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代诗人王翰著名的《凉州词》之一,慷慨悲壮,广为流传,被明代王世贞推为唐代七绝压卷之作。
但且慢,在唐代,葡萄美酒、夜光杯、琵琶,都是带有强烈胡风之物,尤其是夜光杯之类,非皇家贵胄富户大贾难有,会出现在边塞之地的军中么?而且,毕王翰一生,似乎也没上过战场。
回头再看,王翰是哪里人?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什么地方?
——王翰,字子羽,性格豪放不羁,超拔群类,杜甫以“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之句赞叹王翰。最重要的,他是并州晋阳人啊!
先来翻翻典籍。
《新唐书·地理志三》载:“太原府太原郡,本并州,开元十一年为府。土贡:铜镜、铁镜、马鞍、梨、蒲萄酒及煎玉粉屑、龙骨、柏实人、黄石铆、甘草、人参、礬 石、礜石。”
唐李肇《国史补》又载 :“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 河东之乾和蒲萄” 。
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测,生在太原,长期在太原生活,“枥多名马,家有妓乐”,登进士第后仍每日在太原以饮酒为事,且被数任并州刺史赏识提拔的王翰,诗中吟唱的葡萄美酒,就是他在晋阳日常所见日常所饮的葡萄酒呢?
对于如今的中国人来说,“粟特人”是一个非常陌生的民族,但是在中古时代的中国,这个民族绝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粟特人(Sogdians),在中国史籍中常被称为“杂胡”。粟特人的本土,位于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珊河流域,主要范围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
粟特人以善经商闻名,多豪商大贾。他们的主要商业活动,是从西域运进体积小、价值高的美王、玛瑙、珍珠等珍宝,换取中原的丝绸等,因此,粟特人以善鉴宝物著称。
让我们的视线再次回到葡萄。
19世纪以前,文献记载的较为明显的中国引进葡萄事件,主要有两次,一为汉武帝时期(公元前141年—前87年),一为唐初唐太宗重新平定西域高昌之后(640年左右)。
而且,自葡萄从西域引进中国的2000多年来,只有山西地区始终将其种植并延伸至今。
葡萄在山西的首个停留地点,当是北魏的平城,即今大同。
北魏平城时代是一个开放的、传播与吸收并举的对外交流的活跃时期,很多外来文化都在这一时期荟萃中原,为日后的隋唐盛世打下了基础。
在粟特人祖居的绿洲地区,有发达的灌溉农业,普遍种植葡萄、金桃等水果,酿制的葡萄酒是粟特人常备的佐餐饮料。
随着波斯帝国的扩张,原本盛行于南欧一带的酒神节也随之传入西亚,形成了具有波斯风格的酒神崇拜,而这种文化又随着丝绸之路来到了中国。
到了北朝晚期,尤其是北齐时,高欢在晋阳建大臣相府,晋阳人声鼎沸,王气蒸腾,活跃的粟特人大规模内迁,其在社会生活中重要性不断提升,葡萄酒酿造业已经成为山西地区一项重要产业。
这自然还有气候和地质条件的原因。
种植葡萄,主要依靠技术和合适的地理环境,这两大条件在当时的山西均已具备,种植具体有聚集的粟特人指导或亲力亲为,而山西的地理、土壤、日照时间、昼夜温差等,又特别适于葡萄的生长。即使今天,在太原南北郊、临汾乡宁、晋中太谷等地,都有大量葡萄种植。
北齐以后,各城市的葡萄的种植已非常普遍。北齐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中,就专门谈到葡萄的种植法、摘取法和保存法。
南朝梁才子庾信(513~581年)曾留居北朝为官,与魏之来使尉瑾有这样一段对话:
信曰:我在邺,遂得大葡萄,奇有滋味。
瑾曰:在汉西京(长安),似亦不少,杜陵田五十亩,中有葡萄百树。今在京兆(洛阳),非直此禁林也。
信曰:乃园种户植,接荫连架。
此时的晋阳城,已经成为世界少有的开放的大都市,来自西域各方的胡人不断聚居于此龙兴之地,种植葡萄并酿酒,并岁贡“燕姬葡萄酒”。
除了王翰的“凉州词”,其他唐代著名诗人对河东葡萄和葡萄酒也有明确的描述。
《题酒店楼壁绝句八首》二
《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
《葡萄歌》
而“为君持一斗,往取凉州牧”也事出有典。
据载,汉武帝遣张骞出使西域将葡萄引进中原,但葡萄酒在其后一段时间还仅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享用的珍品。相传当时陕西扶风有一个叫孟佗字伯良的富人,想方设法搞到一斛葡萄酒,然后贿赂宦官张让,当即被任命为凉州刺史。直到宋朝,大诗人苏轼还对此事感慨:“将军百战竟不侯,伯良一斛得凉州”。
从上述情况,作为一种来自西域的特殊植物,葡萄已经在山西乃至中原广为种植, 葡萄酒的酿造和传播也很普遍。
在那个时代,在山西太原、临汾等地生产的葡萄酒质量之高,只有地处西域的葡萄原产地可以匹敌。
元代,忽思慧的《饮膳正要》记载:“ (葡萄酒)益气调中,耐气强志。酒有数等,有西番者,有哈剌火者,有平阳、太原者,其味都不及哈剌火者、田地酒最佳。 ”
但葡萄的种植和葡萄酒在山西的酿造,并不是一帆风顺,至少在两个皇帝掌控时期,山西的葡萄酒的生产和进贡是被禁止的。
法国国家科研中心学者童丕,曾以大量的文献史料和出土资料,得出这样的结语:
在历史演进过程中,太原葡萄酒的进贡在同样的情况下两次被皇帝下令废除:第一次是唐文宗开成年间,即837年元月;第二次是明初太祖统治时期。
第一次废除令的证据,是《册府元龟》卷168《帝王部·却贡献》,记载了当年河东蒲萄酒和西川春酒的进贡同时被叫停,这是发生在会昌灭佛前不久的事实。
其思想背景,是儒家道统的恢复和民族主义的抬头。明太祖发布禁令的背景很复杂,但民族主义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作为“胡”文化的因素———广义上是粟特、突厥、畏兀儿以及蒙古的混合文化的因素——使得纯为自然物水果的葡萄和生活之饮品的葡萄酒,在两个皇帝眼里,变成了影响国家意识形态的象征符号, 呈现出一种特定的象征意义,被赋予了一种政治话语色彩。
民族主义,是指以自我民族的利益为基础而进行的思想或运动,有时确能振奋和凝聚人心,但过于极端,则往往陷入排外和封闭。即如唐文宗和明太祖,把民族主义发展到极端主义,只能说明心中的不自信和惧怕。
莫名其妙的禁令成为历史笑柄,也不会在当时被心服口服地坚定执行,现在山西最古老的葡萄树,就是在明代种植流传至今的。
太原南部的清徐县有条白石沟,自汉代时开始种植葡萄,唐代时就是朝廷贡品。
2008年,山西省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中,文物工作者在白石沟发现20多株上百岁的葡萄树,经鉴定,其中生长在马峪乡西迎南风村李占文地里的两株“超老”葡萄树王,为明代遗留,每株葡萄树王的年产量达到1200多斤,等于七八株普通葡萄树的产量。春冬两季,普通葡萄树起卧一个人就能弄好,这两株从根到梢超过10米葡萄树王入埋和起架,至少得8位力气大的壮年人才能完成。
而葡萄的种植和葡萄酒的酿造,不绝如缕,在山西也被很好地传承下来。
来自西域的粟特人的足音已经远去,葡萄却在山西乃至更广大的中土扎下根来,馥郁的葡萄酒香不断浸染和熏陶着这个国家和我们的生活。
如今,在阅读古代诗歌,或在参观新的葡萄考古发现时,我们不难感觉到,来自西域的葡萄和葡萄酒,在从汉唐沿袭至今的文史传统中,似乎超越了一般的地理、风物的意义,它的特定象征,依然强烈而执著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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