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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付秀莹:《陌上》1

2016-04-10 付秀莹 十月杂志

付秀莹,女,1976年出生,河北无极人。北京语言大学研究生毕业。知名作家。代表作品有《爱情到处流传》、《旧院》。曾获首届中国作家出版奖。供职于《小说选刊》编辑部。

陌    上

by付秀莹


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过是芳村田野里,那一棵沉默的庄稼。庄稼叶子茂盛,露水很重。我不过是那滚动的露珠子里,最小的那一颗。

风很大。风把露水吹破了。

一年里有四季。有二十四节气。有晴天,也有雨天。

天上有几块云彩,飞过来,飞过去。

 

 


翠台打了个寒噤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在芳村,家家户户都要祭灶。

翠台起得早,把院子里的雪都扫了,堆到树底下。水管子冻住了,她又烤了半天。接了水,做了饭,翠台迟疑着,是不是该去新院里叫孩子们。

一夜大雪,树枝上,瓦檐上,墙头上,都亮晶晶的,银粒子一样。翠台想了想,扛着把扫帚就上了房。房上雪厚,翠台哗哗哗,哗哗哗,扫得热闹。扫完雪,翠台拿一条毛巾,立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掸衣裳。根来在屋子里说,干活不多,动静不小。翠台一时气得发怔,她本就生得白净,颊上的一片烟霞直烧到两鬓里去。想噎他一句,一时又想不出好词儿,就径直走进屋子,一把把根来的被子掀了。根来恼了,都是当婆婆的人了,好看?

院子里有人说话,是喜针。喜针一脚就进了屋,也不避床上的根来。根来只好把头蒙上,装睡。喜针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儿媳妇。喜针这个人,出了名的碎嘴子。翠台嗯嗯啊啊的,敷衍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婆媳恩怨。喜针家住对门,同那儿媳妇,抬头不见低头见,说深说浅了都不好。喜针见翠台心不在肝儿上,就岔开话,问,孩子们哩,怎么不过来吃饭?翠台说,这不,正要过去叫哩。

 

下了一场大雪,空气新鲜清冽,仿佛洗过一样。家雀子在树枝上叫,嘁嘁喳喳,嘁嘁喳喳,一不小心,抖落一阵阵的雪末子,乱纷纷的,像梨花飞。村路上的雪有半拃厚,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四周静悄悄的,整个村子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寒霜里。偶尔有一两声鸡啼,悠长,明亮,像一道晨曦,把村野的宁静划破。

村南这一片,先前是庄稼地,如今都盖满了新房子。这才几年。高门楼,大院子,都气派得很。楼房也多。二层小楼,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朱红的大门,漆黑的大门,草绿的大门,橘黄的大门,一律贴着大大的门神,威风凛凛。对联有梅红,有桃红,有胭脂红,上面有写“春到堂前添瑞气,日照庭院起祥云”的,有写“福满人间家家福,春回大地处处春”的,有写“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的,墨汁饱满,漆黑中透着青绿,映着满地的雪光,十分醒目。

新院旁边,是勺子叔家的麦田。麦田上厚厚地覆了一层雪,银被子一样。真是一场好雪。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是老话。自然,如今的人们,看粮食不那么亲了——只要有钱,有什么买不到的?当初,为了要这块宅基地,没少给人家勺子叔说好话。论起来,勺子叔也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可如今这世道,谁还论这个?六万块,一分都没少给,还白落了一个天大的人情。饶是这样,翠台还是让根来提了鸡鸭烟酒去人家看望。又请二爷出面,白纸黑字,把这桩事敲实了。卖给谁不是卖?村子里的人们,眼巴巴盯着的正多。没有地,就盖不成房。盖不成房,就娶不成亲。这是硬道理。怎么说,自家在坎坷里,是人家伸手拉拽了一把。无论如何,得认这个。

大红的双喜字,还在黑漆大门上贴着,有一角被风掀起来,簌簌簌簌地响。翠台踮起脚尖,用唾沫把那一角抿一抿,压一压,好不容易弄服帖了,倒弄了一手的红颜色。大门上铜环哗啷啷乱响,也不见里面有动静。翠台就把门环再扣一扣,叫大坡,大坡——还是没有人应。究竟是年轻人,觉多,贪睡,又是新婚里头,自然便懒怠些。翠台把嗓门提高了,叫大坡,大坡呀——里面静悄悄的。翠台立在门外,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电话。刚要拨,又停下了。大清早的,还是叫孩子们多睡会儿吧。还有一条,惊了孩子们的梦,大坡倒是没什么,自己的儿子嘛。可是儿媳妇呢,儿媳妇不会不高兴吧。儿媳妇不高兴,儿子就不高兴。儿子不高兴,翠台也就不高兴。亲娘俩儿,肝花连着心哩。

儿媳妇娘家是田庄。都说田庄的闺女刁,翠台想,自己一辈子脾性柔软,根来也是个好性儿的,大坡呢,又是一个老实疙瘩。娶个刁的,倒改了老刘家门风了。刁的好。芳村有句老话,淘小子是好的,刁闺女是巧的。可谁知娶回来一看,却是一个极乖巧的。人又俊,嘴又甜,安安静静的,言语举止伶俐,却有分寸。翠台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就把婚前的那一点疙瘩慢慢解开了。

怎么说呢,其实,那件事,也不能怪人家。如今,有谁家的闺女不要楼房呢。没有楼房,就得有汽车。这也不是芳村的新例。十里八乡,如今都兴这个。大坡没有楼房,汽车呢,也没有。闺女家就有点不乐意。闺女的娘让媒人捎话过来,说不是非要楼房汽车不可——庄户人家过日子,摆花架子给谁看呀?可如今,人家都有,独咱闺女没有,这就不好了——知道的,说这闺女明事理,不知道的,还不定说出什么不像样的话来——黄花闺女家,好说不好听呀。媒人是村西的花婶子,花婶子说,人家说得在理。要不咱再凑一凑——翠台心里火烧火燎的,油煎一般。理儿是这个理儿。可钱哪里就那么好凑呢?大日子也定下了。黄道吉日,又不好改。一则日子是请布袋爷看的,腊月二十六,大吉日,宜婚娶;二则呢,响器啊车轿啊厨子啊碗盘啊都定下了,宾客们都请好了,喜帖子,也都送出去了,要是再改,非得全乱套!还有一层,翠台这个人,心性儿高,爱脸面,人前人后,不愿意露薄儿。这一闹,还不让人家白白看一场好戏。如今这芳村,人心都薄凉了,遇上事儿,旁人是添言不添钱。是苦是咸,是酸是辣,都得自己一口一口去尝。思来想去,翠台就咬咬牙,让根来去买辆二手车。根来说,有钱就买新车,没钱干脆不买。二手车!翠台就骂。骂根来窝囊废,骂如今这时气坏,骂完狗,又骂鸡,骂着骂着就哭起来。哭自己的命,哭死去的亲娘,怎么就那么狠心肠,把她扔在这个世上受苦,却撒手不管了。根来也不回嘴,也不劝,任她哭。怎么劝?没法劝。钱是人的胆。没有钱,说出来的话都是软的,说一句错一句,说一百句错一百句。好像是,烈火上烹油,越烧越爆。

哭了一场,翠台去了妹妹家。

 

芳村这地方,多做皮革生意。认真算起来,也有二三十年了吧。村子里,有不少人都靠着皮革发了财。也有人说,这皮革厉害,等着吧,这地方的水,往后都喝不得了。这话是真的。村子里,到处都臭烘烘的,大街小巷流着花花绿绿的污水。老辈人见了,就叹气。说这是造孽哩。叹气归叹气,有什么办法呢。钱不会说话。可是人们生生被钱叫着,谁还听得见叹气?上头也下过令,要治理。各家各户的小作坊,全都搬进村外的转鼓区里去。上头口风儿松一阵紧一阵,底下也就跟着一阵松一阵紧。后来,倒是都搬进转鼓区了,可地下水的苦甜,谁知道呢?

翠台的妹妹素台,开着一家皮具厂。楼房住着,汽车开着,做美容要到大谷县,买衣裳要上石家庄,家务活呢,雇人做,成天价耷拉着两只手,油瓶倒了不扶。在娘家的时候,素台喜欢偏头疼。念书也头疼,干活也头疼。穷人生了个富贵病,只有好吃好喝养息着。翠台顶看不上这个妹妹。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强不如命强。自小看不上的妹妹,偏偏就有这样的好命。妹夫吧,人倒还厚道,本事又大,人样儿又好,就是有一样儿,怕媳妇。也不知道这个病秧子似的妹妹,怎么就能把这样的男人拿住。

素台见姐姐上门,红肿着一双眼睛,便知道有事。故意东拉西扯,不入正题。翠台看着她一脸白花花的面膜,妖精似的,摇头摆尾的样子,便恨得咬牙。有心要走,又惦念着自己的心事,也只有强颜赔笑着,净把好听的话说给妹妹听。夸她白了,又夸她衣裳好看,那串珍珠项链,好大颗呀。啰里啰唆,说了一箩筐。素台到底年纪轻,沉不住气,忍不住道,说吧,姐,多少?翠台本就心虚,被她这么单刀直入一点破,腾地一下就把脸飞红了,半晌才道,那啥,大坡的事……人家闺女要车哩……素台说,要车,要车就给买呗。如今都兴这个。四个轱辘的,就是比俩轱辘的跑得快。翠台知道妹妹的脾气,只好软下身段,赔笑道,总不能为了一辆车,把亲事黄了。旁人我也张不开嘴,就只有再——素台笑道,看你拐弯绕圈的,白绕了二里地,真是。说着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把一张卡扔过来,说这是十万,你看够不够?翠台忙说够了够了。这还不够?心里头怦怦怦怦跳着,脸上一片滚烫。那卡硬硬的在手掌心里硌着,像小烙铁,烙得她手心里热热的出了汗。拿了钱,也不好立马就走,便又东拉西扯的,说起了爹。翠台说刚把爹的床单被罩换洗了,素台说噢。翠台说前天赶集,给爹买了一双鞋,爹好穿布鞋,可如今的人,哪里有闲工夫做鞋呀。素台说噢。翠台说,那啥,娘的忌日快到了,你忙你的啊,知道你忙,空儿缺。我一早去坟上烧把纸——其实能顶个啥,都这么多年了。素台说噢。翠台见她忙着弄那白花花的面膜,只好讪讪笑道,那啥,你忙,我先走了。素台对着镜子说,不在这儿吃呀?

 

把儿媳妇娶回家,翠台的一颗心略略放下些。

村里人见了,都夸新媳妇模样好,性子好,又夸翠台好命,年纪轻轻的,倒当上了婆婆。翠台就笑。喜针也是同年娶的新媳妇,听了人夸,就撇撇嘴道,说什么好命不好命的话!如今这世道,不是婆婆使儿媳妇,倒是儿媳妇使婆婆。翠台忙朝院子里张了张,小声道,别乱说。这话让人听见,不好听。喜针说,听见不听见,谁不清楚?这世道!翠台不敢再接话茬。喜针是根炮捻子,一点就着。人呢,又张扬,蝎蝎螫螫的。嘴又碎,话又多。不知道哪句话传到新媳妇耳朵里,就不好了。再怎么,婆婆和儿媳妇,还隔着一层肚皮嘛。

新媳妇叫爱梨。当初提亲的时候,翠台便觉得这名字不好。离呀离的,不吉祥。有心要改,却又有些不敢。芳村这地方,新媳妇进门,改名字的倒是不少。可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比方说,叫平俊的,因了婆家叔叔叫平起,冲撞了一个字,就得把这个字改了,要是恰好妯娌或小姑子叫双芬,那就改作双俊。人们双俊双俊地叫,一叫便叫了一辈子,倒把原先娘家的名字忘记了。翠台把这事同根来商量,根来说,哪那么多事儿?翠台说,那你说,就不改了?根来说,改啥改?我看就挺好。翠台撇嘴道,人家叫一声爸,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根来气道,你胡吣个啥?

 

有性急的孩子在放炮,噼啪,噼啪,噼噼啪啪,把寒冽的早晨震得也恍惚了。门楣上方挂着彩,在风中颤动着,簌簌簌,簌簌簌,像是喜欢,又像是紧张。翠台张着耳朵听一听,一点动静也没有。大门高阔轩敞,翠台立在门下,倒有一种格外渺小的感觉。这大门,还是她一手定做的。请了方圆几十里最好的木匠,好烟好酒好饭菜,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人家的好手艺。这大门,这门神,这彩,这房子的一砖一瓦,这新房里的一针一线,哪一件不是经了翠台的手,花了翠台的心思?从轰轰烈烈地置地盖房子,到战战兢兢地提媒相亲,热热闹闹地迎娶进门,这中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怎么到如今,好像是,房子成了旁人的房,家呢,也成了旁人的家,她翠台,倒成了一个外人,大清早的,立在人家的屋檐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是进退两难了。

远远地有人过来,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摔跤。翠台赶忙又把门环扣一扣,嘴里叫大坡——大坡呀——那人渐渐走近了,才看清是香罗。香罗穿一件皮大衣,貂皮领子毛茸茸的,在寒风里颤巍巍抖着,显得又风骚,又富贵。翠台瞅了瞅自己身上的旧棉袄,脸上热了一下,刚要搭讪,香罗却开口了。香罗说,这是叫大坡他们?翠台说,是呀,叫他们吃饭。香罗说,还没起?翠台说孩子嘛。翠台说孩子们觉多,筋懒。香罗嘎嘎嘎嘎笑起来,说这个时候,蜜糖似的,正黏糊哩。翠台说可不是。香罗说,三茶六饭伺候着,看把他们惯的。翠台脸上有点挂不住,她在棉袄兜里摸索了一时,掏出手机就给大坡打电话。一个闺女在里面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翠台心里恼火。当着香罗,大坡这是啥意思嘛。

香罗看她急吼吼的样子,便笑了一下,说如今的小年轻儿——香罗顿了顿,说如今的小年轻儿,自在呀。翠台正想着替儿子分辩,香罗又说,大坡过了年还走不走?舍不舍得走?翠台说,有什么不舍得?香罗说,这么俊个小媳妇。香罗说这么俊个小媳妇,舍得走才怪。翠台心里不自在,刚要开口,香罗又说,赶明儿我跟大全递一句,愿意的话就去他厂子里干,到底一个村子,来回近便些。翠台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正心里纠缠着,香罗身上的手机唱起来,香罗接了,嗯嗯啊啊地应着,冲翠台摆了摆手,一扭一扭地走了。

翠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百般滋味。香罗的高跟鞋一歪一歪的,走得艰难。翠台心想,大雪天的,何苦。

 

论起来,这香罗是翠台的堂妯娌。香罗的名气大。在芳村,有谁不知道香罗呢。就是在整个青草镇,香罗恐怕也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香罗的名气,倒不是因为她的好看,用芳村人的话,香罗撩人。香罗的男人根生,又是个软柿子,被香罗拿捏惯了的。这些年,怎么说,家里的吃穿用度,也是全靠了香罗。香罗在芳村盖了新房,高墙大院,铁桶一般。香罗还在县城置了楼房,买了汽车。有时候,根生倒是想说,嘴里却没了舌头。张张嘴,也就咽下去了。芳村人呢,见人家日子过得火炭一般,倒都心服口服了。怎么说呢,这世道,向来是笑贫不笑别的。

香罗在县城开了一家发廊,叫作香罗发廊。发廊白天做头发,晚上就神秘了。有人说,这香罗,怕是要发了。也有人说,这是本事。有本事你也开一家?芳村的女人们,鸡一嘴鸭一嘴的,是说笑的口气,听上去,仿佛是看不上,却又有那么一点酸溜溜的味道。香罗的衣裳,是引领芳村时尚新潮流的。香罗的头发,香罗的首饰,香罗的化妆品,都是芳村女人们学习的榜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芳村女人们的语气,都渐渐一致了,话里话外,全是奉承的意思。人家香罗——这是她们的口头禅。男人们呢,便是另一种口气了。在这种事情上,男人们都是心领神会的。香罗是芳村的媳妇,忌讳自然更少些。若是芳村的闺女,便又两样了。男人们向来是有一肚子的坏肠子。有嘴巴浅,不沉着的,便忍不住卖弄起自己的见识来。大家都哄笑了。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和女人,硬是不同。人家香罗,都四十出头的人了,哪里像!

想当年,翠台同香罗,是同一年嫁到芳村。同年的新媳妇,又是本家,自然也就更亲近些。她们两个,谁不知道谁?新媳妇,在婆家难免有些拘束,男人们大大咧咧的,只知道粗鲁,哪里在乎女人的心思呢。她们是妯娌,她们的婆婆呢,也是妯娌,她们的缘分,怕是早就种下了吧。她们又都生得好模样。用芳村人的话,这妯娌俩,一个金盘,一个玉碗,一碰叮当响,当真是好听得很。私下里,她们一起做针线,做伴儿赶集,一些个闺房里的体己话儿,也是头碰头地说过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就渐渐生分起来了?好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翠台想了想,到底是想不起来了。

远远地,有豆腐梆子在敲。,,。翠台心里盘算着,是不是买一块豆腐,中午炖菜吃。转念一想,腊月二十三,小年儿,怎么也该包顿饺子,才像样儿。有新媳妇呢。看样子,爱梨也是个好吃饺子的。那一回,前前后后,大约吃了有一碗多吧。能吃好。翠台见了饭量好的,就喜欢得不行。大坡饭量就好,不像二妞,吃猫食似的,看了叫人着急。二妞说是年二十九回来。翠台掰着指头算了算,今天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满打满算,统共还有六天。有什么要紧的工作,非要熬到年根儿底下呢?二妞说,城里人都这样,过年放假短,就这几天。二妞在电话里声音脆生生的,小铃铛一般。翠台知道辩不过她,便叹口气,道,那你给我带个女婿回来。那头二妞就不吭声了。

手机嘀嘀两声,是根来的短信。根来说小刘家庄的老舅殁了,他得去吊个纸。翠台抬头看看新房子的大门楼,红喜字簌簌簌簌响着,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她刚要举手扣门环,想了想,到底还是罢了。

 

薄薄的寒霜轻轻地笼着,雪光映着天色,明晃晃的,叫人有些眼晕。树木的枯枝印在雪的背景上,仿佛画上去一般。鸟窝大而蓬松,像是结在枝丫间的肥果子。不知道是老鸹窝,还是别的什么窝。雪地上,已经有了零零落落的脚爪子。大红的鞭炮纸屑,落在白雪上,梅花点点,煞是好看。翠台走得心急,微微出了一身细汗。到了家门口,看见喜针正关门出来。喜针拎着一只老母鸡,见了她便说,回来了?我去小令家换只红公鸡。翠台说,给谁许的呀,这是?喜针说,还有谁?小子呗。一颗心掏出来,白喂了狼。翠台笑道,自己生养的孩子——看你说的。喜针叹口气道,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哪。

早饭还在炉子上煨着。有年糕,有烙饼,还有一碗鸡蛋糕。蒜薹炒肉盛在盘子里,是特地给孩子们做的。新媳妇,总不见得叫人家跟着顿顿吃大白菜。左等右等,不见孩子们过来,翠台就掀锅掰了块馒头,潦草吃了。红公鸡在笼子里咕咕咕咕叫着,脾气很坏的样子,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已到。这红公鸡是给大坡许的。大坡自小身子单弱,三灾六病的,翠台深怕这孩子不成人,就到村西小别扭媳妇那儿烧香许愿。小别扭媳妇是芳村有名的“识破”,那一回,小别扭媳妇特意请了菩萨下来,替翠台许愿,许的是一年一只红公鸡,求菩萨保着大坡四时平安,长大成人。从当年开始,一直许了二十一年。二十一岁上,也就是今年,大坡娶亲。翠台暗自喜欢,趁着腊月二十三祭灶,烧香还愿。这还愿的鸡,须得是大红公鸡,错不得。因此上,到了年关,红公鸡就格外的珍贵。翠台这红公鸡是自家养的,左挑右拣,十分用心。火红的鸡冠子,火红的鸡翎子,又漂亮,又威武。翠台琢磨着,先在菩萨前上供,再在灶王爷前上供,也不知道,这菩萨和灶王爷有什么先后没有。礼多人不怪。想来各路仙家也是如此吧。上完供,等根来后晌回来,把这鸡杀了。

肉馅子是现成的,翠台又剁了半棵白菜。一面剁,又想起了香罗的话。大坡原先在城里打工,如今娶了亲,按理是不该再走了。新媳妇家,扔在家里,使不得。私心里,翠台也想早点抱孙子。趁现在年纪还不算大,有力气帮他们带。还有一层,如今的芳村,也不比从前了。两口子闹意见的忒多。现如今的年轻人,见识也多,心眼儿也活,心又野,胆子又肥,一言不合,动不动就离婚。这两年,村子里有多少闹离婚的?婚姻大事,简直儿戏一般。这世道,当真是乱了。要是大坡去了城里,小两口离别久了,难保不生事。要是不去呢,难不成就在家里守媳妇,白闲着?盖房娶亲,一桩连着一桩,把家底儿都掏了,坐吃山空,是万万不成的。要真能去大全的厂子,倒是好极了。大全是谁?大全是芳村的大能人,首富,身家财产,谁能猜得透?要是同大全比起来,素台家那厂子,顶多是个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来了。芳村人都说,大全上头有人,要不然,怎么能这么顺风顺水?也有人说,大全这家伙,上头有人没人倒说不好,恐怕是,底下的人太多了,够他忙!大全这家伙!人们说这话的时候都笑,却也是恨恨的。翠台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就滚烫起来。这一回,恐怕是要求一求香罗了。

香罗。翠台很记得,刚嫁过来的时候,香罗的样子。那时候,芳村已经兴起烫发了。香罗顶着一头生硬的烫发,穿着大红对襟绸子小袄,说话就脸红,羞涩得很。芳村这地方,洞房闹得厉害。香罗生得俊,根生又是个木头人,每天被那些混账男人们为难着,翠台看不过,就叫根来过去轰他们。根来魁梧,嘴巴又好使,三言两语,就替香罗解了围。那阵子,对根来,香罗简直依赖得紧,一口一个根来哥,叫得不知道有多甜。根来比根生大两岁,可不就是根来哥嘛。然而落在翠台耳朵里,竟好像是听出了一些别的滋味来。新婚小夫妻,最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翠台心里就生了芥蒂。觉得,香罗的那一声根来哥,实在是太甜了一些。还有,香罗那眼风,那身段,甚至那咯咯咯咯的笑声,都没有先前那么让她喜欢了。私下里,趁着根来兴致好,翠台也审问过他,自然是旁敲侧击的,然而根来是个直筒子,哪里懂得翠台肚子里的九曲十八弯呢。看着根来满头雾水的呆样子,翠台一面心里暗喜,一面索性严刑拷问,问着问着,根来便恼了。扯过被子把头蒙住,不理她。翠台看着红绸子被子下面那一个威武的人儿,又是喜欢,又是安慰,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微微的不甘心,不甘心什么呢,她也说不出。

根来回来的时候,翠台已经快把饺子包好了。根来的鼻尖通红,去了帽子,头上热腾腾的,冒着白气,进门便问,大坡他们——吃了?翠台不理他。只管低头擀皮。根来说,问你哩,大坡他们,还没过来呀?翠台没好气,把擀面杖咣当一下戳在案板上,说人家还没起哩。有本事你去请?根来说,没起就没起嘛。大冷天的,多睡会儿。翠台说,睡吧,多睡会儿。最好就睡到天黑,省饭了。根来说,你看你,这么大火气,吃了铳子似的。翠台说,等会儿他们来了,少在这儿充好人。惯得他们!

芳村的风俗,腊月二十三,祭灶。这一天,灶王爷要上天。上哪儿去?当然是上玉皇大帝那里去,是复命的意思,用现在的话,叫作述职。灶王爷掌管人间的烟火,辛苦劳碌了一年,是该要好酒好菜恭送他老人家。上供的供品,除去鸡鸭鱼肉,还有一样万万少不得。一种甜食,叫作糖瓜的,又黏又甜,粘在牙上,半天下不来。这糖瓜的意思,是粘住灶王爷的嘴巴,防着他到了玉皇大帝那里,说人间的坏话。这几年,也不知为什么,糖瓜这东西竟渐渐少见了。好像是,人们觉得糖瓜太平凡了些,肥鸡大鸭子有的是,尽着给仙家上供就是了。也好像是,人们都忙,灶王爷说不说人间的坏话,也都顾不得了。总之是,在芳村,糖瓜几乎是已经绝迹了。

翠台督着根来杀鸡,一面同他说起了香罗的话。根来说,大全?大全的厂子门朝哪边开?人们削尖脑袋挤破了头,哪里就轮得上咱们呀。翠台说有香罗哩。香罗开了口,大全能不买香罗的账?根来说,那也说不定。大全可不是个善茬。翠台说,一物降一物嘛,香罗是谁?根本说,什么话!看你这张嘴。翠台斜了他一眼,说怎么,眼馋了?根来气得把鸡往地下的盆子里一扔,说你这是啥话嘛。

 

鞭炮声渐渐密起来。晌午了,人们都赶着打发灶王爷上路。腊月里天短,一晃就是一天。年前忙碌,一天有一天的事。大坡的手机关机。爱梨的手机也关机。翠台心里有些急躁,待要打发根来去叫,又深觉得不妥。锅里的水眼看就要开了。饺子在盖帘上,一排一排的,等着下锅。这俩孩子,真叫人不省心。大坡自然有大坡的不是。男人嘛,在这个上头贪恋些,也是寻常事。说起来,爱梨就是不懂事了。新媳妇家,像什么样子!大早起的,叫公公婆婆白等着,也不害臊!这爱梨,看上去稳稳当当,最像个知书达理的,不想却是这样的不像话。大坡呢,也不争气。在媳妇面前,看那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寸步不离,果然是个媳妇迷。饭桌上,当着众人,也不知道避讳。给搛菜不是,给盛饭不是,慌得什么似的。两个人,你一眼,我一眼,眉来眼去的,成什么体统!芳村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儿想娘,想一场。娘想儿,天天想。这是老理儿。喜针就常常唠叨,儿女是冤家。看来这话是对的。儿女们,害得人白操一世的心,却是替人家养的。不是冤家又是什么?还有二妞,从一尺多长,把她养大,供她吃,供她穿,供她念书考大学。如今又怎么样?隔山隔水,白在电话里哄她,一年里头,能回来几趟?

水开过几个滚了。火苗子舔着锅底,一下一下的,金舌头一般。翠台说,煮!煮饺子!等啥等?谁都不等!咱们吃!

就煮饺子。一面吩咐根来到院子里点鞭炮。翠台捞了头一碗饺子,到灶王爷跟前上供。整鸡都摆好了,还有新鲜果木,还有蒸的面三牲,鸡,鱼,猪头,活灵活现的,统统点着大红的胭脂,十分的好看。翠台舀水净了手,拈香点上,跪在那里念念有词。院子里,根来的炮声震耳,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啪,噼啪,噼啪啪。香火缭绕,弥漫了一屋子,翠台的一颗心反倒静下来。一年一回的祭灶,可不能心乱。翠台祷祝了半晌,方把那贴了一年的灶王爷恭恭敬敬掀下来,点火烧了,送他老人家上天。

祭灶完毕,两个人就吃饺子。少了小两口,这饺子就吃得寡淡,没滋没味。根来又拿出手机来拨。翠台见了说,打什么打?爱吃不吃!两个人默默吃饭。忽然听见对门喜针的大嗓门,哇啦哇啦的,像是在跟谁吵架。翠台张着耳朵听了听,却是喜针同那新媳妇。婆媳两个,你一枪,我一剑,打得热闹。说了一会子,喜针平日里那一张碎嘴却哑了,呜呜咽咽的,只是哭。那新媳妇,声音不高,倒是一句一句的,刀子一样,锋利得很。翠台要起身出去,被根来拽住了。去啥去。根来说。家务事,清官都断不了,你怎么劝?翠台剜了他一眼,就到院子里去。

墙根底下,是一片菜畦。平时都葱葱茏茏的,眼下这季节,厚厚地覆了一层雪,显得荒凉得很。对门的声音渐渐没有了,自始至终,也没有听见旁人的动静。墙头上,几根茅草东倒西歪的,在风中瑟瑟抖着。院子里停着根来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只篮子,篮子里头想必还有吊纸用的供享。如今的白事,人们也都潦草了。要在从前,必得正经八百地蒸供。盛在大簸箩里,由两个人抬着,去丧主家吊纸。而今,却都是一只篮子了事。里头放几个馒头,有时候有一盒烟,有时候没有。马马虎虎的,哪里有吊纸的样子。车轮子上沾满了雪泥,村路上怕是不好走。大坡的摩托车在西屋里锁着。有了汽车,摩托也不怎么骑了。汽车呢,就在大坡他们新院里停着。亮闪闪的,排场得很。对这大铁家伙,翠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也不单是惧怕,是又怕又恨。庄稼人,要这汽车有什么用呢,难道像香罗、素台她们那样,去城里买衣裳做美容?真是疯了。墙那边,电视机里有个闺女在唱歌,捏着个嗓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嗓门很大,把喜针的哭声都淹没了。远处有谁家的鞭炮,噼噼啪啪好一阵子,院子里的麻雀惊得扑棱棱乱飞。

天阴沉沉的,风又冷又硬,是北方的腊月天。洗完衣裳,翠台打算去爹那边转一趟。正要出门,屋里电话响,翠台慌忙跑去接了。却是香罗。香罗问翠台这两天有没有空,翠台赶紧说,有空有空。答得有点急,自己倒先红了脸。香罗在电话那头却把话岔开了,香罗说,不是我说你,才多大,打扮得老婆子似的。翠台辩解不是,谦虚不是,心里虚得不行,一时哑在那里。香罗又说,根来哥忙不忙?香罗说根来哥要是不忙,咱们也到城里吃他一顿,现在正放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好看得很哩。翠台刚要说话,香罗却又扯起了闲篇,说的都是城里的趣事。翠台正听得津津有味,香罗却哎呀呀叫起来,锅里炖着排骨哩,光顾说话了,倒给忘得干净!说着就挂了。

刚放下电话,根来回来了。进屋就问,大坡他们,还没过来呀?翠台见了男人,气不打一处来,一下子就把手里的一把笤帚扔过去,抽抽搭搭哭起来。根来纳罕道,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谁又惹你了?翠台只是哭。根来说,我去叫他们!不像话!说着便往外走。翠台也不拦他,嘴里却抽泣道,你要敢去,我就死给你看!根来看着她一脸泪水,吓得不敢吭声。

正闹着,院子里有人说话,是大坡他们!翠台赶忙擦眼睛,吩咐根来点火煮饺子,一面飞快地在冷水里拧了块毛巾,一下子捂在脸上。

腊月里的水,冰凉。翠台静静地打了个寒噤。

 

芳村的田野里种满了庄稼。

玉米,麦子,大豆,红薯,花生。棉花地少了。

谷子地也少了。种棉花费事。谷子难伺候。谷子好像都是给麻雀种的。人们斗不过麻雀,索性就不种了。

芳村的田野里种满了庄稼。庄稼茁壮,喂养了一个村庄。

清明的时候,七月十五的时候,十月一送寒衣的时候,村里老了人的时候,人们才想起来,芳村的田野里,也种满了坟。

 

选自《十月·长篇小说》,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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