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海
人们可能会假设,一个人的世界观或哲学会像他的个性一样持续不变。
它可能会在某些方面发生改变,比如一些经验使其产生了动摇,或改变了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但是,即使在新的环境下,某些东西仍旧会在另一个层面上持续存在,可能是一种倾向,可能是一种对严格性或辩论的热情,也可能是一种反应与思想的方式。
当考虑到艺术家更多的作品,他的成长或变化时,我们可能才会逐渐明白什么是最稳定的;不过,一个惯常的特征对于他的思想来说可能不是那么重要,更为重要的,是他作为艺术家的成长与创造性,他对同时代艺术家的发展做出的反应,以及他对引起骚动和令人不安的事件所做出的回应。
是什么构成了艺术家不同发展阶段的统一性?从哪些特征出发,我们才能找到其观点中那些恒久不变的东西?要想对其一生的作品进行描述,并建立一种历史的连续性,我们必须寻找那些迄今为止我们还未探究过的细节。个人特征的意义将被转移到对更明确的特征的观察上,这些更明确的特征就存在于那些微小的不断重复出现的单元中。
我们不会讨论那些使其联系于某一类型的世界观的特点,而是探讨其作品中的艺术特征,这些艺术特征是其个性的标记,而这一个性并不稳定,也不足以解释其一生所有的作品。
现在,我们将考虑一下那些不能通过文本来理解的风景画,那些更私人的,以及抒情的风景画——这样的风景画乃是一种个人表现,一种对自然的感知,并独立于之前存在的文学内容。我们对这种作品的解释,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其审美成分,以及风景画中那些事实性的、具体的元素。
画中对地点、季节、一天中的某一时段、某一时刻、规模、光线、色彩、质地的选择,以及其处理的手法,所有这些都会进入作品的意义,构成其表现性的品质。在这里,我们未对“形式”“观念”以及“意义”加以严格区分;“观念”不仅是指那些清晰的、能用语言表述的类型,而且——尽管在这里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如此断然地谈论这一点——也存在不清晰的“观念”,它们是艺术家对于某些具体价值体系所持的倾向,这可以模糊地称为他的看法或世界观,以及他一般性地理解自然的模式,当然,这些也关系到他的行为、习惯,以及他对某些情况的反应。
弗里德里希的海
通过光证明自己在自然中的存在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海边僧侣》
我们会看到,许多绘画具有同样的主题,比如大海,自19世纪起,就有大量的谈论这一主题的诗歌和散文作品。第一个例子,是来自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一幅画,画中有一位孤独的中心人物,他正注视着天与水的浩瀚无垠。他一袭黑衣,从服饰上看是位僧侣;他的秃头,显示为一个小白点,与广阔无边的物质构成鲜明对比——就像在笛卡尔的哲学中,精神作为一个小点,位于小小的松果体中,却被认为无法还原为物质,后者作为广延,是精神在思想中所要面对并能够加以驱动的东西。僧侣被隔绝在这大地的根基之上,这是片冰冷的、没有植被的区域,一块光秃、原始、无机的土地。他面向黑暗一片的大海,云层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腾而出,变得越来越亮。画面的整个上层区域散发出光亮。我们可以用唯灵论的概念来阐释这幅画,其中,上帝或精神,通过光证明自己在自然中的存在。精神理解了作为其来源的圣灵,它渗透在自然中;肉身将以精神告终,就像物质世界最终在宇宙之光中达至顶峰。
让我们将这幅画与库尔贝描绘大海的作品做一番比较。这里也有地、海、空之间明确的分层;远景中画有一艘小船,显示出人们敢于在这浩瀚无边的大海里冒险,但前景中散落着几块巨大的礁石,这是历史上自然灾难、地壳运动的标志。海水并不呈现为一片静止的黑暗;巨大的海浪不断翻滚,那厚重、阴沉的云也处于运动之中;从云层中显露出来的光,沿着倾斜的线发散,不像海浪的水平线,倒是更像岸边的礁石,它们像云层一样堆在一起。
库尔贝的海
对力量的梦想,以及对不朽的渴望
古斯塔夫·库尔贝,《海》
我们可以说,画中显示出来的观念符合库尔贝公开宣称的唯物主义。在这里,我并非在自私以及在乎金钱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这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唯物主义,也就是这一信念,即物质是唯一的存在者,并具有各种各样的形式。这是一种科学家的唯物主义,也是斯宾诺莎的唯物主义,在后者那里,上帝被作为物质来讨论;物质的各种属性,在某一特定层次的表达中,或经过复杂的发展,将涌现出思想与情感。相比于弗里德里希那较为疏淡的绘画,库尔贝厚重地涂抹颜料,并喜爱这种质地,它们模仿出作为物质的肉体、头发、皮毛、树叶、木头、织物、水、沙子以及土地。
在这种意义上,人们可以将其风景画称为唯物主义艺术。在他自己的时代,他被称为实证主义者,但我认为,“唯物主义”一词更为恰当。与库尔贝同时代的人物,有费尔巴哈、卡尔·沃格特和路德维希·毕希纳等德国哲学家,也有那些在哲学与科学、而非道德意义上被称为唯物主义者的法国思想家。哲学与科学意义上的唯物主义与道德意义上的唯物主义不能混为一谈,对此人们应该保持谨慎;在那些想要贬低科学唯物主义——尽管科学家们并不相信这一点——的人们中间,存在着一种强烈的想要将其等同于道德唯物主义的倾向,就像其所关心的仅仅是物质与经济利益;他们忽视了这一概念在斯宾诺莎以及十八世纪的唯物主义思想家那里显示出来的重要性。
在这幅小小的图像中,有一种德国式的形而上学的庄严,也存在着某种艺术家对力量的梦想,以及对不朽的渴望。在写给小说家会儒勒·瓦莱斯的一封信中,库尔贝描述了一段他在海边的经历,他告诉朋友,他是如何对着大海呐喊:“海呀,你的声音振聋发聩,但却永远无法湮灭名望之声,它将向全世界喊出我的名字。”批评家们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指出,骄傲的库尔贝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数不胜数的签名,是与他同时代的艺术家里面数量最多的。
莫奈的海
总体的欢乐与愉快
克劳德·莫奈,《圣阿德雷斯的花园》
与库尔贝及弗里德里希形成对比的,是印象派画家们笔下的大海——莫奈那幅收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画。这幅画描绘的是勒阿弗尔郊外的圣阿德雷斯港;莫奈的家人(他的父亲等人)坐在画面的前景中,正在欣赏风景;这里没有任何库尔贝或弗里德里希式的那种哲学韵味,没有任何对神秘启示或神圣存在的暗示,也没有那种透过海洋的虚空之光获得对精神之理解的时刻。相比弗里德里希的作品,在莫奈的画中,海面泛起的微波更加明显,而且具有更加显著、活泼的细节,但又毫无库尔贝画中水面的那种昏暗阴沉、厚实沉重以及明显的节奏。
天空通过旗杆和旗,与前景相接;旗子的色彩又为画面的上半部分带来某种节庆的氛围,它来自鲜花、花园,以及附近的居住空间中那总体的欢乐与愉快。海水因远处十几艘汽船的运动及其喷出的烟雾而富有生气;大海因此也成为一个人类空间,人们可以从中获取多种多样的愉悦,获得感官的刺激;明亮的色彩,以及表现节庆与魅力的元素所构成的共有情调,让界线清晰的天空、海洋与大地融为一体。这样的海属于度假者与旅游者,但首先属于假日,它为人们提供了一个休息并愉快欣赏周围风景的契机。它也有一种哲学意义,但是这种哲学意义不会像在弗里德里希和库尔贝的画中那样,使我们陷入一种深刻与宏伟的感觉。
克劳德·莫奈,《贝勒岛的海柱》
当莫奈描绘不带人物的大海时,就像他之后画的那幅描绘贝勒岛的画,他将目光聚焦于巨大的礁石,以及冲刷着礁石的海水。这是一种更加如画概念下的海洋,它布满了岩石,就像陆地在海洋中露出海面。海与地通过光与色看起来连为一片,而不像弗里德里希与库尔贝画中的那种分层的空间,在这些方面,这幅画更接近莫奈对圣阿德雷斯港的描绘。
有人说,形而上学就像艺术,是一种对生活—感受的表达;另一个则说,它们乃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针对的却是同一个真实的感知整体;又有其他人说,艺术与形而上学所面对的问题是同样的,但解决方式不同,而相似性就存在于其共同的问题中。因此,风格与形而上学、世界观或哲学,两者之间的正确等式,在每种理论中,就要求不同的证明。
哲学与绘画的匹配,要求我们既要对作品,又要对世界观或哲学的特征及细节,加以详细分析。但是,对两者之间这种关系的建构,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知性的,只对一时一地的哲学与绘画之统一性的理论有意义,而不适用于那种认为艺术与哲学中存在着统一性的世界观的一般性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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