这种回答中经历你的死,你的再生。

 

为此你不得不回到过去,纵然一次次

你从那里疲惫而归;

十年,二十年……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时代

我们的朋友和亲人,发生了多大变化呵,

虽然伟大的史诗尚未产生,

你却仿佛已走过了远远超过一生的历程;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初恋,已变为

一张张黑白照片,恍若隔世

让人不敢相信。

我们还属于从下放的山乡来到大学校园的

那一代人吗?不,珞珈山已是墓园,

埋葬了我们的青春。

 

这些天我住在德国南部的一个古堡里,

两百年前一位偶发奇想的公爵建造了它,

作为日后幽居之所,但时间却把它赠给了

另外一些人的沉思。我出没于它的

荒废花园;我震摄于笼罩它的森林的静寂;

我登上它的巴洛可回廊:我是否看清了

    一个人从山下走过来的历程?

我自己的全部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又能否让我自己和我的同时代人

一一从我的写作中走过,并脱下面具,为了

向一种黑暗的命运致礼?

 

深秋的夜。我刚刚从弗兰达那里

回来,这个美丽的,一直带着凝视的眼光

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意大利建筑艺术家,

在给我做了浓浓的意大利咖啡后

坐下来,唱起了关于她家乡的歌——

    那不勒斯,你有一千种颜色

    那不勒斯,你有点让人害怕

    那不勒斯,你是孩子们的声音,他们

              在渐渐长大

    那不勒斯,你是海的味道,海的歌

    那不勒斯,人人都爱你

              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

 

 

于是我想到了你的诗,和我们的生活。

是呵,什么是“真实”?我不知道。

我只是看到我所爱的人们,只需要一种措辞

就把历史创造了出来。谁能正视自己,

而不是把他留给另一个鲁迅或陀思妥耶夫斯基

去审判?“真实”?让我放弃。我所看到的

真实早已消失在时代的滔滔宏论中,

人人都在“真实”的名义下为那荒谬的一切

而战。我不再辩白,我也几乎不再关心

自己是谁,而只是想说: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你的痛苦,你的生活,你的可怜的真实

只是这部伟大传奇中的一个细节。

 

那不勒斯的海远去了,弗兰达

在期待着。她是如此美,不是漂亮

而是美;同样,不是聪明,而是Intelligent;

我们用笨拙的英语交谈着,竟能

深深地理解。她先是用拉丁文背诵了维吉尔,

接着又谈到了《神曲》——因为我

提到了但丁。弗兰达在期待着,我懂。

我已把她写入诗中,接着我还会

为她写诗——为了她那再次向我凝视的目光,

也为了那一直在提升着一位诗人的贝亚特丽齐……

但,我的身体却在变沉。我竟从她那里

回来了:你的信和诗在等着我。

我知道我的过去总会在某个时刻向我发出符咒。

我回来了。我从弗兰达的二楼回到我的

顶楼,回到我的地狱。

 

我需要回答吗?我必须。

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我们早已分开,

我留在北京,清晨我醒在一片雨声中时,也许

你正驱车在美国西北海岸的最后一道夕光里,

但我们仍在一起。十七八年了,我们

在一起,从大学同学到结婚,到有了孩子,

到你渐渐变得我不再认识,

到不成问题的一切都成了问题……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冒胆说出我生活的故事,

我会让一本书来总结我们、回忆我们,

但此刻,能否让我不再想到你?

让我达到一种智者的平静,而不再一次次

在夜里痛苦地醒来,并坐望到天明?

 

长久以来我想写一本书,但我所构想的

一切正受到生活的嘲弄;

长久以来我与一些从不存在的女人为伴,

现在我明白了:这些假天使肢解了我的生活,

毒害了我的心灵,

却不能成为这部书中的主人公。

我的主人公,命中注定只能来自

北京的一条胡同。我们自幼接受的一切

造成了我们的现在;我们从不认识的苦难,

使我们走到了一起:它在一开始使我们

不与生活妥协,现在则互不妥协;

它使我们彼此相像,虽然又如此不同。

它带来的夜,我们至今仍未走出。

它书写着我们,爱我们,威胁着我们——

它是暴戾的,我们却像狗一样对它忠实。

 

于是我把你带在我的生活里(我竟不知

这也正是它的要求),如同我们仍住在

    北京西单那两间低矮而潮湿的老房子里;

我在那里同你争吵,但又不得不去爱。

我有时以为把你忘了,并为到来的自由欢呼,

但你又回来了——那在黑暗中支配我们的一切

也变得更咄咄逼人了!你读了那么多女权

理论,如同你赴美后添置的衣服——

你从衣橱里取出一件,试试,扔在地板上

又去取另一件:你拥有太多的真理。

而我,只读过一本《简·爱》,并且至今

仍不清楚那阁楼上的疯女人究竟是谁;

她从不露面,黑暗的楼道里却起了火,

她从不露面,却通过一个个我认识的人,

高唱着战歌向生活复仇。

 

于是我看到控诉暴力的人,其实在

渴望着暴力;那些从不正视自己的人

也一个个在革命的广场上找到了借口;

同样,那些急于改变命运的人,正被他们的

命运所捉弄。从当年的红小兵到女权主义者,

从“解放全人类”到“中国可以说不”,

人们一个个被送往理论的前线,并在那里牺牲,

可是我多么希望你不!

你也不再是那个走向金水桥头,举起右手

向着伟大领袖的遗像悲壮宣誓的小丫头了,

现在你出入于高等学府,说着一口英文,

有着我所欣赏的潇洒和知识分子气;

但在你的这首诗里,又是谁,仍在攥着

那只多年来一直没有松开的小拳头?

 

而背叛的金色号角早已奏响,

它甚至就在做爱时随高潮而来的

那一阵黑暗里。什么叫忠实,什么叫

不忠实,对于这一代人已没有意义;

多少年的禁锢造成了我们现在的自由,

也从来没有一双更高的眼睛在注视我们,

除了街头广告上那些眩目的诱惑;

而早年贫穷的伤害,不仅在加速着

一种地狱般的贪婪,也使你我的自尊变了形;

在同胞们的欲望尚未满足之前,

你同他们侈谈什么诗歌,或“人性”?

智者早已放弃。而我也渐渐羞于

对人们说我是一个诗人,甚至——

对我们唯一的孩子。

 

你在诗中提到了戴安娜。

戴安娜的死让我震惊,让我不敢相信,

但我想已没有任何人可以同我分担这种震惊。

在这里我同一位从巴黎来的艺术家谈到

这件事,“呵,你爱她?”他笑起来。

是呵,他还年轻。他不懂。要目睹

命运的威力只有在亲身经历了恐惧之后,

要学会爱也只有在认识了苦难之后……

这也许仍是我:一个白痴,仍踉跄于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混合着狂笑的风雪中,

在一个疯狂的世界要求着理解;

这也许就是我,心如石铁,坐而不动,震慑于

那偶尔从黑暗中向我显露的一切,

并从每一种现实的欢笑或争吵中听到

一种隔世的悲音——而这些,对你讲

又有什么意义?你已不屑于去听。

 

背叛的号角早已奏响。

从什么时候,离,还是不离,这抓住了

无数个破裂家庭的问题,在我这里变为

去成为,还是不去成为?

——成为某种人是孤独的,

成为某种人你必须付出代价,甚至你仍在

爱着的一切,你像牲口一样贪恋的一切……

但已别无选择。那长久以来造就我们的一切

已照亮一个寒冬中的额头;

而每一次的伤害和震惊,也都在促成着

这一步。现在,你迈出去了,虽然

那来自黑暗中的力量仍在拉你回去,

虽然,一种巨大的荒凉也会时时哽上你的喉头,

但你彻底迈出去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头,但不是现在。

 

现在,如人们所说,我们“自由”了。

你开着你的旧尼桑,驶向你学习和执教的

美丽校园,或是准备着又一个烤肉聚会

在仿中产阶级的后花园里,

间或来信“过得怎样”,回答当然是“很好”。

你准备着你的金色未来:绿卡,博士论文……

而我,姑且如此说,在准备着我自己的死,一个

可以让我去死的死。

这是你无从理解,我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勇气——

我为此而生。我到很晚才认识这一点。

我的黑暗中的童年向我涌现,我所敬仰的

亡灵一一在这里显形;我的命运升起,

闪闪布满了古堡的夜空。

我向我的命运致礼,我认可了我的失败。

我的全部生活是一个失败。

我根本就不配这神圣的婚姻,我更对不起

孩子和我自己。但也许我将再生——

如果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入这种失败。

 

起风了!多美呵,德国南部的秋天——

只一夜霜寒,山上山下的树木全变了,

只有古老的橡树在坚持着……

起风了,风也一定从北京的上空吹过;

这生命的大气流,也一定会使那座北方的城,

再次浸入在海水的蓝色里;

起风了,风已深入到记忆的每一道缝隙里……

起风了,是到了“建筑房屋”的时候了,

而风,却执意地要把你带走……

起风了!我们是在宇宙的无穷里,生命的回流里,

我们谁也无法止息这满山秋叶的吹动,

我们,我们,把自己交给风……

 

悲剧?也许,如果有一种美,一种

像冰雪一样震撼人心的力量从中诞生。

这是一场已走到尽头的婚姻,这是一场

你我必然去经历的死。多少年了,钢琴

与电钻的协奏——多少人在做着同样的努力,

为了怯懦,为了恐惧,为了父母和孩子,

也为了一份中国人的面子……

八月中,我刚刚从外地出差回到北京,

一位朋友就约我到街头夜市,听他谈生活中的

变故,谈坚持的悲壮,看他胳膊上的那道

刀痕——那是他与妻子吵架时自己砍下的……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离婚?”我想问,

嗓音却无比发涩。古老的惩罚正落在

你自己的头上,你该去问谁?

 

活,为什么活?爱,为什么爱?

是不是因为惟有它在拯救着我们?

让我感激我的失败,因为在我的失败中,

我开始认识苦难;在我的无可挽回的失败中,

我在朝向一种更高的不可动摇的肯定……

现在,就算你是你所宣称的“唯物主义者”吧

——存在决定意识。但什么是存在

这首先就是个问题。高大的美式冰箱是一种

存在呢还是夜半敲在你屋顶上的雨点?

物质的美满呢还是内心中的某种缺憾?

我不再争辩。如果我同你争辩,亲爱的,

我们仍是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

我们知道伟大的生命在为我们准备着什么,

它为我们同时准备了砍头的利斧或挂冠,

准备了古老的敌意,疯狂,懊悔,或一只

用来拧开煤气开关的绝望的手;

它为我们准备了一场永无解脱的苦难循环,

但也准备了一个吹号天使,

准备了宽恕,感激和自由……

 

于是在这困难的日子我一再想起这伟大的

诗句:“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

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

而我是否正接近这个时刻?在我的全部

生活和磨难中能否响起这一声贯彻生命的

欢呼?我又能否在一场预先会失去的爱中

获得再生?不,雪已在我写给弗兰达的诗中,

如篝火一样升起——我只能把贝亚特丽齐

还给永生的但丁。我只能回到我的孤独中来。

黑暗中的天使尚未把我完全击倒在地,因而

她们也不可能出现在我的汉语的上空。

我还有更为泥泞、艰巨的路要走。

我们的蒙面人尚未为我们最后到来。

我的这首诗也写得过早——多少年后,

它注定会为另一只手无情地修改。

 

是到了再见的时候了——

平静下来,你仍是我亲爱的人,

平静下来,愤怒会化为怜悯,而挽歌

也应作为赞美出现。

我们有过那么多患难相助的时刻,相亲

相依的时刻:俄勒冈烟雨迷蒙的三月,

当车刷拨不开浓密、连绵的雨水,我多想

    在浪迹天涯的无助中握紧你的手;

而在五月,当我们一起驶向大海,你和儿子

是多么开心呵:蔚蓝的太平洋闪闪透过松林,

一会儿豁然开阔地出现在了面前:无限!

在那一刻我们的手拉在了一起——当一种

更伟大的存在对我们讲话,我们重又

变成了孩子,比那个跑在我们前面

    欢呼着冲向海滩的孩子更小……

我多想留在那一刻!但我们

又回来了。大海远去。

大海,已不屑于拯救我们。

 

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我曾一再推迟,一再抱着希望,但

另一个勇敢的女性已经诞生,勇敢的人们

在彻底否认他们的过去。为他们祝福吧,

宽恕,理解和和解已不是我能期待的事;

每一个人都在追随他们自己的神,

每一个人都将变成另一个人。

四十而惑,但我也听出了命运的一些低语,

我在辨认着宇宙的伟大法则。

我仍将把你带在我的生活里,血液里,

或一首献给这个正在逝去的世纪的挽歌里。

一如既往,我还随时准备向你的愤怒或欢乐致礼。

而我,在我写完这首诗后,冬天

就会沿着森林大道和花园小径向我走来,

霜雪也会蒙上我的明亮的窗户;

大雪封山之前,人们还会纷纷离去。

那不勒斯的女儿也将飞回温暖的家乡过冬。

而我将在这里留下。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从持续不断的降雪中,

从笼罩着山上山下和万物的静寂中,

将会静静地升起一支冬日的颂歌……                               

 

1997,冬,斯图加特“Solitude古堡”

 

 

田园诗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

你会经常遇见羊群

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

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

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

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

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的后面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

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

(而它们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样温良,那样安静

像是全然不知它们将被带到什么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

几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车速

我看着它们

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

 

 

唐玄奘在龟兹,公元628年

 

 

苦呵,人生苦,倘若转世

一定做一只鸟在天上飞

而不是在地上走

这热气炙人的火焰山

这钻进牙缝的沙

这磨破脚踵的石头

这汗和虚脱

有多少次,几乎像骆驼一样倒下

 

而凶象如此之多,不止是牛魔王

在梦里无声地驱赶、狞笑

还有那些无名的小丑和

扮鬼脸的妖怪

一次次使我在夜里醒来

想起赋予的使命

便满怀屈辱

 

醒来,便是这荒凉的宇宙

这死去的山

这寸草不生的戈壁

这荒废佛寺上偶尔的蝉鸣

比幼时听到的虎狼的啸叫

更让人惊恐

 

于是我知道了我是谁的使者

 

于是我从这里再次向西

迈动已迈不动的脚步

却看见一个身影在前面

我走,他也走

我停下来

他仍在走

顶着正午那一阵阵的热浪走

 

他不走,那流动的沙丘就会将他吞没!

 

 

桔子



整个冬天他都在吃着桔子,

有时是在餐桌上吃,有时是在公共汽车上吃,

有时吃着吃着

雪就从书橱的内部下下来了;

有时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剥着,

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

 

整个冬天他就这样吃着桔子,

吃着吃着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么小说中

女主人公也曾端上来一盘桔子,

其中一个一直滚落到故事的结尾……

但他已记不清那是谁写的。

他只是默默地吃着桔子。

他窗台上的桔子皮愈积愈厚。

 

他终于想起了小时候的医院床头

摆放着的那几个桔子,

那是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他弄来的;

弟弟嚷嚷着要吃,妈妈不让,

是他分给了弟弟;

但最后一个他和弟弟都舍不得吃,

一直摆放在床头柜上。

 

(那最后一个桔子,后来又怎样了呢?)

 

整个冬天他就这样吃着桔子,

尤其是在下雪天,或灰濛濛的天气里;

他吃得特别慢,仿佛

他有的是时间,

仿佛,他在吞食着黑暗;

他就这样吃着、剥着桔子,抬起头来,

窗口闪耀雪的光芒。

 

 

晚来的献诗:给艾米莉·狄金森


 

自三十岁后

你就渐渐疏远了人群

你的世界只剩下花园里一棵

孤单的橡树

篱笆边几丛凋残的百合

(野蜂只在词语间飞着)

还有楼上卧室里的两扇窗户

——一扇向南

一扇向西

让任何人都很难

同时面对

 

在你死后一百多年

我来到这里

花园里的那棵古老橡树仍在生长

告诉我什么叫做永恒

百合和鸢尾花星星点点

带着异样的明媚

黄昏——

阿默斯特的黄昏——

一天最明亮、寒冷的时刻

犹如一把大提琴演奏到最后

那骤然迸放的光

再一次抹亮你的窗户

然后,死去

 

黑暗的某处,传来摇滚的咚咚声

 

 

和儿子一起喝酒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还有什么雄心壮志

他的梦想不过是和久别的

已长大的儿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

两只杯子碰在一起

这就是他们拥抱的方式

也是他们和解的方式

然后,什么也不说

当儿子起身去要另一杯

父亲,则呆呆地看着杯沿的泡沫

流下杯底。



塔可夫斯基的树



在哥特兰

我们寻找着一棵树

一棵在大师的最后一部电影中

出现的树

一棵枯死而又奇迹般

复活的树

 

我们去过无数的海滩

成片的松林在风中起伏

但不是那棵树

 

在这岛上

要找到一棵孤单的树真难啊

 

问当地人,当地人说

孤单的树在海边很难存活

 

一棵孤单的树,也许只存在于

那个倔犟的俄国人的想象里

 

一棵孤单的树

连它的影子也会背弃它

 

除非有一个孩子每天提着一桶

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来

 

除非它生根于

泪水的播种期

 

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1932-1986),前苏联导演,在瑞典哥特兰岛拍下了他生前最后一部电影《牺牲》。

 

 

写于新年第一天

 

 

那紫色的、沾在结冰路面上的儿童气球

在十二月的冷风中飘摇

 

像是被一只快冻僵的小手,丢弃在那里

 

一辆车开过来,左绕右绕

像是在面对自己的良心

绕过去了

 

第二辆紧跟着就开过去了

第三辆放慢车速,有点打滑,终于 

也绕过去了

 

但你还是听到了那“啪”的一声

当你在夜半进入写作

在一阵陡峭的

被刺破的黑暗里

 

 

外伶仃岛记行


 

外伶仃岛像一只走不动的船

永远抛锚在那里

 

涛声,拍打着它岩石的船舷

 

松树

椰子树

无名的花草

从它的石缝长出

 

在一个流亡者的诗中

或许也充满了裂缝

 

因而船上的争论会一直延续到

码头边的饭桌上

 

我们都在歧义中

划桨

 

 

牡蛎

 


聚会结束了,海边的餐桌上

留下了几只硕大的

未掰开的牡蛎。

 

“其实,掰不开的牡蛎

才好吃”,在回来的车上

有人说道。没有人笑,

也不会有人去想这其中的含义。

夜晚的涛声听起来更重了,

我们的车绕行在

黑暗的松林间。

 

 

在韩国安东乡间

——给黄东奎先生



谢谢你,先生,

谢谢你对我的诗伸出的

那根有力的大姆指。

你比我年长20岁,可是你的眼光

仍是那么敏锐。

你的额头在六月的光中闪亮,

我相信那即是智慧。

我们并排在山间走着,

我可以听到,我们经历的时间

就在我们彼此的身体中晃荡。

我们这是在韩国东部的乡间吗,

那只满山青翠中的鹧鸪,

怎么听也都是我在童年时听到的那一只。

我们登上屏山书院古老的台阶,

正值野栗树开花时节,

这石头有多光亮我的心就有多光亮,

这庭院有多荒凉我的心就有多荒凉;

当年的诵读声已化入河畔的细沙,

我们路过的疤结累累的松树

仍在流着脂泪。

你说你在翻译杜甫,

你问我“吴楚东南坼”

是什么意思,

我说那是两个国家的骨肉分离,

但它也在我们的身体中

留下了一种永久的疼。

但是现在山风拂面,在枣花的清香中,

我不忍去谈我们的那些经历,

不谈雾霾,不谈毒龙,也不谈

我为何写下那首“瓦雷金诺叙事曲”……

我们并排走着,伴着清泉潺潺,

好像受苦者也终会有所安慰;

(路边的桑椹落了一地)

你说明天你还会和我们一起去看海,

我说下次你来中国,我陪你去岳阳楼吧,

我也从未去过那里。我不知道

它给我们准备的是什么样的风景,

但到了那里,我想我们都会流泪的——

当我们开始一步步登临,

当一种伟大的荒凉展现在我们面前。

 

注:

黄东奎(1938——),韩国著名诗人。

出自杜甫《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忆陈超

 


那是哪一年?在暮春,或是初秋?

我只知道是在成都。

我们下了飞机,在宾馆入住后,一起出来找吃的。

天府之国,满街都是麻辣烫、担担面、

鸳鸯火锅、醪糟小汤圆…… 

一片诱人的热气和喧闹声。

但是你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告诉我你只想吃一碗山西刀削面。

你的声音沙哑,仿佛你已很累, 

仿佛从那声音里我可以听出从你家乡太原一带

    刮来的风沙……

我们走过一条街巷,又拐入另一条。

我们走进最后一家小店,问问,又出来。

我的嘴上已有些干燥。

娘啊娘啊你从小喂的那种好吃的刀削面。

娘啊娘啊孩儿的小嘴仍等待着。

薄暮中,冷风吹进我们的衣衫。

我们默默地找,执着地找,失落地找,

带着胃里的一阵抽搐,

带着记忆中那一声最香甜的“噗啾”……

我们就这样走过一条条街巷,

只是我的记忆如今已不再能帮我。

我记不清那一晚我们到底吃的什么,或吃了没有。

我只是看到你和我仍在那里走着——

有时并排,有时一前一后,

仿佛两个饿鬼

在摸黑找回乡的路。

 

选自《珞珈诗派》,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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