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们|宫崎骏:天空望向深渊
文|鲁子奇
如果纯真和美好,不是来自对现实的粉饰和敷衍,而是来自勇敢地直面恐惧与悲悯,那这种温柔的诉说就是充满力量的。因此,这次不谈“人人都爱”的宫崎骏,而是谈谈让人困惑的宫崎骏。
他们是不是“坏人”?
《千与千寻》在西方上映时,许多观众都以为电影后半段会讲述千寻如何战胜“邪恶”的汤婆婆。然而,故事马上又随着河神和无脸男的登场而变得复杂微妙、旁逸斜出。没错,汤婆婆贪财、凶狠、狡诈,但她很难被简单地指认为“坏人”——她允许千寻在汤屋工作,先是刁难后来又慷慨夸奖,最后居然信守诺言释放了千寻的父母。她所信奉的“丛林法则”,其实也是关于残酷世界的大实话。
宫崎骏根本没想把她塑造成符号化的“反派角色”,他甚至调侃:自己催促工作室员工干活的样子,一定很像汤婆婆。不只是汤婆婆,还有汤屋里曾经“挤兑”千寻的蛙男蛞蝓女们。宫崎骏曾经有点遗憾地说,如果千寻能在他们中间多待一些日子,也会发现这些家伙内心其实很丰富吧。
另一个更容易被指认为“坏人”的角色,是《幽灵公主》里的疙瘩大人,这家伙利欲熏心、毫无敬畏,连掌管生死的山兽神都敢捕杀。“这是现代企业人的代表”,宫崎骏说,这类人只知道做好每天的工作,却无法思考更多的事情。说他彻彻底底是个反面角色有点太绝对了,就如宫崎骏所说,其实“疙瘩大人”正是我们许多人父辈的代表。《幽灵公主》是日本室町时代的奇幻故事,但人物内核的复杂却高度贴近现代生活。不急着评论善恶,而是展示这种复杂性,这样动画片才能叫做“电影”。
比起鬼鬼祟祟的“疙瘩大人”,达达拉的女首领黑帽大人,通常能够赢得观众普遍的好感,她彪悍沉稳,带领部族在山林中赢得了一席之地,又善待麻风病人,鼓励女性发挥才智。然而,正是她烧毁森林、亲手打掉了山兽神的头颅。矛盾就在这里:该怎么理解黑帽大人?虽然自从《风之谷》公映以来,宫崎骏的作品一向被赞美为关爱绿色、倡导环保,但宫崎骏本人却对廉价的“环保主义”颇为恼怒:这是一种虚假的态度,说到底还是为了人的利益才去保护自然。更可怕的是,“环保主义”通常的逻辑,是坏人破坏自然,而好人保护自然,一旦好人战胜坏人,自然恢复优美,于是皆大欢喜。宫崎骏却说,恰恰相反,越是勤劳善良的“好人”才越会破坏自然,而自然本身也残酷骇人,并非一味优美。“环保主义”的危害在于,当孩子长大,这种“灌输”马上就会不堪一击,取而代之的将是无所适从。黑帽大人,是《风之谷》中库夏娜的精神延伸,她们渴望拯救人类,却不惜毁灭自然。
最后再谈一个“坏人”,风度翩翩的哈尔。他和苏菲有这么一段对话:“军舰?”“要去摧毁土地和人民。”“敌方还是我方?”“都一样。”宫崎骏对战争的看法,可以浓缩于此了。御用巫师沙丽曼老师说“巫师理当为国效力”,可哈尔不愿属于任何一个阵营,他飞进移动城堡的黑色大门中,对抗所有早已经忘记自我的战争机器们。哈尔拒绝让战争异化自己的灵魂,但这种抗拒本身,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另一种异化,把他变成为了邪魔。和“红猪”波鲁克、《起风了》中的堀越二郎一样,人无法选择时代,即便反抗痕迹也会留下。
宫崎骏的作品,其实是说不尽的。它们之所以打动人心,是因为具有一种直面世界和人生的气象。这些出于好坏两端的人物,漂浮其中,思索它们本身就意味着坦然和自由。
他如何讲述“童话”?
宫崎骏的动画片,是有意识专门为小孩子制作的,这和许多人的直觉矛盾。
在手冢治虫开创的日本动画时代,《铁臂阿童木》之类短片独霸天下,超长的制作周期被认为难以承受,此时的动画片无论内涵还是精致度都不能算是“电影”。直到1984年《风之谷》公映,人们才首次在动画片中领略到了空灵的意境和博大的主题,动画观众的年龄层空前拓宽,日本动画片开始成为“电影”。宫崎骏此后推出的每部作品,都轻松领跑当年的本土票房,其中《千与千寻》迄今为止仍然是日本票房总冠军,不仅获得75届奥斯卡最佳长篇动画奖,而且是唯一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动画电影。
有趣的是,所有这些获得成人世界认可的作品,企划案里都早就写明了是专门为小孩子做的。例如《千与千寻》的目标受众是“10岁的女孩”,《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则面向是学龄前或者上小学的孩子,老爷子自己说:“动画本就该是属于孩子们的东西”。
对于成年人尚需思索的深度,真的适合小孩子吗?这种疑问,正是宫崎骏作品的起点。
创作《龙猫》时,铃木敏夫曾经质疑:“小月才上小学就做饭、照顾家人,在现实中不会有这样的孩子吧?”宫崎骏有点生气地回答道:“绝对有,我就是这样的孩子。”宫崎骏的童年,在日本战后废墟中度过,母亲体弱多病,让他很小就必须承担家务。即便如此,宫崎骏却认为,在经济已经高速发展的今天,孩子们所面临的环境要比自己当时所面对的更危险、更复杂,但他们自身却反而没有做好准备。
“本该在小时候透过各种游戏和磨练,打造一面自我保护的防护壁,无奈却没有那样的空间和时间,因而变得脆弱善良而又容易受创。”宫崎骏担心,现在的孩子比自己小时候更加“孩子气”,就像是长着小细胳膊小细腿的荻野千寻。钳制想象力的精神消费品,压抑身心力量的过渡保护……现代社会的诸多痼疾,让这样的孩子纤细羸弱。友人告诉宫崎骏,自己的孩子看《龙猫》几十遍都不会厌倦,宫崎骏却十分痛心,“每天沉迷于动漫的人能干什么呢?”
宫崎骏努力的方式,是鼓励孩子们多用身体去感受世界。因此,小月和小梅来到田地里使劲掰玉米棒子,大口大口地啃黄瓜。《龙猫》策划的初衷也是想使孩子走进森林里冒险、开始尝试爬树。另一面,是对多元世界的探索。“幽灵公主”小桑源自古代土偶形象、汤屋电梯里的“大白萝卜”代表农业之神……宗教时代之前的原始多神信仰和古老文化,化入电影、润物无声。它们并不是宫崎骏所要刻意贩卖的日本文化符号,而是探索对抗现代单一文化价值的可能性。
说到底,宫崎骏的作品对小孩子而言,不是“取悦”,而是启发和鼓励。在他设计建造的吉卜力美术馆里,到处是等着孩子们发现的小机关:地面上镶嵌的一张脸、彩色玻璃的影子、原计划中走起来摇摇欲坠的楼梯……当前的世界,也许比几十年前更危险,出路在哪里?宫崎骏也自认难以给出答案。他讲述瘦弱的千寻如何在汤屋里被激发出坚定的抑制,将《魔女宅急便》的原著大大改动、增加小魔女琪琪遭受挫折的内容,最终告诉小孩子:如果是你,也一样能行!
理清了这个思路,其实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宫崎骏专门做给小孩子看的动画片,会包含那么丰富宏大的主题。因为他讲故事的前提,是充分的尊重和信任。这个声音在上个世纪初的中国,曾经被呐喊出来:一大批学人论述玩具是儿童双手的天使、戏剧和故事是儿童心智的朋友,成年人应当对孩子完全地解放。
在启蒙主义最终将孩子作为独立健全的“人”之前,某种童话传统也许是无意识地给了孩子们感知世界、理解复杂事物的机会。然而这些机会在现代社会中被大量芟荑。也许今天的小孩子们不知道,故事原文中,睡美人的城堡外荆棘遍布、挂满王子们风干的尸体,长发公主的爱人被巫婆挖去过双眼。如今的主流文化中,童话里没有残酷、血腥和复杂——这些东西在未来的真实世界里等着孩子们。
成年人能够在儿童的一派天真里找到精神故乡,这只是宫崎骏电影老少咸宜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也许是,小孩子对复杂事物的理解力和勇气其实超出大人的想象。
但终究会有些东西小孩子看不懂吧?宫崎骏的回答是:“看不懂,对孩子也是一种体验啊。”
我们这一代人,还不到30岁就由衷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其实宫崎骏导演第一部个人风格的动画《风之谷》时,已经43岁,之前一直是提案不断被毙的动画师。我们到了彼时,感官和情怀,还能如昔吗?
注:本文摘要引自史航为宫崎骏所写的俳句一则:“树林正中央,小孩春游不敢嚷,龙猫睡得香。千寻很抱歉,夏天洗澡要排队,妖怪哼唧唧。麒麟在喝水,秋月不肯太明亮,怕猎人瞄准。红猪的冬天,空贼和姑娘等回信,他都在拖延。”
编者按:
子奇绝对是北窗小酒馆里最能讲笑话的一个,其著名短句常被小酒馆诸位引用。我们有时称呼她一声“子奇姐”,但其实她笔下也好,胸中也罢,那童心充沛如大海。她说“宫崎骏其实说不尽,写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下笔,很痛苦。但他并不是艺术的终点。”其实动画也永不是世界的终点,童年也只是漫长人生的开端,我们一路撷取力量,走过曲折的旅程,希望最终如宫崎骏自己所言:“相信这个世界,值得我们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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