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空耳之名,在歧义的草地上打滚
杰弗里·普勒姆说:“语言酷爱歧义,它们热烈地追求着歧义,就像小狗一样,在歧义的草地上打着滚。”这句有关语言歧义的比喻让人豁然开朗——既然它是语言生活中永远无法撇清的“密接”,既然它是实际语用中永远无法甩掉的“伴随”,既然它带来灾难深重的误解也制造惊喜连连的狂欢,那不妨让我们跟歧义勾肩搭背,攀亲托熟。
有人把“阳光下的泡沫”(邓紫棋《泡沫》)听成“阳光下的泡馍”,有人把“寒夜里看雪飘过”(Beyond《海阔天空》)听成“含眼泪喊修瓢锅”,也有人把“愛してる”(我爱你)听成“阿姨洗铁路”……而当“世界はDark”(世界很黑暗)被空耳成“世界已完蛋”,忽然发现,所谓“空耳”,正是歧义常态的较高级——
它是听错了,听糊了,也是想多了,想歪了。它是日文“空耳”(そらみみ)的本义——幻听,也是英文“空耳”(misheard lyrics)的衍生——听岔。而正是这种将错就错的叙事策略,让我在本书交稿时心静如水:“所谓理解,通常不过是误解的总和。”
“前程四紧”算改良词,旧瓶装新酒,瓶子旧,意思新。“四紧”(手头紧、眉头紧、时间紧、衣服紧)的归纳虽无逻辑,可钱少、时间少,全民皆然。挣俩花仨,手头紧;好事儿不多,破事儿一堆,眉头紧;早上起不来,晚上睡不着,时间紧……当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人人皆“紧”,一个新词的流行就已具备了传播温床——语义幅宽如此辽阔,一词既出,妇孺皆知。
当然,北京市朝阳区市民王先生的“眉头紧”,不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鹅毛大雪;被上海徐家汇高房价惊得屁滚尿流的张先生的“手头紧”,跟茅盾小说《林家铺子》里林老板的心头一紧,也不是一回事儿——这些“貌合神离”的“紧”,最能让语文爱好者慨叹无穷:暧昧是暧昧的通行证,高度文学化的中文朦胧复朦胧,混沌复混沌,魅惑复魅惑。
《空耳集》
黄集伟 著
在网络传播中,“前程四紧”常跟“四大皆空”组合成句,变成“四大皆空,前程四紧”,构成一种虚无、绝望、诡异的文案景观。其中比较暧昧的是“衣紧”——因宅而肥?因肥而(衣带渐)窄?手头紧、眉头紧、时间紧而无心添置新衣?既宅且肥、既穷且困、百“紧”环绕?都可能,都难挨。
可见中文的“文学化”,简单讲,就是“暧昧”,它是理解中文“文学化”属性的快捷键,是走近中文“高语境”特质的快车道。“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木心短诗《从前慢》末尾的那个“锁”字固然暧昧,可那个“懂”,其实更暧昧——你以为你以为的“懂”,真是“锁”的梦想和希冀?
研究者发现,在安妮宝贝《告别薇安》等早期作品里,有三种符号频繁出现:棉布裙,球鞋,句号。这判断咋来的,不清楚,可作家风格意象的这个捕捉,还算靠谱。
研究者指出,就使用频次而言,逗号第一,句号第二,至少中文如此。有例外的是朝文,据说,朝鲜语书面表达,句号用量大于逗号。这种跟中文常常出现的“一逗到底”近似,变成“一句到底”,读起来会不会十分卡顿?
耳鬓厮磨,日积月累,写作者或许会对“句号”“逗号”之类日久生情,养成自我个性的小趣味、小偏好。比如,我就觉得,逗号宛如欣悦开朗之人,句号好比谨言慎行之人;逗号大大咧咧,句号矜持稳重;逗号随性而为,句号端庄俨然;逗号无可无不可,句号小葱拌豆腐……如此种种,很个人,无理据。
研究者认为,“逗号”对于西文而言,貌似不是很重要。学者葛楚德·史泰银认为:“逗号的作用只不过是为了让你读一篇你所喜欢的文章容易一些,而如果你真的喜欢那篇文章,不用逗号读起来也够容易的。”(2012,译言网)这个判断我喜欢,一个小逗号,犯不上过度诠释。
自打毒舌一位朋友一辈子活成了一个副词后(张嘴“其实”闭嘴“其实”,不用“其实”不会说话),我偶尔也会反躬自省:你的一生活成了什么?
想来想去,这辈子活下来,大概也就像个逗号吧,有时有点用,有时没什么用;偶尔有用,也不重要,或不很重要。
“躺平”算是2021年的国民热词,老少咸宜,妇孺皆知。公号、自媒、语音、视频、动漫乃至篆刻、书法等各路“才艺”不约而同,集合跟进,联袂挖掘“躺平”的内涵与外延:日系“低欲望社会”、英伦“尼特族”(NEET)、美国“归巢族”(Boomerang Kids)被用作横向比对;古人先贤之候月、听雨、高卧、勘方之类,被拉来纵向溯源。赞美者挟老子“祸莫大于不知足”以壮行色,讴歌“躺平”即“躺赢”,是哲学,有境界;抨击者挟任公“少年强则中国强”以助声威,抨击“躺平”即“内卷”,太消极,很堕落……在“鸡娃”“恐婚”“户口”“打工人”“996”“学区房”“教育军备竞赛”等语词生态的簇拥下,“躺平”言人人殊,见仁见智。
“工具人”也许就是老话儿“被人当枪使”的进化版,这判断基本仰仗经验,语法理据不足。不过没关系,语言长河里那些字词句篇,多为沉淀下来的经验的沙砾……浪花飞溅,烟消云散,唯有沙砾结结实实。
“工具人”之说显然不如“当枪使”之说形象,“枪”“工具”虽均属类别统括词,可二者比较,哪怕只是支玩具枪,其联想反射空间也远大于含混的“工具”。工具太统括了——交通工具?通信工具?手动工具?电动工具?
这么抽象,这么繁杂,就麻烦。唯一的好处是,其衍生力远大于“当枪使”。默默无闻帮好友集赞、砍价、助力的那些,叫“社交工具人”——他们不一鸣惊人,不居功自赏,默默无闻,助人为乐……在这一语境里,“工具”这个冷冰冰的统括词忽然有了一点隐秘的温度。
当然,那隐秘,那微乎其微的温,不易察觉,它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也未可知。真实情形也许是,所谓“工具”,不仅是运道,而且是天道,不仅是个体,而且是时代,不仅是“升级”,而且是“降级”——一种由热及温、由温变冷的下滑或下坠。
作为生命个体的代指符,“工具人”的工具属性被极大地放大,而它的人格属性则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至于其情感属性,则基本已被删除……这个过程也正是熟人社会变为陌生人社会的过程。从这个角度说,天下打工人,谁人不工具?
《空耳集》
黄集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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