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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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关羽的婚恋,因不关乎义例,以清简见称的《三国志》不载。但钩索时人的志记,亦可发现一些端倪。裴松之注《三国志·蜀书·关羽传》引《蜀记》曰:
此事又见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明帝纪》引《献帝传》曰:
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亦有所载,《华阳国志·卷六·刘先主志》曰:
关羽向曹操乞娶秦宜禄之妻杜氏一事,《蜀记》《魏氏春秋》《献帝传》《华阳国志》均有所载,可见此事在当时流布甚广。四书所记内容差不多,唯《华阳国志》多了一句“妻无子”。即便关羽当时早已婚娶,乞娶杜氏应该也能得到曹操的理解,《礼记·昏义》曰:
夺娶之辱,轻视之恨
在汉末的历史语境中,合二姓之好的婚姻有两个很现实的功用:一是事宗庙,二是继后世。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爱情”的含义,有别于我们当下男女个体因性情相投而结合的爱恋。“妻无子”的事实,给了关羽纳杜氏的理由。关羽之所以选杜氏,一是杜氏有“异色”,这是出于雄性的本能;二是杜氏膝下有一儿,说明她能生育,可以给自己“继后世”。这表明,关羽很可能早就认识杜氏。
那么,关羽是什么时候初识杜氏的呢?史书虽不见明载,但细读《三国志》,可推断出两人应该是在刘备与吕布相聚时相识的。刘备与吕布有过两次短暂的相聚。第一次是兴平二年(195),吕布杀了董卓后,走投无路,跑到了刘备这里,“令妇向拜,酌酒饮食”,吕布把自己的妻妾都叫出来向刘备行礼,其情颇为热络。第二次是建安元年(196),刘备为袁术所败,困顿至极,向吕布求和,吕布将刘备的妻子归还给他,刘备回到小沛。
杜氏作为吕布麾下将领秦宜禄的妻室,应该就是在刘备与吕布两次短聚时被关羽注意到的,由于史料阙如,二人在此期间有何前缘,不得而知。漫画中讲述二人相识的过程,化用了张爱玲的小说《爱》中的场景,虽只是文学加工,但关羽在兴平二年或建安元年见过杜氏,则是确切无疑的。
关羽为什么要向曹操乞请杜氏呢?这个涉及曹刘两军联合的性质。曹操与刘备联军合围吕布于下邳,是建安三年(198)冬的事。当时,刘备寄曹操篱下,虽说不完全听命于曹操,但两军联合进行军事行动,曹操无疑是最高统帅。战役结束后,大家分享胜利果实,得由曹操来分配,关羽战前预定战利品,需征求曹操的同意。
关羽对曹操的不信任,并非因为曹操不是一个赏罚分明的统帅,而是源于曹操好人妻的癖好。后来关羽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曹操并没有吸取一年前强纳张绣的婶婶导致子亡将死的教训,再次强夺杜氏。这对矜尚自许的关羽而言,无疑是一种羞辱。羞辱源自两个层面:一是夺娶之恨,二是轻视之耻。
关羽的反应,是寻机杀曹雪耻。《蜀记》载:
《华阳国志》载:
“许田围猎”应该是建安四年(199)的事。这一年,袁绍灭了白马将军公孙瓒,占据冀青幽并四州,正准备谋攻曹操,时人皆以袁绍是未来之主,曹操麾下诸人都与袁绍写信暗通款曲。关羽在许田围猎中意欲暗杀曹操的举动,完全可以排除是“为汉室攘除奸凶”这一后人臆断。实际上,建安四年,献帝与曹操的关系还很和谐(衣带诏事件不可考),曹操初露野望,是在建安十一年(206),一举除汉八国。由此可以推断,关羽此举的目的是为了洗刷曹操夺娶杜氏之耻。
关羽刺曹的举动被刘备劝阻,《蜀记》和《华阳国志》记载的理由差不多——为国家(天下)惜。此处甚为难解,我们给出两种解读:一是以刘备的眼光,在建安四年就看出了曹操将会是最后统一北方的人,关羽暗杀了曹操,无疑将置黎庶于水火之中;二是刘备自诩中山靖王之后,当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如果关羽在曹操的地盘许都杀了曹操,自己的家小都得陪葬。无论哪种解释,都体现了刘备作为一个草根出身的政治家的隐忍。
被刘备劝阻后,关羽的反应是“常怀惧”,差点因为一人的荣辱而坏了天下大事。建安四年的许田围猎,在女人与天下之间,关羽选择了后者。难道曹操的夺娶杜氏之恨就不报了吗?事情还没有完。
许田围猎不久后,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令刘备觉得曹操对他产生了警觉;二是董承拉刘备参与真假难辨的衣带诏事件。这两件事让刘备对曹操产生了隔阂,促使刘备自立门户。
秦宜禄
乱世中无奈的小人物
在刘备自立门户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与杜氏有关的事,她的原配丈夫秦宜禄被张飞杀了。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明帝纪》引《献帝传》曰:
秦宜禄在吕布战败后,投降曹操,任铚县县长。铚县大概在今安徽省淮北市濉溪县临涣镇,而下邳和小沛都在今天江苏徐州,三者的所在地连接起来,呈三角结构。刘备从下邳去小沛,为什么要绕道铚县?由此而言,《献帝传》所载存疑。不过,这段史料对秦宜禄心态的刻画却颇为真实,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吕布传》引《英雄记》曰:
建安三年冬,曹刘联军围攻下邳三个月后,决水围城。吕布军中上下离心,其部下纷纷反叛,吕布见大势已去,于十二月下城投降。吕布被捆到曹操面前,甩锅给部下,曹操打脸说吕布你与下属的妻妾私通,还好意思说别人背叛你。
《英雄记》的作者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此书可信度较高。有异色的杜氏极可能遭到过吕布的凌辱,而秦宜禄当时未见发作,可见秦宜禄确实是张飞所说的那种“老实人”(蚩蚩若是),由此可勘《献帝传》所载之事。
秦宜禄作为乱世中的一个小人物,也挺无奈的,妻子先是被上司吕布凌辱,后又被曹操强夺。好在曹操还算厚道,给了他一个县长的职位,本来秦宜禄就打算这么过下去,被张飞揭露内心隐痛后,一时心血来潮想跟着反曹,才数里路的时间又反悔,结果被张飞一刀了却残生。如果秦宜禄真投靠了刘备集团,他的稚儿秦朗在曹操那里会怎么样?这是他——也是一个父亲不敢去赌的。
此外,张飞对秦宜禄容忍曹操强夺杜氏表示不满,如果娶杜氏的是关羽,不知张飞会如何想。无论如何,强娶一个有夫之妇,会招致时人的微词。或许,裴松之此条小注寓春秋褒贬,含蓄地表现了张飞对关羽乞娶杜氏的微妙态度,以写张飞之正。
刘备自立门户不久后,曹操便亲自东征刘备,刘备集团战败,关羽被擒。当时关羽在下邳,刘备和张飞在小沛。从关羽降曹而事后没有遭到世人的指摘来看,当时关羽应该不知道刘备和张飞率部逃到青州袁谭那里去了,完全失去刘备的消息,失去了效忠对象,是以降操。
曹操于关羽而言,有夺娶之辱,轻视之恨,但这次曹操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以败军之将对关羽,反而待以上宾之礼。这对关羽而言,颇为尴尬,之前夺娶杜氏的耻辱还没有洗涮,曹操又施之恩遇。有战国之士遗风的关羽,选择了先报恩。不久,袁绍派大将颜良、淳于琼等攻东郡白马,曹操遣张辽、关羽迎战。
关羽望见颜良的麾盖,策马冲锋,刺死颜良于万军之中,袁军无人能挡。白马之围被解,关羽被曹操上表封为汉寿亭侯。
别小看了汉寿亭侯这个封号,要知道建安二年典韦为救曹操献出自己的生命,一直到曹操死后曹丕即王位,才被赐爵关内侯。关内侯只是一个虚爵,没有食邑,而亭侯是实打实的;再者典韦是曹氏赐爵,而关羽是汉献帝封的,前者是野路子,后者是正规军。可以说,曹操对关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爱。
当曹操感觉到关羽并无久留之意后,派张辽去打探。关羽如实相告,要去找刘备。关羽之忠义自不待言,此处还值得一说的,是张辽与关羽的友情以及张辽的忠义。裴松之注《三国志·蜀书·关羽传》引《傅子》曰:
即使千年以后,张辽与关羽的友情也令人动容。或许正因为他们同是忠义之士,所以才会惺惺相惜吧。
建安五年(200),关羽得知刘备还活着的消息后,尽封曹操所赐,拜书而别,奔寻刘备而去。曹操麾下的人想去追拦,曹操说:“彼各为其主,勿追也。”北宋诗人唐庚读《三国志》读到这里,忍不住点赞说,关羽先报曹操礼遇之恩,再去寻刘备,已经超越了战国之士;曹操不强留关羽,能成羽之忠,已经超越了战国之君,犹有先王遗风。直接把关羽封神,把曹操比作传说中的尧舜。唐庚的评论有其洞见,但忽视了曹操对关羽异乎寻常的偏爱,这一点后面再说。
关羽不辞而去,与曹操一别经年。直到八年后,两人才再度发生关联。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率领大军南下讨荆州,屯兵于新野的刘备南逃,遣关羽乘数百艘船驶向江陵会合,但刘备于途中当阳长坂坡被曹军追至,幸而关羽驶至汉津(今湖北荆门),一同乘船至夏口(今湖北武汉)。在船上,关羽含蓄地向刘备提起当年曹操夺娶杜氏之辱,裴松之注《三国志·蜀书·关羽传》引《蜀记》曰:
及在夏口,飘飖江渚,羽怒曰:“往日猎中,若从羽言,可无今日之困。”备曰:“是时亦为国家惜之耳;若天道辅正,安知此不为福邪!”
清代学人何焯读《三国志》评论说:“《蜀记》语多浅妄,恐不足信。”与何焯所见不同,窃以为此条小注中关羽的表现很符合他的性格。关羽是一个矜尚自诩之人,不受人恩,不容人辱。曹操的礼遇之恩他已经报了,但曹操夺娶杜氏之辱一直没有洗刷,念念在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关羽
是曹操理想中的自己
建安二十四年(219)秋,关羽围攻襄樊,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曹操议徙许都以避其锋。诚然,关羽攻襄樊是出于蜀汉的战略考虑:一是为了谋求荆州领土的完整,二是为隆中对中“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这一北伐路线创造条件。此时的关羽也早已再婚,作为荆州之主,不缺有异色的女人。但作为一个矜尚的人,无论时间多么久远,有恩报恩,有耻雪耻,都是他永恒不变的信条。
仿佛是一种宿命,了却与曹操的恩怨后,关羽便败走麦城。裴松之注《三国志·蜀书·关羽传》引《吴历》曰:“权送羽首于曹公,以诸侯礼葬其尸骸。”
面对这个他曾经倾尽所有想挽留而无法挽留的男人的意外死亡,曹操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欣喜,而是“以诸侯礼葬其尸骸”。在波谲云诡的乱世,曹操为什么要对敌对阵营的关羽这么好?《三国志》中一条奇怪的裴注或许透露出一二。《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二十四年)冬十月,军还洛阳。(《曹瞒传》曰:王更修治北部尉廨,令过于旧。)孙权遣使上书,以讨关羽自效。王自洛阳南征羽……”
建安二十四年(219)冬十月,与刘备争夺汉中失败的曹操,已六十有五,风尘仆仆奔到洛阳,准备南征关羽。裴松之在这里莫名其妙地注了一句“王更修治北部尉廨,令过于旧”,这一句注与正文的语脉有什么隐秘的关联吗?我们可以抓住“北部尉廨”和“关羽”两个关键词来解读。
卢弼在《〈三国志〉集解》中,在裴注的后面又补了一句“洛阳北部尉,见卷首”。循着卢弼的提示,我们可以找到《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卷首这句话:“(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
原来北部尉是曹操出仕的第一个官,那一年,曹操20岁。20岁对于曹操来说,是一个关键的人生节点。而曹操的内心转变大概有三个节点:
1.熹平三年(174),20岁的曹操被举为孝廉,不久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20岁以前,曹操是个典型的官二代,整天与纨绔子弟飞鹰走马;但到了20岁举孝廉、做了洛阳北部尉后,突然变成了汉室的骨鲠之臣。
2.中平六年(189),董卓入京,执掌朝政,35岁的曹操逃出洛阳回归乡里,途中误杀吕伯奢。在这之前,曹操杀的都是不法豪强,他问心无愧;在此之后,曹操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再也不能说自己一身清白了。
3.建安十七年(212),58岁的曹操欲晋爵国公、加封九锡,为此隐诛患难与共的荀彧。在此之前,曹操是匡扶汉室的大臣;在此之后,曹操已经明确表露出代汉的野心。
从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到志在匡国的热血青年,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心累中年,再到“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的老年,曹操的心路大概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建安二十四年(219)冬十月,已经晋封魏王、离代汉只有一步之遥的曹操在南征关羽的途中路过洛阳,特意下令修缮洛阳北部尉的官署,并要求修得比过去要好。至此,我们或许可以一窥裴松之这条莫名其妙的注,是关羽让曹操想起了年轻时的那个纯粹的自己吗?!
那时的曹操蔑视权贵,横扫豪强,痛陈时弊,但很快就遭到了社会的毒打,不得以辞官隐居。再度复出没多久,汉室已是“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芒”了,他的初心——死后在墓碑刻上“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永远无法实现了。
但关羽不一样,一生都很纯粹——勇猛、忠诚、高尚,永远的汉寿亭侯。或许在曹操心中,关羽是一个他理想中的自己。
65岁的魏王曹操,在南征关羽途中,看到了自己初任洛阳北部尉的官署,想起20岁那年的热血和单纯,尽管如今的他运筹帷幄,权倾汉室,却有种难言的怅然。于是,有了初遇关羽时那句欣赏溢于言表的话,“曹公壮羽为人”;有了关羽离别时那句苍凉而大气的话,“彼各为其主,勿追也”;有了关羽死后那不喜反而若失的举措,“以诸侯礼葬其尸骸”。
在关羽乞娶杜氏这个微不足道的八卦和其瓜蔓中,陈寿和裴松之将恩怨分明给了关羽,将豁达给了曹操,将隐忍给了刘备,将忠义两难给了张辽,将正直给了张飞,唯独将无奈给了秦宜禄,而秦宜禄这种小人物的遭遇与结局又是大部分人在乱世中的宿命。
本文节选自《三国心灵史》
《三国心灵史》
铲史官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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