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也许是个虚构人物,但我们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是非常真实的。他告诉我们,科学提供的不是简单的答案,而是能推导出答案的缜密的提问方法。
“我怀有艺术家的情调,执拗地要做一次成功的演出。”
——夏洛克·福尔摩斯(《恐怖谷》)
“事物很少是它们看起来的那样/脱脂牛奶伪装成奶油。”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在《皮纳福号军舰》(H. M. S. Pinafore)中警告道。这部诙谐、讨人喜欢的轻歌剧是1878年英国舞台的焦点。对于住在贝克街221B号的福尔摩斯和华生的世界来说,这句评论再贴切不过了。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伪装和戏剧艺术的大师,常常在为了追求正义而搜集信息时展现他的技巧。他善于化装,善于装扮,善于改变自己的动作。华生在《波希米亚丑闻》中曾这样描述这位朋友惊人的化装术:四点钟左右,屋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马夫。他样子邋邋遢遢,留着络腮胡须,面红耳赤,衣衫破烂不堪。尽管我对我朋友的化装术的惊人技巧已经习以为常了,我还是要再三审视才敢肯定真的是他。
华生在这个故事中还提到,福尔摩斯不仅能够改变自己的外表,还能够将自己独特的个性潜藏在他所采用的身份中:福尔摩斯不仅仅是换了装束,他的表情、他的态度,甚至他的灵魂似乎都随着他所装扮的新角色而起了变化。
这种风格显然将大侦探置于戏剧表演的先锋行列中。在19世纪和20世纪初,浮夸激昂的表演风格在欧洲占主导地位。受法国著名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的影响,舞台姿态非常流行。矫揉造作的姿势常常持续长达三十秒。台词不是自然地念出,而是洪亮有节奏地诵读出来。化装复杂精美但造作。这种过于引人注意的技巧最初是因为早期剧院中灯光和声音效果不佳而产生的,但由于演员和观众都习惯了这一风格,便持续流行了下去。演员沉浸在角色中,自然简单地说出台词,仿佛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这在当时保守的大不列颠是新颖的,而这正是福尔摩斯的所作所为。这一风格有一部分要归功于伯恩哈特在意大利的强大对手,埃莉诺拉·杜丝(Eleanora Duse),她拒绝化舞台妆,而是用自然的表演使观众陶醉,并由此激发了戏剧界的新现实主义。但这种极其自然以至于在私密住所都能够让人信服的表演风格的原动力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的法国。当时在断头台的阴影下,到处都是盗贼、告密者、妓女和杀人犯,在这一背景下诞生了一位伪装术和法医推理的先驱:尤金·弗朗索瓦·维多克(Eugène Franois Vidocq,也叫弗朗索瓦·尤金·维多克)。在讨论维多克时,很难将其生命中虚构的部分和事实的部分区分开。他冒险生涯的很多细节都被装饰成了传说和神话。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他出生于1775年,也有人觉得1773年更准确。无论是哪一年,都在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加冕典礼一年以内,这位国王在1793年的革命动荡中掉了脑袋。普遍认为,维多克是法国阿拉斯市一名面包师的儿子,他还是个会随手偷爸妈钱的顽皮的孩子。据称,青少年时期的维多克就随一群演员逃走了,并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关于戏剧艺术的东西。书面记录显示他之后入伍了,但原因尚有争议。通过轻易改变制服和身份,他在法国和奥地利的战争中同时为双方作战。他常常打架、斗殴、周旋在女人之间。18世纪后期,法国因恐怖统治和对外战争而陷入动乱中。热衷于围观砍头仪式的人群和齐步走向战场的士兵常常出现在街道上,这为逃犯和逃兵提供了非常方便的掩护。虽然我们通常认为巴黎是“断头台夫人”法语中“断头台”一词为阴性名词,故常将其拟人化为“断头台夫人”。的住所,但这一恐怖机器不仅仅在此地吸引狂热的民众。较大的省份都有属于自己的死亡引擎,虽然首席刽子手M. 桑森(M. Sanson)曾抱怨说,这些地方的断头台质量一般。为各省装配设备是一项复杂的工作,因为这台机器需要配备大量重要零件,包括皮革内衬的柳条篮、脚镣、锯末、用于不可避免的清洁工作的扫帚,以及在机械故障不幸发生时需要的斧头。在他的《回忆录》中,维多克描述了从军期间请病假回到出生地阿拉斯的经历。当时打扮成平民的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人群中,人群挤满了弯曲狭窄的街道,朝着鱼市走去。市场中央摆放着这台丑陋的高效处刑机器。被绑在沾满血的活动桁架(一块木质跷跷板)上的是一位老人,他被判为“贵族”。臭名昭著的残酷总督约瑟夫·勒邦(Joseph Lebon)站在阳台上指挥流程的进行。交响乐团在演奏。维多克写道,小号尤其响亮。勒邦面带微笑,戴着一顶缀有三色缎带的时髦帽子,脚跟着音乐打节拍。两块半月形部件组成的木质断头孔已经固定在老人的脖子上。勒邦命令一个醉醺醺的办事员朗读了一份有关军事交战的又长又无关的简报,而老人在断头台上瑟瑟发抖。每段朗读结束时,乐手们就会大声演奏一段和弦。最终,玩累了的勒邦终于发出了信号,刽子手按下松扣(或控制杆),刀片坠落,头滚进了准备好的篮子中,观众们热烈呼喊:“共和国万岁!”维多克说他被这一场景恶心到了。他告诉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周内,他看到人们处于疯狂的状态,他们和邻居争抢着举报对方。维多克特别写到一位不幸的维厄蓬先生,他被砍头仅仅是因为他的鹦鹉叫声听着像“国王万岁”。这只鹦鹉被约瑟夫·勒邦总督的夫人收养,她承诺会重新教育这只幸运的鸟。虽然维多克对勒邦感到厌恶,但他被一名仇人举报并处于危险之中时,还是充满感激地接受了后者的帮助,从而逃过断头台之劫。勒邦似乎对维多克的母亲有好感。之后几年,维多克一直在法律的边缘试探。他数次被捕入狱,罪名包括扰乱秩序、走私和擅离部队,因此养成了通过复杂的伪装术逃跑的习惯。他在《回忆录》中写道,他曾多次以犹太商人、海军军官和修女的身份出现,当时混乱的社会环境和糟糕的文档记录为他提供了便捷的掩护。随着拿破仑手中的政治权力越来越大,社会又相对恢复了平静。他于1804年加冕。新的政府下定决心要治理罪犯,安排了多名间谍。维多克因此被捕。他发现自己要在臭名昭著的桨帆船(由奴隶和囚犯划桨)上服刑很久,于是向警察提出,他可以作为告密者和间谍向他们提供服务。他的请求被接受了,维多克这次是与当局同谋,再次“逃出”了监狱。因为他的背景故事足以给地下世界的居民们留下深刻印象并赢得他们的信任,他成了一名卧底特工。维多克从1811年开始这份新工作后,充分利用了与黑社会的关系和自己的伪装能力。他非常相信数据和记录,因此详细编写了他所调查的罪犯的作案手法,这在当时是一项创举。他写明他们的外貌特征和同伙。像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他很重视系统。维多克还雇用和培训了多个有前科的人作为他的助手,将他们秘密安插在监狱中以获取信息。他所创建的这一活动组织非常成功,以至于法国政府将它扩展为秘密警察组织“安全旅”,最终发展成为世界闻名的安全部队。地下世界逐渐知晓维多克的身份,因此他不得不更多地依赖自己的伪装技能。但他越是声名狼藉,就有越多的法国伟大小说家与他成了朋友,其中包括巴尔扎克、大仲马和雨果。维多克于1828年出版了非常畅销但耸人听闻的《回忆录》时,有传言说他那些添油加醋的冒险故事其实是受了这些文学巨匠的作品的影响。书中混杂的风格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委员会编写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维多克的文学朋友常常将他的知识和个性作为他们作品的一部分。比如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都包含伪装、戏剧性逃脱和犯罪追踪的情节。巴尔扎克尤其详细询问了维多克关于伪装的运用。维多克的观点是,发展出一个角色前先要仔细观察。对象的走路姿势、手势和吃饭方式都是这一行当的工具。“观察你将成为的人,然后采用他的行为举止。”服装必须完整,包括内衣。“如果你想扮演一位农民,指甲上必须要有污泥。”维多克建议卧底特工携带一系列不同颜色的围巾和帽子,以便迅速换装,如今便衣侦探们仍在使用这一简单而有效的方法。维多克在《回忆录》中写道,有必要伪装成贵族角色时,他还准备赢得女性证人的信任:我很快就决定了最适合我目的的伪装方式。显然,我必须冒充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绅士,因此,通过一些假皱纹、一条小辫、雪白的褶边、一根大的金头手杖、一顶三角帽、皮带扣、马裤和相配的大衣,我就转变成所有那些老太太都仰慕的优秀的六十来岁公民之一。
维多克偶尔会用胡桃木染色剂让肤色变黑,用蜡做一些假的水泡,或是用粘在一起的咖啡渣模仿脸上的瑕疵。福尔摩斯在《临终的侦探》中向华生解释他如何让自己看起来病入膏肓时,我们可以听到维多克这些技巧的回响:“禁食三天是不会增加美貌的,华生。至于其余的,只要一块海绵就可以解决问题。额上抹凡士林,眼睛里滴点颠茄,颧骨上涂点口红,嘴唇上涂一层蜡,就可以产生绝妙的效果。”
维多克不羁的冒险经历包括他在为政府工作的间隙,成立第一家私人侦探社“情报办公室”(Le Bureau des Renseignements)。他因鼓励有关指纹、弹道学和犯罪现场分析的早期研究而获得赞誉。但他最为人所知的还是伪装方面的天资。1845年,因为《回忆录》的英文译本在伦敦成为热门话题,维多克来到这里举办了一场纪念品展览。《伦敦时报》在评论这场展览时提到了这位侦探超凡的灵活性。尽管他已七十多岁,看起来却明显要年轻二十岁。他站立时身高五英尺十英寸,但可以通过在外套中屈膝让自己身材变小,就算这样也能轻松走动。其他观察者称,他只有五英尺六英寸,但可以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关于尤金·弗朗索瓦·维多克,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就是他无法被确定。然而,这条变色龙也随着生活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