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街学 Street Roaming | 悲智书隐楼（一）

上：天灯弄，俯瞰方城一般的书隐楼。

下：花厅残破如斯，不见当年丝竹窃语。

“历史事件的展开，更多靠的是机运之手的操弄；私人事件才掌握在我们手中”。蒙田的这句话，清澈有理，但并非完全准确。世事是神秘的。有些人和事，连筋带骨地在这两个齿轮上同时起舞。1980年代以前，作为私产的书隐楼一直是低调的，却最终在6个产权人之一的郭俊纶那里变成了一个“私人事件”：向市文物管局表达“请政府出资修缮”的愿望，抑或自己撰稿，烦志同道合者一并呼吁—直到2002年他过世。

但钟摆只是暂时失去了摆幅。于上海，书隐楼将成为一个历史事件，包裹着它的维度太厚了：不仅是建筑本体中，史画般的古建、砖雕艺术，还有郭氏家族在上海城市史中投下的幢幢巨影，从咸丰八大船商之一的“郭万丰”船号、十六铺金利源码头，再到家族财富转型后的近代银楼业翘楚。它像一口沉默之钟，令人需捺住心，等它再出金石之声。而南市，郭俊纶弱冠时的城市山林，如今或许只剩了那个豫园了。在那个上空，俯瞰书隐楼，这一个方城，两个观音兜，鸽子一行，旋转着抵进。你的领空如此干净，你的城府过于幽深。

相逢

郭俊纶离世已12年。客堂的一张相片里，他须眉黑郁，眼凹颧高，神情淡远。但接触过其人的，都道他为人性僻狷介，直言臧否，非散淡高逸之辈，尤情衷古建。

1980年代，俞天白经新民晚报记者张敏贤牵线，始知书隐楼。“哎呀，你真该去看看那个建筑”，张敏贤曾经在南市老城厢建筑公司工作，对老城厢的建筑情况相当了解。书隐楼虽是私宅，但当年门扉难掩。“文革”起书隐楼的大厅、轿厅、厨房、花厅、走马楼一层部分房间等被工厂使用，管理相对松散，出入亦自由。与此同时，而郭家的生活则退至内宅。

既来之，俞天白们试着叫门。门是真正的“石窟门”，门楣上“金辉玉照”四字带着一点铲痕，大门则镶贴水磨砖。没想到郭俊纶出来应门了。“他滔滔不绝啊，还领着我们参观；此后多次谈起书隐楼都是这般”。1985年起近3年，中年作家和古建专家交往频繁。郭俊纶在古建上知无不言，而斥起业内不公来，亦有不平之慨。“他正派、有骨气，性格和我父亲很像”，俞停顿了片刻。

旁征博引之际，郭谈起皖、浙的古建筑，特别提到浙江东阳的卢宅，比之占地3亩有余的书隐楼，这75亩明清建筑群形制至伟：当年卢氏族人世代聚居，族人科第不绝，形成了连绵不断如断代史般的庞大宅邸。巧的是，义乌去东阳不远，祖籍义乌的俞天白一友笔名东方涛恰是卢氏后裔。“当时郭老非常高兴，还愿一样”。一个“敬情”，一个“承情”，由俞天白出资遂作东阳之行，俞也因此有幸聆听了郭氏私授的古建课。

“那真是同吃住的三天！我三人在卢宅细逛，东方涛介绍卢宅历史，郭老品评中国官邸必须‘守制’—遵守的规矩与风格，把卢宅说活了，从结构讲到木料，从纹样讲到铺地—他讲，‘明清有规定，一品到二品地砖可以横铺，否则就是犯制，弄不好要杀头；厅堂的开间和方砖尺寸都和官品大小有关’，相当细节。可以这么说，我后来创作中涉及古建筑的知识，首先要归功于他。”

连郭家的子女都未必有这种幸运。作为父亲，郭俊纶性情收敛严厉，偶尔管教子女，但更乐于独处和阅读。“他不和我们儿女多聊，他总是在看书”，郭誉文道。但她认可他，并谅解，“知识分子嘛！”郭俊纶对古建有瘾，但古建并非其专业出身：郭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于铁路工程局、工务局参与设计、建造铁路，然时值抗战，刚修好的京徽铁路（后为京赣铁路）因避免给日军打开方便之门，旋建旋拆。无奈中郭前往后方。行至武汉，不想看到黄鹤楼顿时入迷了，竟涉险过江，最终在武昌码头被敌伪扣留了证件，人被送至敌警备司令部，经友人一番搭救后方回到上海。书隐老宅中，郭俊纶遁入古建天地。

俞天白在时年71岁的郭俊纶书房里惊见堆积的古建资料、黑白照片，以及各种设计、手绘图。俞天白今年也77岁了，记忆仍深刻于当时的惊异：郭善摆弄摄影仪器，去东阳时走走拍拍，但其随身携带的相机非常老式，老到没有闪光灯注2，而古建筑内部光线阴暗，“这个很难，他很有技巧。”2000年，苏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征集“老苏州”照片，收到郭俊纶寄来的十祯照片，摄于1936年—那年他刚好22岁，大学即将毕业，此前因看到刘敦祯发表于《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上的《苏州古建筑调查报告》作苏州之行。在那些照片中，花山寂鉴寺乔木静谧，尚未毁却的苏州文庙牌坊，于土路寂然，唯有“德参天地”几个大字娟娟朗朗，盘门和水城门也在，有人正在摇橹进城，虚怀和开阔俱留于他的视野中。一年后，盘门城楼毁于抗战。

1936年郭俊纶摄于苏州。上：苏州文庙牌坊，现今已毁。下：盘门水陆城门。（图片提供/徐刚毅）

·图文选自064期 《个性城镇 探寻从乡到城的良性基因》，全文《悲智书隐楼》，文/袁菁，摄影/朱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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