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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奇说怪,茗边怪谭

黄恽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人,生在当下,又喜欢回望,不仅望身后,还要望过去。不愿面对现实,一直是我的问题。而身在当下,本身也就在现实之中,还是依照过去茶馆高揭墙壁的策略——莫谈国是。对于现实,予欲无言,然而也不能闲着不说点什么,那就不妨还是讲古。


在我的生活里,很少有时间待在家中和友人一起喝茶叙旧。因为家实在太小,还不如与茶杯默然相对、与茶水冷热相知来得率性。


之所以叫怪谭,别无深意,只因说的都是别人不太注意的地方,与常谭相比,多少有些怪,个性使然,喜好搜奇谈怪而已。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张爱玲的中篇小说《倾城之恋》,被收入小说集《传奇》,后来也出过小说集《倾城之恋》。

 

这篇小说的题目也使用了中国典故,不过,用的典故没有翻新出奇,恪守原意。首见《诗经》之《瞻卬》:“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汉书·外戚传》:“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里的倾是倾覆的意思,在过去总带点儿女人祸水的味道。张爱玲把小说起名《倾城之恋》,与小说背景地香港被日本侵略者占领意义相合,另外还带点儿轻喜剧风格。

 

范柳原和白流苏的恋爱,与香港的被占领没有直接联系,然而他们的恋爱修成正果与香港的沦陷有着必然的关系。简单地说,在上海揭开的恋爱序幕,在沦陷之城香港意外地修成了正果。

 

对这篇小说,张爱玲多少有点儿偏爱,她特意写过一篇《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发表在1944年12月9日的《海报》上。她承认这篇小说有些毛病:“《倾城之恋》因为是一年前所写的,现在看看,看出许多毛病来,但也许不是一般的批评认为是毛病的地方。”这话可以看出张爱玲对自己作品的自信与高要求。

 

《倾城之恋》(1984)


张爱玲说,这篇东西是一个动听而又近人情的故事,她要表现“那苍凉的人生的情义”,对于这句话,似乎当年的人们都没有感觉,大概大家都处在沦陷时期那苍凉的人生之中,反倒不能感知真切了。如今的评论家却都认可张爱玲的这个说法,充分挖掘了张爱玲小说中苍凉的美学意蕴。看来,名篇往往到了后世才会拥有很多知音。

 

举个例子,1944年12月1日《上海影坛》的剧讯栏刊出一篇《〈倾城之恋〉上舞台》,一开头就评价说:


张爱玲的小说有人说好,也有人说“没啥道理”,毁誉均有。但假使粗粗的加以统计,则还是誉过于毁的,无论在口头上,或报章上。而她的辞藻的瑰丽,驾驭文学技巧的熟练,更几乎是被一致承认的。


看到这样的评论,说实在的,与其被他捧,还不如被他骂,盖搔不到痒处也。天才是不被当代人理解的,是寂寞的,这话有道理。这里借范烟桥(含凉)的一首诗结束本文:“倾城一顾倾城恋,妙语如珠设想工。世变自己凭借处,可怜人力有时穷。”(《海报》1944年12月24日)

 

从《不了情》到《多少恨》

 

张爱玲的通俗小说《多少恨》,脱胎于她的电影剧本《不了情》。

 

它的故事情节基本是这样的:某日,虞家茵(陈燕燕饰)在电影院门口等朋友,哪知道朋友有事不能来了,不愿独自一人的虞家茵将电影票转让给了偶遇的男子夏宗豫(刘琼饰)。之后,虞家茵经人介绍来到了亭亭(彭朋饰)家中担任她的家庭教师,亭亭的父亲常年在外工作,聚少离多,亭亭感到十分孤单。

 

某日,亭亭的父亲回来了,没有想到的是,此人竟然正是一起看电影的夏宗豫。夏宗豫渐渐爱上了家庭教师虞家茵。早年抛弃了虞家茵的父亲回到了女儿身边,想让女儿给他找个工作,遭到了拒绝,又厚着面皮向夏宗豫敲诈,四处散布虞家茵和夏宗豫的谣言,掀起了一场风波。夏宗豫长住乡下的太太赶到上海来吵闹,夏宗豫向家茵诉说自己的苦闷,决定要和太太离婚,并向家茵吐露求婚的心意。家茵“经过理智与情感的挣扎”,觉得夏太太也是一个可怜的人物,她不忍从她手里夺去她的丈夫,于是决定独自离开,到外地教书,她偷偷地上了船,等到宗豫赶去看她,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不了情》(1947)特刊


1947年,电影《不了情》在上海上映后,《力报》刊登了周小平写的一篇《观〈不了情〉后》,在这篇文章中,作者除了觉得电影的悲剧性还不足之外,还点出了一个大家都没有看出的含义。周小平认为张爱玲通过《不了情》,借虞家茵和夏宗豫的孽缘,在告诫年轻女性,切莫和有妇之夫谈恋爱。情不易了,爱也难忘怀,于是今日只能带了多少恨离去。这是不是张爱玲要表达的意思呢?我们真不知道,但周小平的看法也许与张爱玲爱恋胡兰成失败颇有关系,初恋影响人生,他觉得《不了情》是张爱玲的自况。

 

这部影片由张爱玲编剧,桑弧导演。当时两人关系颇密,张爱玲写这个剧本,其实也是在向桑弧示好,递投名状,反思自己和胡兰成之恋的轻率和鲁莽,就像虞家茵爱上夏宗豫一样。

 

值得注意的是,电影《不了情》在1947年4月上映,她改写的小说《多少恨》在1947年的《大家》杂志第二期、第三期就连载出来了,具体时间大概在5月到6月。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张爱玲的不了的情一下子演变为多少的恨,暗示了大家,她和胡兰成过往的情已经变成了现实的恨,至此两人之间已经恩断义绝。对胡兰成的认识发生了变化,是从温州探胡兰成回来了?换句话说,张爱玲已经在心理上做好了弃旧迎新的准备,妾心低到尘土里,并从尘土里开出花来,这回献给的是桑弧。

 

胡适的一次“高级娱乐”

 

高伯雨《听雨楼随笔》(牛津版)第五卷有一篇《怀安街可怀乎?》,谈到胡适在上海吃花酒的事:


民国十年(1921),胡适乘北大放暑假之便,到上海玩一两个月(其实是商务印书局要革新,坚请他担任编译所所长。他特地来上海观察一番的。结果他推荐王云五)。某日,上海的小型三日刊《晶报》登出一段有趣的消息,说的是《胡圣人吃花酒》。一经传开了,立即成为上海人茶余酒后的材料,原来圣人也吃花酒,吾辈非圣人,到花丛随喜随喜,更振振有词了。
 
《晶报》并非造谣,的确是有人亲见胡圣人某夕在四马路会乐里某某书寓吃花酒。《晶报》揭出后,胡博士没有告他一状,说他毁谤名誉,亦以当时吃花酒实为一种“高级娱乐”,为社会所公认,但因为逛妓院到底是腐化的事情,平常人和市侩则可,若新文学家、洋博士又拥有“圣人”尊号的胡博士,一旦亦同流合污,就不免使人啧啧称奇了。


然而,高伯雨给了我很大的误导,他写掌故太想当然了。当我循着他的指引翻遍1921年的《晶报》后,才知道他的说法不确,因为《晶报》这一年并没有如是或类似的报道。

 


这一年胡适确实到过上海,也就是他推荐王云五入职商务印书馆的那段时间,但胡圣人吃花酒并不是这一年,也不在暑假里,更不是在会乐里。

 

《晶报》报道胡适吃花酒,其实是在1926年3月(这一年胡适才36岁),题目是《胡适之底吃花酒尝试》(骚胡投稿),全录如下:


胡适之先生,自从剃去了胡子以后,居然是个小白脸了。他本来是翩翩年少,不知什么人,加着他一个圣人的徽号,不免有些陈腐气。其实胡先生虽然自称为徽骆驼,我们瞧他是风流蕴藉,兼而有之。昨天有人报告说是胡适之先生,阴历正月十六那一天,在同春坊沿马路宝蟾家,请人家吃花酒。他老先生自己做主人。有人说:京戏里有一出宝蟾送酒,胡先生难道要做薛二爷吗?有位朋友道:不对,薛二爷是反对宝蟾的,这或者是薛大爷吧。其实薛大爷还是胡适之先生做白话诗的老前辈,你们不曾读过《红楼梦》上的:一个蚊虫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吗?听说那位姑娘,本在生吉里,唤作舜琴老三,便由生吉里调到同春沿(引者按:同春里沿马路的简称),改名为宝蟾老三。第一天进场,胡适之先生便答应给她做花头,摆了一个双台,房中有一副金字的对联,上联是“此日未足惜”,下联是“开尊对瑶华”。据说这位宝蟾姑娘,小名就唤作惜华。这副对也是胡适之先生的大作,对联上的末一字,嵌了惜华两字。不过这件事,尚待考证。就这副对联看来,似对非对,很有些新文化的意味咧。据我们知道,胡先生正为某一家书坊,把一部《海上花列传》加新符号,做考证。上海吃花酒的事,更非加以实验不可,研究社会学的学者,各处都要走走,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一次大概是胡适之先生的吃花酒尝试了。
 
附告一句:这位宝蟾姑娘,是个松江人,鹅蛋脸,双眼皮,非常(引者注:旧报原文缺失两字,疑为“漂亮”)。你们不信,请叫来看看,可见胡适之先生的眼力不差咧。(1926年3月6日《晶报》第三版)

文章署名骚胡,上海有一个俗语叫骚胡子,指长满络腮胡子的人往往性欲强,春情足,也即很骚。这不仅是一个署名,表示这是一个有骚胡子的人写的,同时也有双关语意,因为胡适恰好姓胡,所以有暗嘲胡适很骚的意味。

 

20世纪20年代,上海的妓界还是延续着固有的规矩,即客人答应给妓女做花头,必须经过几个步骤。首先当然是介绍认识,有朋友介绍或自己到书寓里打茶围,然后在酒楼喝酒的时候飞笺叫妓女出堂差,一来一去熟悉之后,就可以到这个妓女的房里碰和(打牌)或摆台(请客),考究一点,就是摆个双台,这是给自己认可的妓女挣面子的事,就是所谓做花头。具体可以参考张春帆(漱六山房)的《九尾龟》,里面有详细介绍。

 

胡适给宝蟾老三做花头,已经到了摆双台阶段,可见来往也非一时了。难怪这位以前叫惜华,又叫舜琴老三的宝蟾老三的房中还有胡适送的嵌名对。(作者按:过去上海的妓女经常改换门庭,换一处妓院,就按照该妓院的红倌人的名号,依次挨序排列,规模小的妓院,老三老四,大的妓院,排号甚至有十以上的。所谓宝蟾老三,就是宝蟾家的老三之意。)

 

胡适这次到上海,原是到亚东图书馆给他的徽州同乡汪原放做小说考证的。汪原放标点旧小说,胡适就为新式标点的旧小说如《水浒》《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等做考证和写序文,两人协作,也算整理国故的一个部分。所以这位骚胡打趣说:“上海吃花酒的事,更非加以实验不可,研究社会学的学者,各处都要走走,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一次大概是胡适之先生的吃花酒尝试了。”

 

该文对胡适打趣调侃得很厉害,是《晶报》典型的风格,并不算离谱,胡适见了也不好说什么。文章里面提到了吃花酒、胡圣人等等,应该就是高伯雨所谈意中的那篇文章,只是他记错了因果和日期,过于想当然了。


本文节选自《茗边怪谭》,有删改


《茗边怪谭》

黄恽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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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作者近年来阅读近代报刊资料时,挖掘的鲜为人知的掌故轶闻的结集,讲述了众多近代人物鲜为人知的野史掌故,史料丰珍,颇有风趣。作者长期致力于江浙一带文化历史、风土人物的钩沉发掘,对于近代以来各个方面的掌故,十分熟悉。书中所用材料均自旧书旧报中挖掘,有资料之独特性,写作的素材都是前人从未提及的独家段子。书中所载掌故,皆娓娓道来,多白描,少评述。近年来,学界对于近代期刊报纸的研究整理并不少见,但主要是针对一些有名的大报、大刊。而从本书所引用的材料来看,作者选择的都是一些偏门的、地方性的小报小刊,比如《苏州明报》《大光明》《吴县日报》《古今》等,且不说对这些报刊所载内容的爬梳、整理,即便是搜集这些报刊也殊为不易。由此也可见出作者别样的史家眼光及占有资料之丰富。本书是典型的“史料派”写法,温和理智,没有过多的抒情与过度的诠释。沈昌文先生评价黄恽的掌故文章为“故事新说也。颇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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