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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 安吉拉•卡特《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

本文为阿里·史密斯为安吉拉卡特长篇小说《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叶肖译)所写的引言。该书即将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爱是梦幻与现实的混合,爱是母液,孕育出一切不可思议,前所未有之事;爱是一棵大树,爱人在这棵树上发芽结蕾,绽放出玫瑰一样的花朵。”小说第一章中,令人如痴如醉的玫瑰开满战火纷飞的城市。玫瑰仿佛呼出香水,连巨石建筑都醉了;玫瑰甚至能唱出五音阶歌谣,歌声却在鼻孔内响起。想象何等瑰丽!小说的结局,主人公德赛得里奥身上礼服的胸袋上插着白色丝帕,上面沾着斑斑血迹,仿佛一朵盛开的玫瑰。可以说,《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不折不扣是一部奇思妙想,魔幻诡谲的大全。

小说的开局令人想到普鲁斯特:“一切我还记得。没错。一切我还完完整整地记得。”可仅仅几页之后,读者又读到:“到底怎么开始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记忆中布满人类的缺陷,梦幻和现实融为一体,难分彼此。读着这样一个故事,或任何其他类似的故事,读者对故事的叙事又能信上几成?《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中,故事出自德赛得里奥之口。此君是名政客,一位可敬的历史人物,向读者讲述故事时已是一位古稀老人。德赛得里奥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和几乎已被遗忘于那个时代的霍夫曼博士。霍夫曼博士是科学家,能够批量制造幻象,按照自己的意志改变现实表象。

博士仿佛一位天神,“或许真的无所不能”。在一座南美大都市(没有给出具体名称),博士操纵起时间和空间,大玩起看似充满诗意,实则阴险恶毒的游戏,全城陷入紧急状态之中。“我时常会瞥一眼手腕上戴的手表,却发现手表的指针变成一束长势旺盛的常青藤,有时是冬忍花。”这种力量实在是集破坏性和诱惑性于一身,商业因此全黄了,政府管制面临严峻挑战,政府高官们个个咬牙切齿,与霍夫曼博士势不两立。战火迅速在两个极端间燃烧起来,一端是理性,另一端是想象。这是一场权力追逐和嫉妒心所驱使的战争,更可以说是霍夫曼博士和部长之间的战争。无论是博士,还是部长,他俩控制着整部小说,两人在小说中的特殊地位令两人称谓的第一个字母都要大写。难道读者阅读的是一部维多利亚时代社会现实主义小说的余绪?不!这部小说的景观全然不同。

部长征召了一名叫德赛得里奥的小公务员,这个德赛得里奥有一半印第安血统,面对博士创造出的巴洛克般浮华艳丽的幻象,德赛得里奥根本不为之所动,甚至感到有点儿“烦”。看来,要追踪博士的下落,这个德赛得里奥是个理想人选。“那是我二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下午,璀璨的焰火中,城里的大教堂飞上了天。”过不了多久,城里的一切都将和大教堂一样被大火吞噬。德赛得里奥发狂地爱上了博士的女儿,既美丽动人,又难以捉摸的阿尔贝蒂娜,踏上一段危机四伏的旅程,命运峰回路转,希望时隐时现,就像他追求的阿尔贝蒂娜一样。叙事一轮又一轮拖延下去,场景换了一处又一处,从英国式海滩小镇到原始部族,再转换入昔日文学中的典型场景——萨德式、斯威夫特式、卡夫卡式,可德赛得里奥梦寐以求的性高潮却迟迟不肯到来。

《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描绘出欲望所催生出的种种暴虐形象,也为自己贴上了“英国战后小说”的大标签。这部小说出版于1972年,是卡特的第六部小说。今时今日,给卡特带来名望的是她重写的一系列经典童话故事,以及她生前创作的最后两部长篇作品,《马戏团之夜》(1984)和《聪明孩子》(1991)。这两部小说中,卡特对两个人物的描写,马戏团中的空中飞人和音乐厅中颇善于惺惺作态的小明星,为她赢得了满堂彩。然而,可以这样说,《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才是卡特留下的真正经典,却也是未得到应有评价的经典。在今天这个虚拟时代,回过头去再看看小说中异彩纷呈,技艺精湛的形象表演,方才体会到,这是一部走在了时代前头的作品。

小说将三部不同的机械,爱情、叙事、社会结构完全拆解,再把所有零件组装到一起,在一瞬间同时完成了对三者的解析。小说中,我们读到了幻想,读到了散发着颓废气息的绚烂,也读到了拼贴和戏仿,什么科幻、惊悚、后现代、流浪、寻根文学、历险故事、色情文学,外加种种政治和社会理论,统统一锅烩。无论就小说形式而言,还是就其语气和技巧而言,《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都是一次飞跃,其意义之重大只怕作者本人也是始料未及。(卡特每出版一部新作品,就为她的创造力刷新定义。)就读于布里斯托尔大学时,卡特专攻中世纪文学。她曾说过:“作为一名中世纪文学研习者,我学会了读出作品中的多层含义。”《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中,读者不单可以读到其他文学作品,更可以读到视觉艺术。不过,所有这些并非静默地躺在作品表层之下,等待发掘,而是直接构成了作品的有机体,构成了小说时明时暗,闪烁不定的外壳。想确定这部小说受了谁的影响吗?卡夫卡?斯威夫特?坡?马拉美?弗洛伊德?《圣经》?电影?萨德?莎士比亚?超现实主义?蒲柏?普鲁斯特?读者会发现,小说似乎把整个文学和视觉文化都吞落了肚,从乔叟到卡尔维诺,从米勒到法斯宾德,从迪福到福柯。

或许,《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太超前了,又怎能让批评界舒坦?用卡特自己的话说:“我意识到,小说可以让人发挥出无限的潜能。那以后怎么样了呢?就我的亲身经历而言,那就意味着……我再也养不活自己了。那是我蒙尘之始。之前,我是为颇为人们看好的年轻女作家;之后,再也没有谁愿意搭理我了。”卡特之前的五部小说为她赢得了数个文学奖项,那五部小说中,卡特淋漓精致的展现出20世纪60年代所特有的现实主义风格,决然面对床头灶尾的沉闷琐事,华丽的言辞中充满对秩序的挑战。翻开那几部小说,满纸皆是酒吧、聚会、堆积的脏衣服,处处可见小商店、城市道路、公园。正是借助于这些描写,卡特揭示出自大狂、性奴役,以及表象之下的超现实,社会和性操纵遍布其间,比比皆是。对于这一切的描写,卡特不不输于任何一位现实主义者,她说道:“我从不反对现实主义,可现实主义也有类别之分。我想说的是,我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与现实有着密切联系。”

凭着一笔毛姆文学奖奖金,卡特1969年去了日本,在日本完成了《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的创作。据苏珊·鲁宾·苏莱曼介绍,卡特三个月就完成了《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的初稿。三个月时间里,她一直住在一座孤岛的渔村里,整座岛上只有她一个欧洲人。“我一直在学日语,可总也学不会。于是我试着睁大眼睛观察,以理解周围的一切。不由自主,我开始了一场符号解释的入门训练。”不管怎么说,当卡特从日本归来时,无论是她的小说,还是她的人生,都已经全然不同。“在日本,我才领悟到什么叫做女人,我的思想愈发极端。”日本归来后,卡特创作了数部极具实验性的短篇小说,日后收入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花火》(1974)。《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也正式出版,这部小说中,已可以清晰看到卡特日后作品的影子,如《新夏娃蒙难记》和《马戏团之夜》。尽管如此,应当指出,《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依旧是卡特在创作形式上最大胆的一次尝试。

恶魔博士霍夫曼代表着卡特作品中一再出现的男性自大狂权威。所有此类人物中,霍夫曼的失败来得最晚,却也最为彻底。博士的名字让人想到E. T. A. 霍夫曼,19世纪一位极具权威的日耳曼浪漫作家,曾出版《霍夫曼故事集》。卡特的故事中,魔法父亲和美丽而危险的女儿是对《霍夫曼故事集》的戏仿。或许,卡特的故事中还能看到另一个霍夫曼的影子

——亨里希·霍夫曼,德国心理分析学家和诗人,曾出版哥特风格的儿童伦理诗集《蓬头彼得》(1845),其中作品甚为怪诞,却又让人难以释手。博士的女儿,美丽而捉摸不定的阿尔贝蒂娜,可以说是普鲁斯特笔下阿尔贝汀的镜像,也就是《追忆似水年华》中男主人公的爱欲对象。还有个阿尔贝汀,出自1868年的一部小说,作者是挪威艺术家兼作家克里斯蒂安·克洛格,小说的主题是卖淫。由于描写过于写实,这部小说问世不久就被列为禁书。

关于引经据典,就说这么多吧。上世纪80年代,卡特在接受采访时说:“自从《神奇玩具铺》开始,我就努力让小说读起来有趣味。要是你没那个爱好,大可不必把我的小说当成系统来读。”《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中,圆润的叙事将常见与罕见糅合到一起,既紧紧抓住读者,又延续了说故事的优秀传统。故事的每一章仿佛都是一部观看欲望的拉洋片机器,其中所见所闻既充满诱惑,又令人胆战心寒。每一章的故事既伸向未知的未来,与此同时又在重复着已知的从前(这正是小说最出彩之处)。换而言之,就是在遍地回声的古老文学景观中开拓出新的领地。可以说,在娱乐读者这个问题上,《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不可谓不全心全意。小说既希冀达到超脱,与此同时又扎根实地。小说中,有关幻想的一切,从廉价到富丽,从低俗到高雅,都被无情分解。无论是都市或是神话王国,也无论是美国上流社会的乡村别墅,或是英国海滨小镇空无一人的后街背巷,无论我们身处何方,超现实怪诞距我们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我们愿意睁开眼睛去看。同样的故事,同样体格健壮、心灵坚毅的社会中坚,我们还可以看到魅力、恐惧和释然,看到性、死亡和生存。

作为权力的讨论,《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中不断出现眼睛的形象,一再出现与视觉有关的种种观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谓文化媒介为我们带来欺骗、期望和满足,而这些同欲望的本质有着什么样的内在关联?这就是小说要呈现的对象。小说不仅审视如火的激情所带来的创造/毁灭力量,同时也审视延续和生存。上述的一切都引起小说的兴趣,然而小说尤其关心的是激情和权力之间的关系。恰如读者从小说中所读到,激情和权力的结合推动叙事滚滚向前,在厌倦和魅力、许诺和推延间不断转换。

这部叙事“机械”中,何为纯洁?何为淫荡?卡特的作品中,纯洁和淫荡的关系总是富于讽刺意味。《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的一大成就就是松开了色情文学的束缚,向读者展示,所谓色情文学也不过是文学的一个类别,仅此而已。《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问世后不久,卡特出版了她研究萨德的专论《萨德式的女人》(1979),其中观点可谓饱含智慧。《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这部小说中,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卡特的所有小说中,卡特在探讨所谓“理性女性特征”。卡特认为,女性沦为各种幻想的奴隶,这些幻想有社会方面的,有性别方面的,也有权力方面的。女性要么是“和蔼可亲的自动人”,要么是“阴险恶毒,面目可憎,部分是机械,部分是植物,剩下的部分充满兽性”;女性仿佛与世无争,实际上带着可恶的面具。《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中,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光芒夺目又难以下定论的阿尔贝蒂娜,上面关于女性的种种成见都难以呈现阿尔贝蒂娜的万一。

可即便是阿尔贝蒂娜,进入神话国度也意味着肉体上受辱。在《萨德式女性》中,卡特明白表达出对神话的看法:“……所有神话女性,从以圣洁为世人赎罪的圣女,到医治伤痛,慰藉心灵的母亲,都不过是些中听的废话。在我看来,中听的废话就是神话的最佳定义。”《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中,男主角和他的爱人一样,都被赋予了多变的色彩,可以随环境之变而改变自身。与此同时,卡特也打破了镜中欲望游戏的神话色彩,让男主角去承受成为欲望对象的种种痛苦。《欲望杂耍》一章中,德赛得里奥遭到一群摩洛哥杂耍演员轮流施暴,施暴开始时,眼睛的力量仿佛一根根无形的绳索,把德赛得里奥紧紧捆住,动弹不得。

德赛得里奥身上有一半印第安血统,他的先人身份卑微,从事着根本无需“颜面”的工作。自始至终,德赛得里奥是个局外人,也正是局外人的身份令他可以幸存下来,在个人身份问题上始终保持多变性和可塑性。可小说最后,德赛得里奥成为定格于历史之中的人物,一座雕像,一个老态龙钟,面无血色的政客。卡特是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始终坚信小说自有其道德功能,艺术离不开政治。小说的结局带着阶级战争的语调,这场战争既打赢了,也打输了。《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的真正胜利在于,它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小说,过去是,将来依然是。这是一部有着可变外形的小说,将各种文类杂糅到一处,最后根本无法分类。小说糅合了诗歌、半吊子艺术,还有道德伦理;半是虚构,半是论说,最重的是,本身非常优美。(望着心爱的阿尔贝蒂娜,德赛得里奥不是说过吗:“即便她说教我也不在意,因为她很美。”)小说中,性高潮一刻一拖再拖,叙事仿佛出自《一千零一夜》中说故事的山鲁佐德之口。小说充分借鉴了“流浪故事的形式,此类故事中的人物浪荡四方,所到之处总有人同他探讨人生和哲学……这是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带着典型的18世纪色彩,却也教会了我们看清自己所处的社会。”小说引发读者提问,劝谕读者理智,问题既可以指向决定或限制读者身份的种种结构,也可以指向想象的种种方式和潜能。

何谓真假?如何生活?艺术有何作为?对于这一系列问题,《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充满好奇。浪漫到令人眩晕,优美到难分敌我,小说同时又不乏严谨缜密的哲学沉思,精巧之程度超出想象。小说既是“挑战死神的双人爱情筋斗”的信徒,同时又是它的仇寇,正因如此,小说方才永恒。今时今日,虚拟时代正崭露头角,或过头去,再看安吉拉·卡特四十年前已预见到的“瞬间王国”,小说更展现出与当今世界无比密切的关联。

阿里·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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