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克。

来源：骆仰仰

10年前，郑佳玲跟我都是28岁。

那时我已婚5年，带着对双胞胎儿子，被熬得一张面孔像雕塑浇上面糊糊——苍白，瘦，干瘪，不可抑制地垮下去。站在郑佳玲旁边，怎么看都像是她的大姑。

朋友中也有些不知情的，以为我嫁了什么钻石王老五，住着200多平的房子，被妈妈婆婆轮流捧在手心，不知多享福。而我只知道自己必须上班，而且恐惧回家——每天一着家，应付完婆婆还要应付妈，除了一对动不动哭天喊地的小家伙和一对同在更年期看谁都不顺眼的老妇人之外，家里另有三名沉默如山的男人。公公已经退休，每天一早出门钓鱼，晚上回来还要跟钓友打2小时电话交流钓鱼经验；爸爸没有退休，但听说我要妈来帮助照顾孩子，也一定要跟来，理由是：你妈走了，谁照顾我？

郑佳玲那时安慰我：还好你家四间卧室都不算小，三对夫妻各占一间，还留下一间给一对孩子，大家庭里多热闹。

话是这么说，但谁见过一间屋子里挤着8口人的盛况。女人们的事又多，嘴且碎，一天到晚不时闲，吵得你头痛。男人，男人们通常倒是没太多存在感，但他们的气味及阴霾会笼罩在屋内不散。他们会沉着脸叫你晚归时轻手轻脚些，尽量不要去厨房接水喝，以免惊扰他们的美梦。但若有一天他们若半夜睡不着，则会到客厅里一面放广场舞音乐一面看报，把所有灯光及窗户大开，风声吼得你心惊肉跳。

家里的厕纸抽纸和洗发露用量惊人，我每周得采买一提一罐。

我此生是没有出路了，一辈子被家庭生活绑死，但郑佳玲不同，她的生活还有许多可能性，她刚刚结婚，婚前跟丈夫讲明自己要丁克。

佳玲的原话是：“他暂时是答应了，不过人总有侥幸心理，他一定觉得未来有希望改变我的主意。”

“那么，万一他开展各式动作，想叫你改变主意呢？”

佳玲一抬眉毛：“这就是女性的优势，子宫长在我身上，我不生，没人可逼我生，大不了换个对象——你看，这又是丁克的优势，没有孩子做枷锁，随时随地抽身，换个对象也容易。”

我笑，她把孩子称为“枷锁”，被其他妈妈听了，是要皱眉的，只有我明白她并非冷血或恶意——她爱孩子的程度，并不比任何一位父亲少，只不过，也仅此而已。

父亲的爱，是下班后逗弄几下，然后把孩子塞回母亲手中，回到书房，交代大家不可打搅。周末抽半天时间陪孩子去游乐园，已是好父亲的标杆。

而母亲——母亲自诞下孩子那一刻起，就是那么永不得超生，一天到晚围住孩子转圈，为孩子的任何琐事所烦。

唯一的好处是永远没机会觉得无聊，时光飞逝，青春消失得特别快。

例如那天大宝和小宝又一起发烧——双胞胎就是这么邪门，说不清是相互传染还是怎么的，他俩永远一起生病。有一次大宝在家摔到胳膊，小宝竟在楼下的健身器械旁大哭起来。

啊总之，那时我接到妈打来的电话，说是她和婆婆一人抱一个孩子哄，没法同时分身去办诊疗手续，让我赶紧请假赶到医院帮忙。

我请女同事帮我顶班，又央求她替我应付上司，否则三天两头请假，一但公司减预算做裁员，第一批被“优化”掉的还不是我？

女同事冲我摆手：“快去快去，一个孩子平均要消耗掉1.5个成人，我也有幸被拖累成为那0.1。”

我千恩万谢之后来到医院，跑前跑后带婆婆妈妈去给孩子验血、打吊瓶、取药……直到两个小人儿都打上吊瓶睡着，婆婆妈妈一人拿好一袋药，一瓶水，我才松懈下来，瘫坐在椅子上。

就在那时，我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从大门前闪过，我马上站起身来喊：“佳玲！”

佳玲正提着一只装X光片的胶袋，半透明的袋中隐约可见一只病例本和一张X光片。

听到我的声音，她明显地一顿，转过脸来时已恢复常态：“啊哈？孩子又闹不舒服了？”

“是的，”我反过来安慰她：“还好还好，打过吊针好了很多，这会在我婆婆妈妈怀里睡着了。你呢？你来医院干什么？”

她扬扬手中的袋子：“例行的检查，我来拿报告。”

我揶揄她：“翘班来拿报告？”

“这就是快点升官的好处，只要大BOSS一走，我出入自由。”

“周末来找我聊聊天，两个大侄子也想你。”

佳玲点点头。

我常常邀请佳玲来家里玩，一来如果无法跟我最好的女性朋友聊天维持友谊，恐怕我早已发疯；二来我发觉她也喜欢跟两个孩子相处，羡慕归羡慕，我的眼界终究跟其它的家庭妇女趋于一致，下意识地觉得佳玲膝下无子，如能拿起“半个父亲”的角色本子，偶尔体验一下养孩子的快乐，是最圆满。

佳玲曾经问我，生子后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我想一想：当然不能说全是怨言，那小小的，粉嫩的一团贴在怀中，能使宇宙远离，身心柔软为一滩。

孩子带给我的收获有二：一曰可体验被依恋及信任的感觉；二曰可有机会慢下来陪伴孩子成长，像自己也随他们得到一次新生。

当然请佳玲来陪孩子还是含私欲——毕竟佳玲经济能力又强，人脉又广，每年有好几个月在北美南美欧洲到处跑……未来她会是一对小魔头的铁臂阿姨。

从小到大，佳玲待两个小魔头不薄。她甚至跟我说：“我给大小宝各存了10万元助学基金，万一你们以后想送他们出国，他们有生活上的困难。”

我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啐她：“你怎么知道吴以伦比你赚钱还少，咬定我们家会需要你的支援？给自己存点钱养老吧你！”

转眼间两个孩子已进入寄宿式高中学习。

他们比我预想中更早独立，只不过15年时间，已经完全脱离父母。

终于不用再有两只小尾巴追随，我跟佳玲恢复了双人社交。

直到这时，她才向我一吐心声，聊起丈夫的转变。

“蒋文超这些年生意越来越好，疫情之前他把实体店铺全部取消转为网店，有如神助，现在他的经济能力，恐怕是我的十倍不止。”

我大吃一惊。

以我的见识，佳玲的个人收入已经是女性职场中拔尖的水平，如今我跟以伦的收入加起来也不及她，而蒋文超不知不觉已是她的十倍水平？

那是多少钱？我一时竟算不清楚。

“有钱了还不是好事？早些年我和以伦总觉得他配不起你，家境没你好，收入又不及你高，亏得你对他那么好，现在他咸鱼翻身了，还不是好好慰劳你的时候？”

我畅想：“我要是你，干脆辞了工作不干了，环游世界去。”

佳玲苦笑：“这你倒是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他也让我辞职。”

“辞就辞，你还怕辞不成？手里握着存款，再叫他定期的给你补给，该去哪逍遥去哪逍遥去！”

“不，他叫我辞职，在家专心备孕。”

我吓了一跳：“现在？丁克10年后，在你38岁高龄时期？”

佳玲被我逗笑：“去你的，伊能静比我大8岁的时候不照样拼二胎！”

我被她的态度闹懵圈：“所以你现在也想生一个？”

她摇摇头：“不，上一句话只说明我并不服老，对于他的威胁，我已经拒绝到了临近翻脸的地步。”

“他现在怎么说？”

“要么生，要么离，他转脸可找着00后结婚，到时拼个三胎也不成问题。”

我心惊：“他是开玩笑的吧？”

“开玩笑的威胁，才最可恶，敢说又不敢说，虚伪得很。”

我一时也陷入沉默。

坦白说这些年我是佩服佳玲的，在我看来女人繁衍后代是为本能，而做一个真正的丁克才是反本能而为之，要有很多毅力及勇气。

对女丁克而言最难的还不是自己这一关，而是找到一个愿意与自己共同战斗的伙伴。而男丁克？太不可靠了，25岁时丁，35岁时丁，到了45岁，人家突然翻脸，说不想丁了，随时找一个20岁的小姑娘生下后代，你有什么办法？

越想越气愤，于是我跟佳玲说：“那你跟他离婚好了，怕什么！我两个儿子对你都比对我还亲，你只管保养漂亮谈你的恋爱去，我保你晚年比他还幸福！”

没想到佳玲抓住我的手：“倩茹，我这次找你出来，就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但你答应我不要外泄，好不好？”

我点点头。

佳玲的神情像有千斤重，我从未见过她这么欲言又止。

终于，她叹口气：“其实，9年前，我借精代孕了一个混血儿，一直养在别处……”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还记得你那次在医院碰到我？我去找熟人开不孕证明，当时在那一机构，持有不孕证明才能获利合法代孕的服务。还有，我每年有一半时间待在国外，是跟孩子在一起，他今年已经9岁，在念小学。”

“你……怎么……”

佳玲看向窗外：“那时他第一次出轨，我突然意识到丁克协议的荒谬不公平之处：他想在外留一个孩子，可神不知鬼不觉，但我呢？”

“于是我借助医学神话，也如法炮制，借腹生子，养在国外……”

她转过脸，惨然地笑：“我原以为我们之间的虚伪婚姻连3年也维持不到，没想到它竟走到今天了，直到他发迹，才敢公然毁约。”

我的心底升起一阵寒意，想拍手叫好，但笑容挂在脸边，怎么也挤不到五官中去。

很难说清楚，此刻我是更羡慕她了，还是不再羡慕她。

来源：骆仰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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