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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风暴|《九人》:他的命,你决定

2015-05-15 成为读者请+ 北窗

封面图为《九人》剧组的工作人员在研究剧场装台,被拍下的画面意外地充满舞台感,如同剧照


编者按:

今天我们推出的是戏剧专题第二篇文章,子奇将讲给你听《九人》剧组的故事。和上一期介绍的《燃烧疯人院》不同,这是一个几乎全部由兼职主创和演员组成的团队。可这个听起来像是昙花一现的“话剧爱好者”的尝试,却坚持了四年,并牢牢地扎下了根。


“最好的戏剧也不外是人生的缩影”,你又从里面看到了什么呢?



文|鲁子奇


2015年4月的一个夜晚,只是大时代里一滴水。那些会存在于后世传说中的故事,在这时代里,有一半是真实的,另一半,只是还未发生。

“本案已经有一人身亡,剩下一人的生死掌握在你们手中。”



从“十二怒汉”到“九人”


陈恩石只是随便回北大逛逛,心里想着也许能遇见什么老同学。他修金融数学,去年从北大毕业到上海工作,这天出差来北京就想着回学校。逛到元培学院的教室外,几句话从门缝里窜出来,竟然霎时间听得他耳朵里发痒、心窝里发烫。


一推门,嚯!


歪歪扭扭的桌椅丛里,几只手捏着剧本。剧本后面纷纷露出脸来,有的茫然,有的却因遇见故友而大吃一惊。“我就想着随便回来逛逛,居然就遇见你们在这排戏!”陈恩石不信就能有这么巧的事。


故事要从三年之前说起。也是一个夜晚,北大西南门外的肯德基里,社团开会、课题讨论声嘈杂一片。其中一张桌子上,有伙儿北大学生正在琢磨:编排个什么样的话剧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北大剧星”戏剧大赛。有人提议:《十二怒汉》就不错,可以改编成中国版!


《十二怒汉》(12 Angry Men),是美国米高梅公司1957年拍摄的一部黑白电影,讲一名少年被怀疑用刀捅死了父亲,法庭辩论时所有证据都指向少年有罪,陪审团讨论时,几乎全部人都打算做出“有罪”的判定,但只有一个人表示怀疑,他恳请陪审团重新审视此案,最后终于发现证据全部站不住脚。出于“疑罪从无”的司法原则,由十二个普通人组成的陪审团做出了“无罪”判决。


这部从来称不上“票房杀手”的美国电影,打动过不少观众,在中国虽然被改编成话剧上演过,但剧情仍旧是美国原版剧情。“这是中国观众的遗憾,值得补上。”他们动了这个念头。话剧《九人》的编剧朱虹璇说,当时看了这部电影就迸发出改编的想法,“自从开始写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写这部剧,就是一股非常强的吸引力拽着你往前走。”


1957年美国电影《十二怒汉》


《十二怒汉》中的“十二”,是陪审团成员的人数,原则上只要年满十八岁没有前科的公民,都可以成为陪审员。让可能丝毫没有法律知识的决定他人的生死,看起来似乎颇为疯狂,但却有其原由。尽管在包括雅典以内的许多古代文明中,都可以找到陪审团制度的“原型”,但现代意义上的陪审制度起源于英国历史上王权与地方势力的博弈。后来,随着新大陆的开发,陪审制度漂洋过海、扎根美国,一直延续至今。这项司法制度基于一种理念,即认为:在充分聆听过法庭辩论的情况下,普通人完全有能力判断是非。在拍摄《十二怒汉》的时代,陪审团的十二个人必须达成一致方可做出决定,因此虽然最初仅有一人表示怀疑,但依然有可能翻转整个陪审团的判断。


尽管如此,《十二怒汉》并非是宣传某种司法体制的教科书。“它所讲述的是关于一件事情的‘合理的怀疑’”,编剧朱虹璇这么看,“是讲不同的人可能会带有色眼镜去判断他人。”于是,在电影问世后的半个多世纪、大洋彼岸,一伙儿学科背景迥异的北大人开始兴奋地讨论如何改编。


杀人案、陪审团,场景从美国变成了中国。“十二个人在‘北大剧星’的舞台上不容易展开情节,当时的比赛要求是剧目控制在四十分钟以内,”当时的副导演于佳奇说,“所以从十二个人改成了九个人,而且其实正好美国的大法官是一共九个人。”他指的是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法官,这九位法官由总统提名但却独立于政党之外,一旦就职终身在位,许多影响美国宪法和重大社会问题的案件,最后都是打到了最高法院、由九位大法官投票裁决。


当然,大法官制度与话剧《九人》之间是一种若有若无的间接精神观照,法理最终是在考验人性。证据一边倒,陪审团里的八个人都想马上做出“有罪”推断,但第九个人却说“我们应该更谨慎一点”。他能肯定被告人无罪吗?不能,他只是觉得人命关天,至少得讨论一下。虽然他指出关键证物匕首很容易弄到、不能证明就属于被告,但陪审团里每个人都受到自身阅历的影响,以至于陪审团团长几度必须要强行维持发言秩序。这位团长的饰演者,就是我们开头说到陈恩石。时隔三年,陈恩石偶然回到学校,遇见了已注入新生命的旧日剧组,而话剧《九人》已经排演到它的第四个版本。



走出“陪审团”之后


“去年北大演出《九人》,一些免费票是分配给学生的,另一些打算留给已经工作的老剧组成员和合作伙伴。但我们的剧务来找我:‘这样公平吗啊?把票留给社会人士,就要踢掉许多学生票名额,那些学生也很热情地排队了呀。’本来我和他吵了很久都觉得累了,天下所有剧组都会留内部票,这有什么可吵的呢,但他接下来说:‘我跟着你们排练一部讲公正的话剧排了两个月了,我还不讲一讲公正吗?’我突然就不郁闷了,有点莫名其妙的欣慰。排练话剧就是这样,不知不觉有一些影响,很难说受影响的人会不会因此变得更迂腐,或者在社会上更寸步难行,反正有一些这种思想埋在他脑子里,不是件坏事。”


2014年《九人》在蓬蒿剧场演出剧照


朱虹璇说的是《九人》2014年在北京蓬蒿剧场上演的第三版。此时,《九人》完全离开了《十二怒汉》陪审团的剧情结构,但怀疑、讨论、理智和人性仍在,故事的内核更加明显了:如何尊重每一个人的决定权?当你和我有可能改变他人命运、甚或改变社会时,我们是否会抛却成见和胆怯?


这种对原来情节的超脱从第一版时已经开始。


“第一版我们是想问:‘这个世界会好吗?’”于佳奇担任第一版《九人》副导演时,刚刚毕业工作,“我觉得每一个北大人都不止满足于随波逐流,有改变世界的情怀在。我们想努力改变,但是很难改变。”


1957年的黑白电影《十二怒汉》中,主人公以一人之力说服了其他十一人,影片最后,云收雨停,阳光洒在法院宽大神圣的台阶上。这更像是一个理想的象征,现实生活却经常复杂得多。2007年俄罗斯翻拍的《十二怒汉》中,少年虽然无罪释放但却踏上了逃亡之路。在2012年的第一版《九人》强化了复杂性,最初质疑的陪审员只说服了一半人。


“我演的是第一版《九人》里的第十个人,是打破僵局的那个,有一点教化观众的意味。”今天,薛元一边在中科院攻读物理硕士,一边继续参加最新版《九人》的排练。三年前的剧情中,九人之一的农民工晕倒之后,他饰演的退伍军人补充进来。然而这个“闯入者”也没能说服所有人,最终大家决定丢硬币进行最终的裁决。当时的导演范轶然,此刻正在芝加哥大学攻读他人生中第三个硕士学位,虽然主修金融但他的志向却是做一名哲学老师。丢硬币,这个充满随机性的开放式结尾,来源于他对故事的哲学层面思考。


到第二版,这种思考变成了反思:为什么许多试图改变世界的努力最终是徒然的?



图为2014年版《九人》的演出海报


在这一阶段,“陪审团”这个很难中国化的结构变成了一个旅游团,考虑到中国对刀具的管制,凶器从弹簧刀变成了一把剪子。这版话剧的海报上,一把滴血的剪子构成的天平中柱,天平一边是囚笼中的一个人,另一边是七嘴八舌的九个人。旅行中有人遇害,法庭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女人,但在法庭宣判之后,旅行团中的饭店老板却忽然召集了其他八个人,因为他觉得案件有重大疑点,希望其他人重新考虑证词是否准确。然而就在饭店老板终于说服了所有人翻供时,却得知已经在初审定罪的嫌疑人放弃了上诉。


展示现实的复杂性,未必是悲观,恰恰是勇敢


副导演于佳奇攻读了硕士学位之后,已经第二次进入职场,他说,“第一版抛硬币的结尾是随机的,第二版是寄托在别人身上。但即便如此,也是希望人们能够继续努力。因为如果每一个人都说‘很难’的话,这个社会没法改变。人很容易被体制同化。”


从这个角度来看,《九人》的含义有一大半是在表演之后生发的。2014年,第二版《九人》走出学校,进入蓬蒿剧场公演。表演结束之后观众和主创的演后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讨论什么是公平?什么是法制?什么是正义?关于这些问题,剧本没有给出一个答案,而是引向更多问题,就如同剧中推销员那一段“咆哮”的台词:


“你睁大了眼睛看看:一个老太婆!一个自大狂!一个娘炮!一个怂包!还有这……这姐姐!就靠这些人,这些傻老百姓,天天一脑门子官司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他们能维护什么公平正义?你们相信吗?!”他踢翻了台上的一把椅子,冲着台下的观众吼叫:


“你自己相信吗!”



“十年之约”的第四年


“现在这版和以前的故事,理论上没关系,算是大变革的第一枪。”2015年4月,第四版《九人》的导演曾伟力,正带着演员们读剧本,但现在大家手里的并不是这部剧最终的面貌。曾伟力说,“一个封闭空间里,人们做决策,这个空间非常大。现在还是摸索修改阶段,会按照表演的效果来修改剧本。”


这里是北大化学学院的地下室,气温比地面低了几度。北大化学系的博士生林木,参与了迄今为止全部四版《九人》的表演。今天他带剧组进入化学楼时,大厅里祭奠徐光宪院士的白色花朵正弥漫出清冽的香气。


2013年的一个深夜,坐在北大外头的小饭馆里,已经演过两版的《九人》剧组以可乐代酒相互碰杯,以为他们是最后一次相聚,因为剧组中大部分人都要马上出国、工作。但大家却没演过瘾。于是共同约定,要将《九人》演十年。


于是有了《九人》的第三版、第四版,“《九人》是一个构架,它所可以包容的东西是很多的,可以时刻包含这个社会中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但最重要的是,这个构架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关怀。”从第一版到现在,几乎所有人员都是非专业的“兼职人员”,用热情在做这部话剧,薛元的说法是:“人总得有点爱好。”


由于剧组人员工作和出国,许多新人被不断吸收进来,带来全新的思想。最显著的就是导演的变化:第一和第二版的导演“哲学爱好者”范轶然用抛硬币提出决策的偶然性;第三版导演莫小巧,曾是《九人》在北大剧星比赛中的竞争对手,她加入剧组之后用现实主义元素丰富了人物和剧情;如今第四版导演曾伟力,借助戏剧结构上的经验,已经完全颠覆了原有的叙述模式。


这一次的故事,是九个人打算排一部以《十二怒汉》为原型的话剧,却又不断地出戏陷入对社会和自身的叩问,戏里戏外两条线的穿插增加了结构上的复杂性。但曾伟力所说的“大变革”不止于此。



图为马上要上演的2015年版《九人》海报

(海报中的公交座椅、跑道、舞台帷幕、iPhone手机外壳暗含了今年《九人》的剧情要素)


“中国现在话剧的商业模式很不成熟,而且没有太好的剧本,《雷雨》、《茶馆》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恋爱中的犀牛》也已经是十好几年的事情了。”副导演于佳奇在英国留学时,见识到了英国戏剧文化的强大氛围。但一切都在改变,近几年许多校园话剧公演获得了很大成功,受到鼓励,《九人》今年第一次采用商业运营模式、第一次大规模公演、第一次尝试“众筹”……


《九人》的变化与演职人员的成长互为表里。编剧朱虹璇这么看“十年之约”:“十年之后,大家都是剧中人物的那股年龄了,那个时候作为中年人已经有人生的高低起落的体验,演的就不仅是剧本,更多是自己。”


朱子云在剧组里绰号是“专业扑街三十年”,多年前他在大学一年级“一二九”合唱的伴舞里,就演了一位被鬼子砍死的流民(副导演于佳奇当时出演扑在他身上痛哭的小男孩)。从此以后,朱子云所出演的角色全都需要“扑街”,连同《九人》第二版里被气晕的农民工。“不在台上死个人,都不好意思参加‘北大剧星’”,这是校园话剧时代的青春回忆。


“我们身上的变化有没有带来剧本的变化呢?肯定有。三年之前写白领,是光鲜亮丽,‘霸道总裁’那种,现在工作了,写起来就是‘搬砖狗’,苦辣酸甜都有。”朱虹璇说,“写到第四年了,还会有恐惧感:我是不是有资格去写一个中年人的戏?这种情境下的人究竟会说什么话?我对世界的猜测是真实的吗?”


“十年之约”听起来很长,但从2012年到现在,也恍然已经是第四年。看未来时,漫长的光阴仿佛需要翻山越岭去跨越,看过去时,却快得像是翻一页纸。沉浸在戏中,出离于戏外,有时候感觉悲怆失望,有时候却觉得希望实在太多。


这是一部叫做《九人》的话剧所走过的路,也是我们所身处的大变革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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